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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归美人,美人归我!(雁东鸣)


“恩威并施?不见得吧!要我说,这就是杀人诛心!”
“这话何解?”
黎豫冷冷一笑,“你若被打断了腿,你记恨吗?”
穆谦换位思考,瞬间勃然大怒,“别说是腿,就算是腿毛,本王也得让他十倍奉还。”
“那你说沉戟会记恨吗?”
穆谦抱着手臂,“会,但不敢表露吧。不过,肖相那个性子,可不好说,明日暖阁说不定有好戏看了。”
黎豫眉毛一挑,“这就是今上的高明之处,在外人看来,是今上误伤臣子,才降天恩。可内情却是,他废了你,再施重恩于你,让你有苦也只能往肚子里咽。明日肖家无论是谁,只要是去御前闹,就是不识抬举枉顾圣恩,就是不体恤今上,小肚鸡肠没有度量。到时候,这位再假惺惺说两句愧疚之语,即便多谋善断如若素师兄,恐怕也会落入彀中。不得不说,你这位兄长,玩弄帝王心术真是一绝啊,当真没辜负先生的教诲。”
穆谦排兵布阵不输黎豫,但谋算人心之术,他确实不如黎豫,现下听完黎豫的分析,只觉阵阵恶寒,“肖家就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黎豫叹了口气,“至少我现在没想到什么好办法?肖相老谋深算,说不定明日能给咱们个惊喜也未可知。”
可惜,预料之中的惊喜没有到来,反而月余传来了噩耗——肖珏挥剑自刎了,安阳公主也殉情而去。
养伤期间的肖珏没有自艾自怜,反倒是沉定自若的安抚着妻子,劝慰着父亲,整个人不见一丝不满和愤懑。
养了月余,终于可以自由活动时,肖珏一个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来到了庭院中。
初雪的午后暖阳和煦,肖珏不让人跟着,只一个人提着一个小包袱,拿着给花圃松土的小铲子,在松树下静静地挖了许久,久到他自己都以为陈年的旧物已经随着东升西落的轮回腐败湮灭于泥土之中。
不过,上天还是给了他最后一丝怜悯,让他挖出了从前埋下的布包。肖珏仔细的拂去布包上的泥土,慢条斯理的解开绑带,从里面翻出一把半新的火铳,肖珏从怀中掏出帕子,仔仔细细的将火铳擦了一遍,端详了良久,笑了起来。年少无知时,他也曾鲜衣怒马,引箭弯弓,恣意潇洒,可现在一切都成了奢望。这些年弃文从武的努力都成为了泡影。
肖珏在树下缅怀了许久,然后把装着轻铠的包袱用油纸包好,与火铳一起,再次埋在了松树下,一起埋葬的还有他的恣意年少的情怀和建功立业的理想,以及那段如今想起来仍回味无穷的沙场岁月和肝胆相照的兄弟情怀。
做完这一切,肖珏回到卧房内室,借口累了需要歇息,将妻子及一众仆人遣出,继而长剑一挥,与世长辞!

第232章 风起(8)
穆诚蹙着眉头拿起一本奏折,随手圈了一笔扔到一边,继而拿起南境八百里加急的函件。看后登时变了脸色,他眼神微眯,鼻翼微张,嘴角轻抿,半晌一把将信丢在了地上,而后不解气一般,一股脑将几案上的奏折全都推到了地上。
不小的动静惊动了外间的内侍,有个机灵的刚要入内收拾,被穆诚一个眼神止住。穆诚冷冷地扫他一眼,“管好自己的嘴。”
“是是。”小内侍被吓得一个激灵,他本意在穆诚面前讨巧,没想到被天威压得不敢动弹,哆嗦着将奏折捡起来,连头都不敢抬,屏住呼吸战战兢兢地把奏折放在案上,偷偷摸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这才低着头小步紧走退了出去。
等郁弘毅进来时,正好被绷紧了弦的小内侍撞了个趔趄。
“郁相恕罪,郁相恕罪。”小内侍都快吓哭了,脚下一软扑通跪倒在地,接连不住的磕起头来。
郁弘毅打量了小内侍一眼,又瞅了一眼穆诚,心下了然,知道肯定是穆诚心情不顺,迁怒了身边的人。郁弘毅无意吓那个抖如筛糠的小内侍,摆了摆手示意无碍,这才走到穆诚跟前,拱手道:
“陛下,气大伤身,莫要动肝火。”
“倒是瞒不过先生。”穆诚一直秉承着喜怒不形于色的作风,可方才实在忍不住了,现下只得苦笑一声,破天荒地露出一丝羞赧,伸手示意郁弘毅落座,“先生可知,若素要回京了。”
郁弘毅点了点头,“南境的改革虽不似东境顺利,但有若素把控着全局,就出不了大乱子。眼下肖家二公子出殡在即,他当兄长的合该回来尽尽心意。”
肖珏自尽完全在穆诚意料之外,他虽有意要敲打肖珏,但没想逼死他,如今肖瑜回京在即,穆诚自觉实在无颜面对这位情逾手足的师弟。
穆诚的窘境被郁弘毅精准捕捉,宽慰道:“陛下不必多虑,瑜儿素来识大体,老臣再去安抚他两句,出不了大乱子的。眼下,倒是有一件事,陛下需早做决断,前些日子瑜儿的信陛下也看到了,南境至今首鼠两端就是还抱有一丝侥幸。陛下初践祚,秦王自然是不能杀的,但是谢家那边,该寻机处置了。”
穆诚到底有为人君的本事,瞬间敛了怒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朕迟迟未处置谢家,是忌惮着他们在南境的影响力,既然他们辜负君恩,那就不能怪朕心狠了。只是,谢二还在北境,斩草不除根,春风春又生啊。”
静夜澄明,圆月高悬,一阵喧闹的马蹄声打破了夜的寂静,飞驰的骏马在笔直的官道上掠过,扬尘过后,留下一副疾行赶路的身影。
突然,一声尖锐的嘶鸣声后,杂乱飞马蹄声戛然而止,为首者左手勒住缰绳,剑眉极为不耐的拧成了疙瘩,撇了一眼来人及其背后的马车,来不及思虑其意图,自顾压着情绪道:
“起开,我没工夫跟你叙话。”肖瑜纵使再好的修养,面对兄弟的死讯,也难以自持,烦躁的将马鞭在身侧一甩。
黎晗并不恼,快走几步上前,站在马侧好整以暇道:
“让肖伯父见到你这副灰头土脸的模样,你让他心里怎么想?你去马车上先梳洗一下,耽误不了两个时辰。”
肖瑜神情一滞,二弟去了,三弟又是个不顶事的,自己不能再让父亲担忧了。
黎晗见肖瑜申请有所松动,笑着朝他伸出手,“来,下来换马车。”
肖瑜就着黎晗的手翻身下马,谁知刚一落地,就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幸亏被黎晗眼疾手快的扶住了。
“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瞎逞能,没白没黑的跑了这几日,活该受罪。”黎晗虽然嘴上嗔怪,手上却不敢懈怠,知道他好面子,也不抱他,直接把人搀到了马车上。
待辚辚马车声再次在官道上响起,肖瑜才长舒了一口气,靠在软垫上的一刹那,只觉整个身子都快被马颠散了。
“不是说京畿再见么?”肖瑜一缓过劲来,眉毛一挑,“马上就到了,你来作甚?”
“怕你伤心过了头,做出些不找脑子的事,所以先来让你闹一闹。”黎晗拧了块帕子递给肖瑜,这才又半真半假的向肖瑜张开双臂,示意他来发泄。
肖瑜接过烫手的帕子抹了把脸,转头见黎晗正以一副戏谑的摸样瞧着自己,仿佛自己是个失意矫情等着人劝慰安抚的女子一般,气得直接把帕子丢到黎晗怀里,骂道:“我还不至于失了分寸,沉戟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一提起肖珏,黎晗再没了方才的嬉皮笑脸,知道肖家兄弟情笃,斟酌了须臾才道:“沉戟怕是一时想岔了。”
肖瑜低下头,将脸埋进了阴影里,沉默不语。
黎晗最怕肖瑜沉默着不说话,又道:“你要怪就怪你那个好师弟,要不是他非要进禁宫,沉戟何至于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帮他。”
肖瑜轻轻咬了咬下唇,依旧没做声。
肖瑜在黎晗面前素来不藏心思,若是怒发冲冠横眉冷对也就罢了,现下缄默起来倒是让黎晗慌了,不自觉地拔高了声音:
“你不会真想去御前闹吧?今上可是拿你当亲弟弟护着,沉戟出了这样的事,他心里也自责的很,爵位官位一通恩典下来,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都给沉戟。易地而处,他刚登大宝,根基不稳,谢家未平,容氏又有了二心,这时候他出不得岔子,若素,你得体谅体谅他。”
肖瑜垂下眼眸,长叹一声,“成瑾,这事怪不得沉戟,我也不怪至清,更不会怨怼今上。”
都不怪?那就是都怪了!黎晗怔怔的看着肖瑜,那人颇为平静的倚在车壁上,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不时晃两下,仿佛被抽走了力气一般无力,黎晗觉得这趟说客当得比他想象中容易太多,心中颇为不安起来。
烛光摇曳,恍然间一根银丝刺痛了黎晗的眼,若是眉眼间的风霜还能通过表情掩饰一二,那鬓间的风雪却隐藏不得。黎晗心头钝痛,他的若素不过刚过而立之年,却为着一份孺慕之情、同窗之谊,将碧血丹心投身权利的泥淖,再也脱身不得。
“后悔吗?”
肖瑜被黎晗这没来由的一句问蒙了,眉头一紧,转眸,“什么?”
黎晗顿觉这话起得没意思,若肖瑜是听劝之人,早就成为一代大儒,哪用去理会庙堂这些龌龊事,“没事,眯一会儿吧,到了我喊你。”
天尚未明,马车已经进了内城,等到了府邸,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的苍凉和萧索,再不见往日的热闹与生气。
不远处一灯如豆,那是肖珏的灵堂,肖瑜一个激灵,解开披风跳下马车直奔那昏黄的灯影而去。灵堂中有一个铜盆,旁边正跪着一个人,机械地往铜盆的火焰中添着黄纸。
“玥儿……”肖瑜忍不住唤了一声。
那人缓缓地转过头,眼眶红红的,见到来人,转身拦腰抱住,张口就带了几分哭腔,“大哥,你终于回来了,都怪我太笨了了,没发现二哥的异样,要是你在,你那么聪明,肯定能拦住二哥的。还有二嫂,二嫂她也去了。”
肖玥自幼跟着穆谦两兄弟在宫里浑,跟安阳公主感情也极好,后来肖珏娶了安阳公主,两人更是亲上加亲,如今两个人都没了,肖玥难掩伤痛。
听着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声,忍了一路的情绪终于爆发,肖瑜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酸楚,眼泪夺眶而出,喃喃道:
“对不起,对不起,大哥回来晚了……”
兄弟二人互相安慰一番,肖瑜给肖珏灵位上完香,准备去拜见父亲,眼见着天还黑着,有些踌躇起来。
肖玥知他心中所想,劝道:“大哥想去便去罢,这些日子,爹爹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见到大哥回来,心中自然是欢喜的。”
听了这话,肖瑜这才拿定主意来到了肖道远的卧房外。
果如肖玥所言,肖道远的寝房的灯火通明,守夜的小厮早就已经鼾声如雷,但屋内却静悄悄的。
肖瑜略微一顿,伸手轻轻推开了房门。
肖道远正和衣躺在一张藤椅上,身上胡乱搭了一条毯子,毯子的一角已经拖到了地上。肖道远怀中抱着一个小婴儿,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拍着那她哄睡。
那婴儿面容恬淡,嘴角露着未经世事的纯澈笑意,显然已经睡过去多时了。而肖道远则眼窝深陷,眼神空洞,两鬓比起先时又染了不少风霜。
形容枯槁的肖道远刺痛了肖瑜的眼,肖瑜一个健步走到藤椅前,撩袍而拜,“父亲,不肖子瑜,回来晚了。”
肖道远瞳孔逐渐收缩,慢慢回过神来,怔怔地盯了肖瑜半晌,这才伸手颤颤巍巍摸了摸肖瑜的脸,脸上露出了古怪地神色,操着沙哑的嗓音道:
“珏儿,你怎么才回来,这些年为了肖家,委屈你了,爹爹还以为你生爹爹的气,不肯再见爹爹了。”
肖瑜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没有等到肖珏下葬,肖道远就中风了。
肖道远中风后的第三日,肖珏下葬的第二日,肖府的三公子肖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疯了一样跑到御前觐见,冒天下之大不韪,陈情谢家二公子的侍妾和其所生之子乃是肖家骨肉,希望今上开恩赦免,让他将人接回肖家好好安置。
“听说要不是肖若素去得快,穆诚肯定得收拾肖玥一顿。”穆谦一边讲着乐子,一边倒了杯热茶递到黎豫手里,“本王早就说,把肖家的女人藏在谢家做妾就是个坑,他们也没人听本王的,现下这不就出事了。”
黎豫盘着腿裹着毯子坐在榻上,整个人裹得如个球一般,只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这颗脑袋还病恹恹的,一点精神也没有。黎豫接过茶盏并没着急往嘴里送,只是握在手里暖着手,“你别光顾着乐,倒是替人家想想主意啊——阿——阿嚏——”
穆谦在黎豫脑袋上揉了一把,替他把毯子又紧了紧才心疼道:
“昨天本王让人为肖沉戟设了路祭,已经全了礼仪,你本不必再亲自吊唁,你非任性,执意要去,不仅着了风寒,还惹起旧疾,回头再被智慧道长骂,别再往本王背后躲,本王可不护着你!”
黎豫抽了抽鼻子,没吱声,他想说如今肖相病中,整个宁国公府全都压在了肖瑜身上,再加上肖珏的死,他和穆谦是导火索,于情于理都该去送肖珏一程,可他知道肖家穆谦只瞧得上肖玥一个,现下开口讲道理肯定被会穆谦接着骂,索性就着病情闭嘴装乖。
这份故作的乖巧落在穆谦眼里就是知道错了,穆谦对这个态度十分满意,又道:
“若放在平时,这也算不得难事,可现下咱们这位皇帝陛下的心思不大好琢磨。”穆谦说着不自觉地把手托在了下巴,做深思状,“你说他明明没做什么不得了的事,却让余下的这三大世家受挫不少,本王从前真小瞧了他了!这种情况下,要怎么不动声色的顺了肖玥的意,本王可得好好琢磨琢磨。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你有主意没。”
突如其来的低烧烧得黎豫昏昏沉沉,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心思一转,又道:
“没什么主意,不如咱们去肖府找师兄商量一下?”
“没主意却不少打鬼主意!”穆谦说着伸手拧上黎豫的腮,捏着好不容易养出来的那点奶膘,穆谦嗔道:“昨日都冻病了,今日你可消停些吧。”
“就欺负我不想动弹,再拧脸颊都红了!”黎豫噘着嘴皱着眉转了转脑袋甩开了穆谦的手,“难得回京一次,下次还不知是什么时候,我想见师兄一面怎么了?”
黎豫因着生病不自觉流露出的几分孩子气极大的取悦了穆谦,穆谦捧腹大笑,“能怎么?你见呗,本王又没拦着你。”
黎豫没想到穆谦这次这么好说话,眼睛一亮,掀开毯子就要下榻。
穆谦眼疾手快一把把人按住,趁着黎豫一脸错愕之际,又拿毯子把人裹成了粽子。
待黎豫重新被安顿回榻上,这才反应过来,穆谦根本没有放自己出门的意思,瞬间眉毛一扬,目光扫一圈毯子,然后看向穆谦,眼神里明明白白在问:这什么意思?玩我呢?
“刚才还跟个病猫似的,这一眼可就凶成小豹子了!”穆谦忍不住取笑起来,眼见着病着的人要恼,赶忙又哄道:
“不是不让你去,你这不是病了么,改日你养好了再去,肖若素在那儿又跑不了。再说昨日吊唁肖沉戟时,不是刚见了么?”
黎豫眉毛一蹙,“昨日丧仪由若素师兄主持,忙得不可开交,我压根就没跟他说上几句话。再加上他是放下南境公事赶回来的,怕是不日就要赶回去,真是耽搁不得的。”
眼见穆谦不为所动,黎豫咬了咬牙,又道:
“这次回京,我随你去拜见了喻娘娘。你和该也去拜会一下我的亲人。可我幼年失恃失怙,兄嫂已故,又与先生决裂,如今于我有名有份的亲人,这世上就剩师兄一个了。”
穆谦没想到黎豫这么着急再去见肖瑜还有这一层意思,瞬间不再嬉皮笑脸地跟黎豫打马虎眼,开始认真地将此事放在心上考量起来。半晌,穆谦终于开口。
“何时去,听你的。”穆谦说完,立马又补上一句,“不过,你要顾念着身子量力而行。你记住,你以后再不是一个人,再往前冲的时候,也要想想,本王会担心。”
黎豫心头一揪,然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黎豫斟酌半晌,还是决定当日就前往肖府,穆谦没有阻拦,只是吩咐人备好车马。倒是黎豫这次主动多加了一件里衣,还专门让人专门翻出了从前的一件加绒加厚的带帽斗篷穿上。
那件斗篷乃是上次黎豫跟着穆谦回京时,穆谦着人订做的,一共一黑一白两件,比照着两人的身形,两件分别绣着对称的如意云纹,搭眼一瞧便是一对。因着太过繁琐华贵,黎豫不爱穿。没想到现下转了性子,穆谦自是欢喜。又见他将自己裹得厚厚的,还主动讨了手炉,知道先时那些话他听了进去,心中那点不快一扫而光,高高兴兴地陪着黎豫来到了肖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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