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自家儿子,黎豫面色终于柔和下来,揉了揉黎衍毛茸茸的小脑瓜,“这么早就来了,睡醒了么?”
黎衍扒拉着黎豫的衣摆,然后伸出了双手,显然这是让黎豫抱他。
黎豫从善如流地弯腰把儿子抱起来,只要不查功课时,黎豫永远都是慈父。
“爹爹,今日不查功课了吧。”黎衍把小脑袋靠在黎豫的胸口,与自家爹爹打着商量。
“怎么?昨日偷懒了?”黎豫抱着儿子来到书桌后坐下,想着这么小的人儿每日卯初便起来读书,比起从前去学堂整整早了一个时辰,的确是辛苦了,再加上想着小孩子都有玩心,刚来安泰镇,黎衍肯定要新鲜几日,是以他并不打算追究。
黎衍拿毛茸茸的小脑袋在黎豫胸口蹭了蹭,嗓音软软的,“没有偷懒,就是不想你查了,不查了吧。”
一想到怀里的可爱又贴心的儿子马上要被送走,老父亲的心就忍不住难受,也就宽容的松了口。
“行,你不想查就不查了。那你回你的位子坐好,咱们现在开始讲课。”
“哎,你这么好说话,我现在可一点都不怕你了。”黎衍人小鬼大的长叹一声。
黎豫低头瞅了一眼怀里故作老成的儿子,在他鼻尖上轻轻一刮,“默书也不怕了?”
“怕,怕得很……哎,算了,要不今日默书吧。你去屏风后的榻上躺一会儿,我默好喊你。”黎衍从黎豫怀里跳下来,拉着人的手就要往屏风后走。
现在黎衍随着黎豫读书,每日都会被查背书,背不出来或者背错了,顶多被黎豫说两句,但每十日,都会有一次默书,但凡黎衍写错一个字,就是一戒尺。是以,黎衍对每十日的默书极为抗拒,还曾经一本正经的跟黎豫抗议,觉得这会影响他们父子之间的亲厚关系,奈何黎豫不为所动,气得黎衍大发脾气,回头还得黎豫来哄他。
但是哄归哄,黎豫就是不妥协,挨了打的小阿衍又不能真恨他爹,只能把一腔愤懑转移到默书这件事上。黎衍对默书不喜,黎豫是知道的,今日黎衍主动提出来默书,倒是让黎豫有些诧异。
“阿衍,你这样,倒是给我整不会了。”黎豫说着,还是跟着随着儿子的力道,被他拉到了榻边。
“你睡一会儿吧,上次默书的日子耽误在路上了,我这次要默的文章很多的。”
黎豫看了看床榻,又瞅了瞅儿子,再蠢也明白儿子什么意思了。黎豫突然觉得上天待自己不薄,给了自己这么一个贴心的好儿子。
“你怎么知道爹爹一夜没睡的?”黎豫没有拒绝儿子的好意,坐在榻上,然后把儿子拉到身边。
“被你发现了么?”黎衍有些受挫,又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信了穆谦的话,他已经是一个长大了,不能再跟着爹爹睡了,但还是诚实道:
“夜里我醒了好几次,去你房里想跟你睡,却一直不见你回来。”
他再早慧,也只是一个小孩子,想出的主意是笨拙的。但是越是笨拙,越能体现出他的一片赤子之心。
黎豫嘴角一弯,“看来昨夜没歇好?”
黎衍点了点头。
“那要不,你陪爹爹再睡一会儿?”黎豫认真地向儿子发出邀请。
黎衍眼睛一亮,“书可以不默了?”
“下不为例。”黎豫莞尔,“不过,下次一起补上。还是老规矩,错一个字一戒尺。”
“哦,黎扒皮!”黎衍嘟囔一声,踢掉了靴子,猴一样窜上了床榻。
黎豫笑着帮他把靴子摆好,这才在他身侧躺下。
黎衍一个轱辘滚进黎豫怀里,用软软糯糯的声音道:“还有句话忘了同你讲哦,我把礼物藏在你桌案上了,等下睡醒去看。爹爹,生辰快乐。”
纵然舍不得,为着黎梨,黎豫还是把黎衍送了回去。
午后,目送着儿子的马车渐行渐远,黎豫这个老父亲心里空落落的,回到书房时,甚至有几分失魂落魄。
“你再蹙着眉,额饰都挡不住你眉心的红痕了。”穆谦坐在书桌后,翘着二郎腿,歪着头倚在扶手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黎豫见到来人,阴霾一扫而光,快步走上前去,眸子里皆是欣喜,“你怎么来了?”
“这不知道你刚送走了儿子,怕你心里不痛快,来安抚一下你这个当老父亲的心。”穆谦嘴角皆是笑意。
黎豫也不自觉地跟着笑起来,送走黎衍不过是几个时辰前的主意,穆谦哪里能未卜先知,这是早就打算着要过来了。黎豫也不戳破,就着方才穆谦的话揶揄道:
“既然是来安抚老父亲的,那你喊我声爹爹,也算缓解一下我的念子之心。”
“嘿!”穆谦没想到黎豫能一本正经地开玩笑,当即起身朝着他带着点奶膘的脸拧去,“从前怎么不见你这么厉害,这都跟谁学得?”
黎豫握着穆谦拧上来的手,笑得促狭,“近墨者黑。”
穆谦更恼了,手上稍稍加了一点力道:“好啊,本王想当你相公,你却想当我爹?”
“什么相公,你不是一直以外室自居么?”黎豫继续玩笑着,却不料穆谦手上力道越来越大,“诶诶,疼了,疼了,快放手,快放手!”
穆谦不放,不过手上放松了力道:“错了没?”
“错了错了,快松手,脸都给你拧红了 ,待会儿让郭大哥瞧见该笑话我了。”黎豫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那你唤本王什么?”穆谦佯怒着威吓着。
黎豫把穆谦的手从脸上扒拉下来,这才憋着笑从嘴里蹦出一句,“儿子?”
穆谦给气炸了,又打算拧他,黎豫回身便跑,不过他那小身板,哪里跑得过穆谦,还没跑到书房门口,便被穆谦一把捞进了怀里。
“还敢跑!”穆谦说着,一双大手抓向了黎豫的腰侧,触手之处,再不是皮包骨头,穆谦心安理得地开始挠人痒。
“哈哈。”黎豫当即瘫软在穆谦怀里,像一条泥鳅一样来回挣扎了,嘴上还不忘讨饶:
“我错了,我真错了,哈哈——穆谦你别闹了,哈哈——我要笑得喘不过气了,咳咳——”
穆谦听人笑得咳起来,怕引着他旧伤,不再闹他,只把人紧紧箍在怀里,故作狠狠道:
“既然知道错了,那重新说,你唤本王什么?”
“阿谦。”黎豫嘴硬。
穆谦威胁似的把手又放在黎豫腰际,声音上扬,“嗯?”
黎豫被方才那一通折腾惹得上气不接下气,如今可不敢再嘴硬,想着方才穆谦的话,两个人早已互通心意,索性就大大方方唤了一声:“相公。”
穆谦心里瞬间多了个一个蜜罐子,喜滋滋翘起嘴角,在黎豫额头的伤疤处轻轻吻了一下才道:
“不够亲近,再想一个。”
黎豫躲在温暖的怀抱中,耍起赖来,“想不出来了,你想。”
穆谦心里早就有了主意,“比如,唤本王一声哥哥,你从前在病中,本王没日没夜守着你,你这样的唤过本王的!”
这称呼未免羞耻,黎豫不肯,把脸埋进人怀里不吱声。
穆谦的大手又不老实的向黎豫腰侧划去,身体虽然很实诚的在威胁人,嘴上却是带着三分委屈七分恳求,在黎豫耳边央告道:
“阿豫,就唤一声,好不好嘛。”
猛男撒娇,最为致命!
黎豫缴械投降,红着脸压着嗓音闷闷唤了一声,“哥哥。”
穆谦心里的蜜罐子炸了,从内到外透着甜!当即将黎豫打横抱起来,大步跨进了内室。
“来,让哥哥好好伺候伺候你!”
屋外寒冬腊月,屋内却是一室春光。
待两人盥洗完毕,这才又回到榻上。
黎豫输人不输阵,抱着穆谦的胳膊,嘴硬道:“你这胳膊硬邦邦的,哪有软乎乎的阿衍抱着舒坦。”
穆谦故作伤心道:“没想到刚伺候完主君,主君就说这话,好叫本王伤心呐,早知道本王就不千里迢迢来给你贺寿了。”
黎豫心头一热,就知道穆谦赶来是有目的的,没想到是为着给自己贺寿。自打从登州水牢逃出来,黎豫已经有三年没过生辰,今年连他自己都忘了,却没想到儿子和穆谦都记得。
“诶,你怎么知道我生辰是哪日?”
穆谦把另一只没被黎豫征用的胳膊垫到后脑下,“从前听容三提过一句,就记下了。”
黎豫翻个身,侧身面向穆谦,把胳膊揽在人腰上,“现下北境事繁,你还专门跑过来。”
“这可是你弱冠的生辰,本王自然要在的!”穆谦一脸认真,“这不,本王把自己当贺礼给你送来了,你还不赶紧给本王下聘。”
黎豫莞尔,“聘礼不是早就给你了么?”
穆谦:“哪有?你可不能觉得生米煮成熟饭就不对本王负责了。”
黎豫用手拨弄着穆谦胸前的玉坠子,“郭大哥上次骗你的,西境有铁甲军三十万,哪里能都认得我,这信物还是作数的。 ”
穆谦方才不过一句玩笑,却没想到这玉坠子竟然真是西境的信物,忙要摘下来。
“干嘛?”黎豫一把按住穆谦的手,“都说了是要给你的,你放心,不管京畿怎么折腾,西境三十万铁甲军都是你的后盾,纵使你坐不上那个至尊之位,但我也不会让京畿那位欺负你。”
穆谦神情有些复杂,自顾起身从外袍中翻出一个红布包,上头还用红绳打着结,显然是要用来送礼的。
“没想到咱们想到一处去了。”
“快些回来,也不怕冻着,什么要紧东西,就不能等咱们起来再瞧。”黎豫掀着毯子,催促着穆谦躺回原处。
穆谦拿着东西躺回榻上,把红布包递到黎豫眼前,黎豫知道这是自己的寿礼,也不客气,接过拆开一瞧,竟然是一块虎符,眼神里皆是诧异,“你这是?”
“嫁妆,主君可满意?”
第222章 初唳(12)
黎豫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急道:“穆谦,你知不知道,上位者什么都可以放,唯独这军权不行,你快些收起来。”
“你急什么,方才还说我不注意,这会子你倒是不怕风寒了。”穆谦懒洋洋坐直身子,取榻边的毯子将两人一同裹住,拥着人躺回来,然后才拿起颈间的玉坠在黎豫眼前晃了晃,笑道:
“你还说我,你西境的三十万铁甲军不都已经给了本王?”
黎豫脸上再没了笑意,言语间皆是急切,“那怎么样能一样?西境铁甲军往小了说那是守护一方安宁的劲旅,可往大了说,那是大成戍守西境的铜墙铁壁,真要较起真来,当为大成、为朝廷所有,那自然也是你的。”
“噗。”穆谦笑了,黎豫的话他听明白了,不禁揶揄道:“从前觉得你是个忠君爱国一心为公的,看来你也有私心啊,原来你忠的不是穆氏,是本王啊。”
黎豫的确有私心,穆谦谋略由他亲自教授,经过战火洗礼,穆谦已然成为不可多得的良将,且为人仁爱宽厚又有志于天下,又是黎豫自己的意中人,黎豫当然选择死心塌地的辅佐穆谦。不过这些话黎豫自然是不好意思说的,而且没想到这个时候穆谦还能开玩笑,无奈地推了他一把,强辩道:
“我这是矬子里头拔将军!”
“行行行,本王那一堆叔伯兄弟都是矬子,包括现在京畿那个。”穆谦说着,自顾把虎符往黎豫枕头下一塞,“让你拿着就拿着,费什么话。北境边防军是本王的底牌,本王就是要用他们来护着你,阿豫,你在本王心里,比什么都重要。”
吊儿郎当的穆谦一认真起来,倒让黎豫有些不适,面对穆谦拳拳之心,黎豫略带愧疚道:
“穆谦,我把西境铁甲军托付给你是有私心的,虽然得智慧道长妙手回春,我侥幸多了十年阳寿,可十年转瞬即逝,待我去后,还是要将他们托付给可靠之人,穆谦,我别无选择,只有你可托付。”
穆谦把黎豫往怀里搂了搂,轻轻吻了吻他额头的伤疤,“说什么傻话,你要是去了,本王定然随着你去了,哪有能力再帮你看顾他们。”
黎豫瞬间红了眼眶,一个侧身死死握住穆谦的前襟,“不许!”
穆谦被他勒得难受,告饶道:“快些送手,喘不过气了。”
黎豫手上力道不减,“我说不许,你听到没有!”
穆谦笑得牵强,“阿豫,要是没了你,你让本王怎么独活?”
一滴泪从黎豫眼眸夺眶而出,继而吼道:“我说不许!你他妈聋了吗?你要是死了,阿衍谁来照顾?西境和北境的将士们怎么办?西境和北境的百姓怎么办?穆谦,你他妈不能这么没责任心!咳咳——”
穆谦没想到惹得黎豫动了怒,不仅千年难遇地骂了脏话还咳嗽起来,穆谦怕他咳得太过牵动肺腑旧患,忙把人揽在怀里一边拍一边哄道:
“好好,你别恼,本王错了,本王不这么说了。”
“你保证,就算哪日我不在了,你也好好活着!”
“嘿,你怎么那么较真?”
“你保证!”
“好好,本王保证!”穆谦敷衍地伸出三根手指做发誓状,转念一想,亦严肃道:“那你也得保证,万一本王要是走在你前头,你也要好好活着。”
黎豫一愣,然后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穆谦是真见不得黎豫掉眼泪,这一滴泪烫的恨不得把他的心都灼伤了,哄了半天,见黎豫情绪逐渐平复,穆谦才无奈道:
“你说你,十年后,阿衍也有十五岁,在你的教导下早就能独当一面了。郭大哥一直用心辅佐,玉絮不离他左右,寒英更是拿他当儿子疼,这么多人护者这个继承人,你担心什么。”
黎豫怕穆谦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让他心里难受,闷闷地转了话题,“阿衍,我不想教了。”
“为啥?你亲自调教的这几个学生,就阿衍最机灵好学又拎得清,怎么不教了?阿衍调皮捣蛋惹你生气了?”
黎豫把头在穆谦胸口埋了埋,“没有,阿衍最贴心了。就是因为阿衍既乖巧又懂事,我才舍不得,每每拿着戒尺罚他,我就心疼得不得了。都说严师出高徒,我觉我在阿衍面前当不了严师,他一委屈我就难受,他又那么懂事,瞧见我难受了,竟然放下自己的委屈来哄我,我就更心疼了,你说我是何德何能,才得了阿衍这么乖巧的一个好儿子。”
这话说得倒是半点不掺假,穆谦曾经亲眼瞧见,黎衍默书写错字被敲了几下手板,人家小奶团子都没放心上,转头就忘了,倒是黎豫心疼了一整天,睡前还专门跑到儿子的卧房,拉过小奶团子的手瞧瞧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穆谦怕他气闷,把人从怀里往外扒拉扒拉,“哎,本王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古今中外这么多大儒都不肯收自己的子嗣为徒,原来皆是一片慈父之心啊。远了不说,肖道远其人心思通透,智计无双,只不过因着放荡不羁得罪了不少人,声名才逊色于郁相,即便这样,他自己的亲儿子肖若素也是拜到了郁弘毅门下。”
“是啊,对着阿衍那张可爱的笑脸,我是真严肃不起来。你得空帮我给阿衍寻个西席。”黎豫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下定了决心,“要有真才实学,否则镇不住阿衍,脾气呢,最好温和些,我怕阿衍受委屈。”
“现下西境和北境不好寻,本王回头托穆谚在京畿找找,你安心就是。不过射箭本王还是要亲自教,阿衍最喜欢跟本王学射箭了。”
黎豫想了想,穆谦的箭法,大成无人出其右,也不知穆谦面对阿衍能撑到几时,索性道:“好好教啊,教不好唯你是问。”
“遵命,我的阿豫。”穆谦温声哄着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近来的事,“方才听寒英说,已经把容姑娘救回来了?”
“嗯,沐恩公主从禁军手里逃出来,却被流窜的匪寇半路截住,得亏她机灵,让商队向关外运兽皮,才吸引了寒英的注意。”黎豫说到此处,面上尽是欣赏,由衷道:
“寒英这几年长进不小,一下子就察觉了异样。索性顺藤摸瓜,把人救了回来,另外,咱们还得了一桩意外之喜。”
第223章 初唳(14)
这题穆谦会,刚才他还和寒英对过答案,得意洋洋道:“本王还没恭喜你,把阿克善逮住了。”
黎豫面上倒没多少波澜,只是轻轻咳嗽了一声,顿了顿才道:“嗯,人已经杀了。”
穆谦知道这是方才两人来回折腾冻着了,赶忙把毯子往身边人身上裹了裹,一边掖着毯子角一边道:
“这倒是奇了,从前可不见你喊打喊杀的,怎么刚把人逮住就宰了,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
从前误会了穆谦一直是黎豫心中的一根刺,虽然穆谦不计较,还率先跟他道歉,但黎豫心里从来没放下,所以对于先前局中的每个人,他都心怀芥蒂,更别说阿克善还伤了黎梨。黎豫此刻并不想跟穆谦解释这么多,只自以为玩笑的来了一句:“我小心眼,记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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