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穆诚与郁弘毅对面而坐,两人中央乃是一盘黑白子,暖阁外跪着求情的肖瑜和容含章。
虽说已然践祚,穆诚并不喜天子独享的明黄色,仍是一袭紫色便服,待落下一子后才道:
“先生,容含章也就算了,外头还跪着若素呢,若素从前为着平闵州水患和时疫,曾遇刺受伤,久跪不得。”
郁弘毅早已料到穆诚落子之处,立马跟上一子,“瑜儿总这么妇人之仁可不成,以后待老臣驾鹤,还要靠他辅佐陛下。他这心软的毛病,让老臣头疼了许多年,本以为能让黎豫给他治一治,谁成想这两人却惺惺相惜起来。”
“若素这性子,该为当世大儒,入朝是有些难为他了。”穆诚听这意思,郁弘毅并不打算让自己宣肖瑜进来,想着法子给肖瑜求情,笑道:
“先生亲自教出来的人,自然非一般世家子弟可比,再说了,也是先生嘱咐若素要护着您的小徒弟,怎么现在都怪到若素头上了,朕可要替若素叫屈了。”
“是他自己非要学治世之策,现下再难也得受着!”郁弘毅冷哼一声。
穆诚向来敬重郁弘毅,当年也是郁弘毅扶他坐稳太子之位,事涉师门内事,他虽心疼肖瑜,但知道恩师铁了心要扳肖瑜的性子,把肖瑜培养成合格的政客,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转了话题。
“这容氏朋党的折子,这几日快把暖阁淹了,一批接着一批,等明日上谕发了,许是就要以辞官相胁了。”穆诚虽言辞中压抑着欣喜,但还是有些担忧。
郁弘毅笑了起来,“这不正遂了陛下的心愿,陛下只管恩准,届时让若素这些年亲自挑的那些寒门子弟顶上便是,出不了大乱子的。”
穆诚也释然一笑,端起茶杯向郁弘毅致意,“还是先生深谋远虑。”
郁弘毅亦举杯,“这法子,也就是放在刚烈又专情的容氏一门,若换一家,未必顶用,陛下耐着性子再等一日吧。”
“其实,朕也舍不得把容清扬这么好的姑娘嫁到胡旗去。”
“陛下有意为后宫添新人了?”郁弘毅捋了捋唇下的长须,“选秀的话,不妨多从四境及寒门清流中着手。”
“不是,先生想哪儿了。”穆诚面上一红,“不是朕,是若素,他年近而立之年,院子里就两个小厮伺候,身边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安国侯身上,这哪儿成啊。”
关于肖瑜跟黎晗的事,郁弘毅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就着穆诚的话琢磨良久,深以为然,“陛下所言极是,老臣曾于那容清扬幼时见过一面,小姑娘落落大方气度不凡,配若素倒是合适,等容家保下容清扬,不妨就请陛下下旨赐婚吧。”
穆诚没想到郁弘毅比自己还着急,“直接下旨么?先问问若素的意思吧,至少还得跟肖相打个招呼。”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穆诚这话并无不妥,可郁弘毅一听却有些生气,把棋子往棋篓里一丢,气道:
“这对父子,没一个省心的,肖道远那个老匹夫就是慈父多败儿,你看瑜儿让他惯成什么样了!陛下不必担心,他们父子那边,老臣去说。”
“那就有劳先生了。”难得有人肯出头,穆诚欣然同意,一想到肖道远那个脾气,穆诚还真不愿去触霉头。
怕什么来什么,两人正对弈到激烈处,暖阁外传来了肖道远骂儿子的声音,“自己什么身份不知道么?跑来这里威胁陛下,出息了你!还不赶紧起来跟为父回去!想跪滚回相府祠堂跪去!”
穆诚一听这动静,怕肖瑜吃亏,刚想起身去瞧,却被郁弘毅按住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
本是深秋一个寻常的夜晚,却注定成了一个不眠之夜。
肖府内,经历了暖阁外一场闹剧的父子二人正望月对酌。
肖道远早没了暖阁外那副盛怒的模样,面上皆是探寻,“瑜儿,今日这一出,你是生了兔死狐悲之心,还是却不过容含章的请求?”
从前京畿四大顶级世家,把持着两府三司,纵使襄国公挂冠归隐后,容氏稍逊色些,也是其他世家和清流不能比的。如今林氏因通敌之罪不复往日辉煌,谢家因着在权力更迭中站错队现在已风雨飘摇,容氏态度晦涩被拿来开刀自身难保,唯独剩下肖氏一门,因着从龙之功煊赫一时。如今除了东府的同平章事一职由郁弘毅担任,枢密使、参知政事及禁军统领三个要职,都在肖氏父子手中。
若是肖瑜回答前者,肖道远会放心地再指点他几句,但若是后者,肖道远就要骂人了。
肖瑜自打被肖道远强行带回来,就有些神色恍惚,他也知道暖阁外那一出,父亲做戏成分多些,故默契的没有再提,只是有些迷茫地看向肖道远,“爹,先生这次回来,儿子有些看不懂他了。”
肖道远嗤笑道:“正德的心思七弯八绕,为父与他相交几十载都没看懂他!”
“胡旗那边,早已没了南侵之力,安抚的手段那么多,为什么非要送人去和亲!”肖瑜不想妄议恩师,只就着先前父亲的问话回应了几句,说着说着感慨起来,“儿子这次不是为着容氏,更不是为着肖氏,而是为着大成千千万万的子民,谁家的女儿,都不该沦为政治的牺牲品。”
肖道远一巴掌扇在肖瑜后脑勺上,“连这点心肠都硬不下来,还想看懂那老匹夫,他的心思在胡旗吗?先时他是不是嘱咐过你,那些寒门后进不要往一个方向培养,各个衙门都要覆盖,若等你寻机把这些人放到各衙门,还不知猴年马月,现在这样多快!”
肖瑜一下子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今上这次不是借机敲打,而是要动真格了?”
“上谕今日进了政事堂,却让明日再发,就是在给容家动作的时间。”
“那容家除了往今上的陷阱里跳,就无破局之法了么?”
“也不是没有,就看这容家怎么抉择了。要是能舍出一个嫡女,放下身段,别总是拿着那套所谓的文人风骨刺挠今上,那说不定能躲过这次灭顶之灾。”肖道远躺在了躺椅上,拿起石桌上的酒壶,直接往嘴里倒酒,“要是非借着今晚功夫,联络朝野梗着脖子跟今上硬顶,今上的性子,你还不了解么。”
经过肖道远的点拨,肖瑜算是将局势看透了,穆诚虽仁厚宽和没什么主见,但一旦拿定了主意,也是个能隐忍的。郁弘毅被驱逐出京,他能隐忍不发这么多年,耐性和决心可见一斑。
“爹,这次是儿子莽撞了。但泱泱大成,竟让一个女儿家当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还是去胡旗那种蛮荒之地,这心思未免有失光明磊落。”
肖道远懒懒的抬起眼皮,瞥了肖瑜一眼,“怎么?舍不得啊?要不你娶她回来?”
“爹,您说哪儿去了!”肖瑜没想到这种情况下,他爹还有心思开玩笑。
肖道远酒喝痛快了,把空酒壶往肖瑜手里一塞,打趣道:
“为父听闻,这容氏的嫡女才貌双全,今上待你倒是真用心,听说还动过给你们指婚的心思,说不定你去你那便宜师兄跟前求一求,他就真把人留下了。”
“您知道这根本不可能!”肖瑜接过酒壶,放回石桌。
“所以,不该管的事你少管,你要有能耐就把郁弘毅挤兑走,到时候今上身边只剩下你,你说不让无辜女子牺牲,说不定他还听你的。现下,你没得选,只能眼睁睁看着。”肖道远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从躺椅上起来,在肖瑜肩膀上拍了拍,“瑜儿,你有这个心思替容氏惆怅,不妨多替肖家想想,今上现下是铁了心要动世家了。”
肖道远还不知郁弘毅给肖家设了什么局,但他知道,今夜若容家守不住,那下一个就轮到他肖家了。
襄国公府内同样是一个无眠夜,襄国公虽久不在朝,但眼光毒辣,已隐隐猜到了新帝的醉翁之意,但又不敢拿女儿的终身幸福来赌。
襄国公府一众小厮整装待发,每人身携一封容含章的手书,只等襄国公一声令下,就发往一众朋党府邸。
而容成业则每隔一个时辰便起一卦,次次皆是大吉,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开始以为自己的卦不准了。
天明时分,尘埃落定。
天泰元年十月二十日,沐恩公主穆清扬奉旨和亲。
与京畿的不眠夜不同,因着智慧道长开始给黎豫戒逍遥散的瘾,控制每日象谷散用量,没了药吊着精神,黎豫早早就开始犯困,晚膳后没一会儿便与穆谦一起歇下了。
皓月当空,万籁俱寂。
“啊——”一声不算太惨的惨叫从卧房传出。
穆谦在睡梦中被踢下了床!
黎豫睡得迷迷瞪瞪,听到动静,摇摇晃晃坐起来,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借着月光,看到了坐在地上一脸委屈的穆谦,有些茫然,“你怎么坐在地上?”
穆谦哭丧着脸站起来,一个健步上了榻,凑到人跟前,哀怨道:
“你还好意思说,还不是被你踹下来的。”
黎豫抓了抓额前那几根呆毛,“不能吧,我问阿衍了,我睡觉根本不打拳,你上次明明就冤枉我。”
眼见着黎豫较真,穆谦连忙打着呵欠拉人躺下,“有阿衍这个大宝贝在怀里,你当然不敢动弹,就欺负本王皮糙肉厚,也没个顾忌!”
黎豫觉得有道理!他在穆谦身边睡得格外安稳,连带做的梦都格外有趣,比方刚才,他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仗剑江湖的侠客,有着一身好本事,遇到山贼强抢民女,他便拔脚相助,然后,穆谦就被他踹下了床。
黎豫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困了,兴致勃勃地跟穆谦讲梦里的画面,顺带解释了一下为什么会“误伤”穆谦。
穆谦看着怀里越说越精神的人,褪去了谋士的外衣,内里就是个还未长成、怀揣着赤子之心的少年郎,联想平日里黎豫老成持重的模样,穆谦的嘴角就忍不住地向耳后翘。
黎豫讲完了他那个光怪陆离的江湖梦,穆谦却痴痴望着他,也不说话,黎豫有些不满,“我说了这么久,你倒是给点反应。”
穆谦把人往怀里搂了搂,“你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馊主意出多了,晚上自然就跑到你自己编的话本子里了。”
黎豫想了想也有道理,这几日他们一直商量着怎么把容清扬留下,还得让人家心甘情愿嫁给郭晔,想到其中一个馊主意就是让郭晔英雄救美。
“诶,你说要是郭大哥英雄救美,这山贼谁扮演?”黎豫目光灼灼,还带了狡黠。
穆谦被这眼神瞧得没了睡意,总觉得黎豫没安好心,“本王堂堂大成皇子、北境主帅,你让本王去扮山贼?”
黎豫被戳破了小心思,有些讪讪的,“那你说谁去?”
“当然老赵、老李他们啊,这剧本他们熟!”
黎豫用手在穆谦胸前打着圈,“他们毕竟是粗人,万一唐突了人家容姑娘多不好。”
穆谦一把握住黎豫的手塞回毯子里,在人额头的伤疤处轻轻吻了一口,“你想太多了,万一京畿根本就拗不过容家呢,等容清扬真上了路再说吧,快睡觉。”
黎豫想了想,觉得有理,这事也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乖乖闭上了眼,待了半晌都睡不着,反倒是白日里因着逍遥散减量导致的头痛眩晕感又上来了,无意识嘟囔道:
“穆谦,我头疼。”
穆谦都要睡着了,一下子清醒过来,坐起身子,把人揽到怀里,开始轻轻揉着黎豫的太阳穴。
黎豫的头靠在穆谦胸口,感受穴位处传来恰到好处的力道,终于沉沉睡去,然后无意识地一翻身,把胳膊搭在了穆谦的腰上。
穆谦见状,知道他是睡熟了,这才蹑手蹑脚的躺下来。刚躺好,黎豫就很自觉地滚到了他怀里。
穆谦刚要入睡,好巧不巧地,黎豫那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还呢喃了几声“哥哥”。
穆谦顿觉小腹处一股暖流直冲天灵盖,整个人都不好了!
穆谦赶忙下榻,连外袍都没披,趿拉着木屐就出了房门。深秋的风很冷,穆谦吹了足足半个时辰,脸上潮红和身上的热度才渐渐散去,等再回来时,黎豫正睡得香。
穆谦连着打了三个喷嚏,这才掀开毯子躺回榻上,眼见着黎豫又无意识地凑了过来,赶忙拿起毯子,手忙脚乱的将人裹住,然后推到了墙根,这才咬牙切齿的躺下来,对着睡梦中黎豫碎碎念道:
“睡觉也不老实,还敢来招惹本王!要不是看在你身体不适还在将养,本王能受这委屈!你这小祸秧子,改日一定得给本王补回来!”
说完不解气般,又起身在人脸颊上狠狠啄了一口,这才心满意足的进入梦乡。
第210章 初唳(1)
穆谦前一日受了不小的委屈,第二日早早便醒了。怀里的人正睡得安详,呼吸绵长,睡颜恬淡,明明是一副岁月静好的画面,不知怎的,又让穆谦小腹一热。
穆谦在心里又狠狠地给黎豫记上一笔,这才不情不愿又蹑手蹑脚地摸出门去。
一套拳还没打完,郭晔的大嗓门从院外传来,声如洪钟,震得穆谦耳朵嗡嗡响:
“呦,老弟,这么勤快!难怪皇室子弟里就你能上战场呢!”
穆谦眼疾手快,欺身上前捂上郭晔的嘴,压低声音谴责道:
“小点声,就你这大嗓门,阿衍的金丝雀都吓得不会叫了!”
郭晔一把打开穆谦的手,冲着紧闭的房门瞧了一眼,瞬间了然,这人哪里是怕惊了金丝雀,明明是怕扰了他金屋藏的娇!
“还睡着呢?”
“这些日子强撑着戒隐,他夜夜都头疼,又睡觉极轻,难得刚睡得沉了些,再让他歇会儿吧。”穆谦抱着胸,用一副宠溺又无奈的神情瞧着卧房,让郭晔忍不住酸得牙疼。
“啧啧,光天化日之下秀恩爱,呸,狗男男!”
“本王乐意!你有本事也找个人秀去!”穆谦可不是个随意由人挤兑的软柿子,前些日子对郭晔处处忍让,全是为着能留下陪黎豫,如今前嫌尽释,说话又随意起来。
“话说回来,郭大哥,上次阿豫提到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那容姑娘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女子,不是本王吹啊,这姑娘在大成无论才情样貌,绝对是翘楚。从前先帝在时,说她有母仪天下的气度——”
“打住!”郭晔本就无心,又听穆谦的话越说越离谱,直接截断话茬,摆手道:
“你可拉倒吧,这种娇生惯养的世家贵女咱可无福消受,留人这事没问题,但娶她,绝对不行!”
穆谦有些纳闷,“郭大哥,哪个英雄不爱美人,哪个世家小姐没点脾气,你这一方霸主,还怕降不住一个小丫头片子?再说了,人家容姑娘也不是个跋扈性子,非常识大体。”
郭晔本就不善言辞,有些为难道:“根本不是怕降不住她!”
“那为什么?”
郭晔索性直言:“人家姑娘本就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档口提亲,郭某岂不趁人之危,此等小人行径,郭某不愿!”
穆谦没想到这一层,更没想到郭晔有这样的心胸,若容清扬迫于形势应承下这门亲事,心中难免存着疙瘩,好事也会变成坏事,一时之间也踌躇起来。
再加上强留容清扬本就不是易事,一个弄不好既破坏邦交又惹京畿猜忌,就算将人强留下,安置也成了问题。送回京畿肯定是不行了,那就得为人家寻个好归宿。可这门亲事不过是他和黎豫一时兴起的主意,更何况还要问过容清扬的意思,刚烈若容清扬,若她不愿,他们肯定不能强求。
可穆谦也绝对不能放着容清扬和亲不管,于公大成战胜却下嫁公主难免伤了浴血奋战的边防军将士的心,于私他也对不住从前容清扬御前仗义拒婚的情义。一想到还有这么多未尽事宜,穆谦忍不住叹了口气。
穆谦是个跳脱性子,来了西境一直跟众人嘻嘻哈哈,鲜少愁眉苦脸,这一变了脸色,倒是让郭晔有些不自在,找补道:
“哎,我说你别叹气啊,郭某不娶,可西境治下还有从京畿来的世家公子,虽然不是嫡系,但本帅瞧着有几个将来是能有出息的,到时候让人家姑娘自己选呗。”
穆谦和黎豫两人对这门亲事都没有要勉强的意思,是以穆谦也不再纠结,只略显惆怅道:
“那些都是后话了,就光怎么把人名正言顺的留下,就够了让人头疼了。你看这两天给阿豫愁的,都想了多少版话本子了。”
这话前半句听着还像那么回事,后半句怎么那么怪!
郭晔顾不得深究,更不想在这里被穆谦有意无意的虐狗,甚至后悔亲自来当这个信差,只想着把事情办妥了赶紧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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