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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千野渡)


她也这么说:“从今往后,谁也不欠谁。”
她还是这样,好比她曾经塞进他书页中的现金,临走了,也要做到两不相欠。
那天之后,她真的一走了之,再也不回头,只用那一笔钱,结束他们之间帮扶关系。
但她没想到,就连李聪也没想到,靳邵出院后做的第一个决定是卖房还债,退学挣钱,实行一套清晰的人生规划,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失联,李聪再得到消息,他已经去了国外。
那时再想联系黎也当然已经晚了,那个姑娘把事儿做完,消失得无影无踪,电话打不通,其他联系方式大概率已经注销,他没有她的具体地址,这七万就在他这战战兢兢地压了四个年头。
直到再次见到靳邵,他从国外回来,攒了笔钱准备创业,李聪欣然加入,把那些钱作为启动资金投进去之后,虽然到了那个年头已经不算多,但靳邵照顾他,后来每年拿到分红,他都在纠结,不踏实,事儿压在心里头也憋得慌。
如果不是再见到黎也,她坚定地跟他提起,让他继续憋着,他已经在打算什么时候坦白,毕竟这个中间人一当就是八年,换谁受得了。
但其实就算没有这个意外在靳邵面前喇出的豁口,他也会猜到不对劲。
他了解黎也,正是因为太了解,所以自然而然去怀疑,以她的性格,她已经从那个落后的小镇脱离,就不会让自己在原有的优越条件下置身寸步难行的困境。
可在敏敏口中,她一直在拼命,片刻不曾停歇,她满身荣誉只是他看得见的光鲜亮丽,他从不知道她过得那样辛苦。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他从没往自己身上想。
果不其然,李聪差点儿被揍,被靳邵拎着衣领拉到角落,看他那眼神跟在拳击台上看敌手没两样,气得手都发抖。
他不知道更深的缘由,可能心底还在叹一句至于吗。但无所谓,随便了,说出来他一身轻松,他就等着靳邵把他抡起来干一顿,他这个中间人就到这了,不干了,谁爱憋谁憋去。
可当靳邵冲他瞋目切齿,眼孔因情绪激烈而猩红,嘴里念念有词的“为什么要收”,变成一句泪出痛肠,字句抖颤的:“她当时在北京上学,你没想过你收了她怎么办?”
他就又哑巴了,看着靳邵的眼神茫然无措,咽了几下喉咙才逼出一句细声的话来:“她说跟她妈回去过好日子的,也说不想欠你……”
眼见着蓄满力道的一拳挥下,砰然一声砸中他脑袋旁的墙面,粗重的喘息过后,他掐着李聪的肩膀用力,胸中郁堵一口气,随时要爆炸,眼底像染一层血晕,渗出些泪泽,末了松手,瘫在一边陷入长久的沉默。
黎也没预想过这天,她甚至没想到还能再见到靳邵,这些沉淀在岁月里已经变得无足轻重的陈年旧事,还有再翻出来的一天。
听到他将这些话摊在她面前,她稍许静息,随后走近他,重新牵起他,指腹在他眼尾沾走一些湿,看透他的痛苦郁结,说:“先回家。”
第一反应当然是无措,已经发生的事,到现在再看,难免面目全非,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无论什么时候,八年前还是现在,她一向是擅长在任何场景里作得从容,淡定。在车里她却不敢多看靳邵一眼,她有点心悸去分析他的表情,以及他现在对她复杂的感情。
他醉得厉害,整段路程半睡半醒,嘴里含糊其辞,黎也听得断断续续,只从里边捡出自己的名字,又组不成句子。
车开进小区,停进车位,黎也熄火在驾驶位坐了会儿,看后视镜,才去后座把人扒拉下来,他很配合,没让她吃力。
周围静悄悄,路灯遮进成排矗立的绿树,透出叶子,亮着莹莹绿光,那簇光漫到他侧脸,他低着头,和出来时那样,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什么情绪什么话,沉淀之后就埋进心底。
只在出电梯的时候拽住她,问了句她再熟悉不过的话:“你只是怕欠我吗?”
走廊光下,他微颤声嗓后的眼睛,太阳穴,脸颊,脖子,大片大片的红,这表情在他脸上太奇怪了,足足让黎也愣了好几秒。
她还想说什么都忘了,就任他拽着,然后迈步,看似头脑清晰地找到户门,输入密码,他这回拉得一点不粗暴,她随时都能挣脱的力道,缓慢带着她往房间的方向走。
客厅的狗还没睡,追他们从玄关到主卧,蹭蹭黎也不理,蹭蹭靳邵也不理。黎也在门口就被他松开,狗跟着他,到衣柜前打了个转,柜门打开,黎也沉滞看着一坨黑影低下去,才想起来开灯。
顶头光直照,高大身躯挺直,手里多了个收纳箱,自他翻找的动作看过去,一件洗到褪色的卫衣先被拿出扔床上,除此之外,收纳箱里堆放的每样东西都差不多熟悉。
黎也呼吸跟着一停,手保持抬着开灯的动作,心跳突然提到嗓子眼,在太阳穴突突地跳,她眼睛闭了再睁——他翻开沉淀数年至书页泛黄的悬疑小说,她用不出水就甩一边的圆珠笔,丢三落四的皮筋……还有一张照片。
连她自己都快忘记的照片,她走近了才看清,照片里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喝醉,那时趴在桌上,周围是形形色色的,背景虚化的人和光线,她侧着半边被酒意晕红的脸,看见他从饭馆外迟迟回来,对她举着手机,她不屑地回对了个中指。
这似乎是唯一一张,他留下的关于她的照片,她眼一瞥,又看见旁边躺着的dv录像机。
最后被他捞出来一个被厚布料层层包裹的圆物,拆开,一点玻璃碎渣和琐细点缀物沾在灰布上,掉落些碎屑,随之展出原貌——一个碎掉半边的水晶球八音盒。

可能直到这一刻, 黎也才终于明白他固执的是什么,担忧的是什么。
因为在灯光下,每一样物品都无所遁形, 无比明晰, 没办法无视, 错认, 每样也能对应出一段沉埋的记忆片段, 那些画面无孔不入地往人四肢百骸贯穿, 击溃理性。
僵硬带起一阵头皮发麻,她“你”了一声没你出话来, 灯光下描摹他垂拉的侧脸,脑子被酒精熏得很晕, 说不了太完整的句子,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开头就想笑:“走的时候,阳台晒的内裤都忘了拿,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一个没落。”
看见他笑意中也有的几分苍凉,黎也忽然失措,迟滞地意识到,何止三年,这些她走得匆忙而根本来不及想起的琐碎,都被他一一地, 当作宝贝拾捡, 收藏, 八年如一日地带着这些在岁月里奔走。
“我没恨过你。”
气息一下很重地砸落, 黎也慢慢抬起眼皮,他视线正垂落在手心的残次品, 指腹沿着玻璃裂处轻轻摩挲,“你来医院那天,我很高兴,但你不该来,我就是怕你再靠近我,跟我沾上关系。我想着我怎么样,死在那还是侥幸活着,都是我的命,我只希望你走你的道,过你该过的好日子。”
越往后说他声音越沉,带着鼻音,很久不能平息,她不知道到哪才是终止,不知道该不该打断,又该怎么打断。
她抿了抿唇,忽然观察到他眼底倒映的晶莹亮色。
他气音抖着,说:“我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好。”
晶莹汇聚,在眼睫一下颤抖,落成断线的珠子,一滴两滴地,洇湿在灰布上。
黎也当即又愣。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哭,就是跪在她面前,被她反反复复地扎心,再怎样都是副流血流汗就是流不了泪的脸面。
从接到他到现在。
就哭了两次。
“我从来不要你欠我。”他鼻音更浓重,说:“那也不是恩惠,施舍,要你报答,要你分得清清楚楚。”
他认真说事儿觉得自己忒矫情的时候,就不敢看人,比如现在,黎也能感觉他好像是有点那什么PTSD。
因为那一句亏欠,他看向她,郑重地再告诉她,他们之间不是赋予与回报:“那就是因为我爱你所以心甘情愿,你可以不要我,把我当成累赘,污点,都可以,没关系。我爬到你身边来也不是什么狗屁再玩你一次。”
黎也也没见过他喝成这样,硬生生被他堵得语塞,酒精作用下,好像也更容易地就能剥开他裹着自己的坚硬外壳,他所有的脆弱,胆怯,不堪一击,全都袒露。
什么面子都是他妈的浮云,况且在她面前,他早没有什么自尊,很多都不再重要,他只要看着她,眼泪就把视线模糊一层又一层,哽咽又沙哑:“我就是贱,我就是还想要你爱我。”
黎也顿时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就像经年在迷雾中流离失所,盲目摸索,有一天雾散云开,她发现身旁就是一座恒久矗立的孤岛,岛上有屋子,有光亮,夏天有凉风,冬天有暖阳。
它一直在等待被发现。
等待她有一天转身,讶异,惊喜:原来你在这儿啊。
她鼻头一酸,眼眶也发热,指尖掰着他,从他手里拿过了音乐盒,粉白兔子和小男孩儿都积了层陈年斑迹,早就唱不出曲,也发不出光,她随手送出去的破烂,本身就廉价不值。
却有人视它若珍宝。
手里的东西变得很重,几乎让她拿不稳,指尖刚覆上玻璃裂缘,就被遏止:“你别碰那。”
她还是贴上去,在他伸手要来夺时,往上抬了下,终于开口,也哑得很,很轻,风一样扫过他:“怎么碎了?”
靳邵掌心用力抹了把泪,眼眶又肿又湿,出声前还要咳嗽清嗓,才显得没那么蠢:“跟催债的打架,家都要掀了,这个也差点顾不上,还好只碎了一半儿玻璃,里边俩玩意儿没事儿。”
“你应该把另一半也摔碎。”
“为什么?”
“对称。”
他被逗笑,妈的跟她就不能好好煽情。
黎也将手指伸进去,触碰到里边的小人,低下来打量,肩窝从后包裹来一股热,靳邵抱住她,下巴抵着她,时间静得让人有种岁月安好的错觉。
她捏着水晶球底座转一圈,轻声问:“怎么之前不告诉我还有这个?”
“太蠢了主要是。”他声音捂进她肩膀,沉闷吸气,“我藏着看看算了。”
她点点头:“确实蠢。”
“……”
又往下斜眼,说:“你要不那么蠢,我都不会喜欢你。”
“你说喜欢我?”
她征一秒他的脑回路。
他飞快在她颈边亲一下,“再说一遍。”
黎也微微活动下肩颈,长舒口气:“你先松开。”
某人雷打不动。
“别以为不松开我就不知道你在哭。”
“哭屁,”靳邵分开了一下,斜着头,“别出去给我造谣。”又贴回去。
愈发觉得他像那条狗,听两句好话就要摇尾巴,什么气也消了。一时间也恍然,她总以为岁月翻篇,他们都变了,太久远的感觉会很难找回来,萦纡辗转,好像只要他是靳邵,怎么也不会变。
那片刻她是庆幸,庆幸自己弄丢数年的宠物,终于有天找回来,她担心它不认识她,担心关系生疏,担心难免隔阂,却只在找到它的那刻,她发现,它还是会笑,会像从前对她那样摇着尾巴笑。
“哦,”黎也回想了下那个鬼样子,说:“那你以后别哭了。”
“为什么?你心疼我?”
前一秒还在纳闷她怎么会说出这么软的话,后一秒他就知道不能对这姑娘抱有太大期待,她认真对他说:“哭得太丑了,像傻逼,吓我一跳。”
“……”
她不知道靳邵能不能理解,她真的吓了一跳,活久见,这张脸哭起来太诡异了,就像敏敏也想像不出她哭的样子。
后知后觉还是后悔,她怎么没拿手机拍下来,也不知道下回看见他哭是什么时候。
靳邵被她堵得慌,也不能拿她怎么样,骂来骂去没什么攻击力的词:“我真是去了你的,我怎么就喜欢你喜欢得死去活来。”
黎也直了下脖子,语气平平:“因为你是傻逼。”
“你也是傻逼。”他嘴上不落下风,眼神还是不自觉地心疚,“好日子不过过苦日子。”
黎也松出一只手,反着抚上他脸颊,烫得跟炉子式的,泪干了还有点黏黏糊糊,她低声说:“也没有很苦。”
靳邵把脸埋低。
黎也说:“你别又哭了,真的很丑。”
“狗才哭。”
“别冤枉二宝,它被我扔别人家去的时候都没哭过。”她意思是他比狗还脆弱,骂他呢。
他还笑。
也不禁想,自己还是幸运的。
他曾笃定地认为,他这一生绝对短暂,可能碌碌无为,也可能英年早逝。他太久都生活在晦暗不见光的囚笼里,曾经有人希望他成为飞鸟,他却连向上的羽翼都没有。
他一次次被否定,被抛弃,仔细想想,他都无法模拟,要是没有遇见黎也,他会变成什么样,那段差些挺不过来的日子又该怎么样。
靳邵环着她,掌心时常抚过她的小腹,突然觉得自己才是应该感恩的那个。黎也感觉到抱着自己的力道收紧,她真的要拿不住音乐盒。
两股热温交融,她被他又蹭又亲,摇摇晃晃地,不知道怎么就被她掰着身一转,朝后坐下,神不知鬼不觉把她那音乐盒都拿走了,翻出来的东西再库库装回收纳箱里,一边叠着卫衣,跟她扯起皮,说自己窜了个子,这件都穿不了了,不然也不至于压箱底。
黎也努力回想,“我怎么记得我买的大一码。”
靳邵叠了半天叠得乱七八糟,最后啥也不管往里塞,听她这么说,停下手,说:“你是不是对咱俩分开的年头没概念?”他都恨不得给她比出来,“八年,母猪都会上树了。”
黎也:“……母猪跟你的个子有什么关系?”
“……”靳邵看她一眼就回收,盒子一盖,看回她:“我现在穿鞋一米九你信不信?”
他多半酒没醒,什么母猪上树什么穿鞋一米九都往外蹦,黎也都不知道先笑那个。
“打拳这么蹿身高吗?”甚至被带得关注点又跑远,捧着脸道:“早知道多踢两年跆拳道了。”
靳邵彻底没话说,抱着箱子往衣柜里钻,挺着面严肃脊背对着她。
听她又叫自己:“靳邵。”
没回头,闷了声:“嗯。”
但嗯了之后又许久没下文,他奇怪扭过身,扭到一半,蓦然听到句:“三年前我回桐城找过你。”
就保持这扭一半,滞停了,“什么?”再缓慢地,一点点向她看过去。
“但是没找到。”黎也一脸沉静,他听后张了口,可能想解释自己那时并不在桐城,或者要再表达一下惊讶还是什么。
那都被黎也堵回去,她说:“不过在去的路上,我做了个决定。”
她停顿,余光里见他走近,于是直视他,说火车上的一天一夜,她头脑清醒后也依然坚定的决定:“如果能再见到你,我就带你走。”
靳邵登时哑然。
就这一句
什么都足够了。
什么都不用多说。
他抱她进怀里,两人都哽塞着不说话了。
静静地,像回到那年,重新设想另一种故事发展——她再次踏上天岗街,途经喧嚷的露天牌桌,知了长鸣的绿树,喇叭叫卖的远处坡道。
推开一扇贴掉色红对联的旅店门,粗陋的木桌前坐着个闲闲看书的年轻人,他倦懒地撩起眼皮,看见来人后愣住,也许惊吓,也许惊喜。
然后对她说,你是回来找我的吗?
像他说过那样。
这个世界太大,有些人找不到,就只能等。
他已经等不到他的母亲了。
可他或许还在等着她。
所以那次,是酒后神经,也是内心深处最盼望的归所。
她会说是。
从今往后,都不用再等了。

人忙起来真会把什么都抛之脑后, 早在春分之前就跟敏敏约的饭,结果一晃就到了月底。
黎也好不容易偷了个下午的空当,还是去书院参加学术会议, 静音前给敏敏发了条当日有空。
半道休息摸鱼, 就看见一轮消息轰炸, 黎也果断拍了张自己面前记录问题讨论的笔记和会议专属版农夫山泉, 告诉她莫急莫慌, 紧接往上翻到她发的某条消息截图。
上回过去, 她私心加了好几个教练,现在每隔两天都要被推销, 最近似乎是在预热组织什么娱乐性的拳击擂台赛,有奖金有奖品, 能看到老板亲自上阵。敏敏附言:进场票怕都抢爆了,你家这个真是顶级男模!
黎也反手截屏打码转给本人:【男模,夸你呢。】
男模秒回:【你不早见识过了?】
她贵人多忘事,一时还真没想起来哪茬:【我上哪见识过?】
对方拍了张实时照片,她点开,画面里一双二郎腿叠翘,背景板是拳击台,男女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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