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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千野渡)


于是他只好装作很忙的样子从拳击场馆干完活过来, 接了些人上四层, 提蛋糕的提蛋糕, 捧礼物的捧礼物, 排场之大, 一进屋里,连场地都布置好了, 花哨的气球彩带满地飞。
丁红叫了餐馆送餐,这会儿还在打电话, 挂了看见樊佑跟一堆老朋友,上去打招呼,说晚饭在路上,人确实基本到齐了,樊佑还问了一嘴黎也,丁红叉腰看一圈儿,才纳了闷:“她啊,没说要来。”
樊佑又问:“你们靳老板呢?也不见了?”
“他估计在底下忙,过会儿就上来了。”丁红摆手招呼:“你们先过去坐着吧。”
“那个……李聪?”
她转身叫人,埋在吧台底下摸索半天的倏地探出来, 举着副扑克牌喜滋滋绕出来:“可算让我找着了!压箱底的!摸鱼神器!”
“好啊聪哥, 你平时就这么上班的?”一店来的朋友见他过来, 眯着眼笑:“赶紧讨好我, 不然告状了。”
“哦哟,”李聪挑眉数了下人头, “樊哥还把你们这些卡拉米带过来了?”
樊佑可不认:“自个儿摸过来的。”他伸手把李聪揽走,“有什么好吃的没,饿了。”
卡拉米只能让丁红认领了,两拨人往两边分开走,李聪被带着往人少的电梯出口走,才感觉不对劲,果然就听到樊佑问了他一句:“他俩现在怎么个情况?”
李聪嬉笑:“哪俩?”
樊佑踹他,“别他妈装傻。”
上回聚餐那事儿过去,几个知晓内情的还没个聚集讨论的机会,晕头转向在瓜田里蹿,那俩也没有一个正面说明,连李聪每天都是翘首以盼得来一点儿消息。
听到樊佑这么问,他还想卖个关子,被踹了下就老实了,耸耸肩笑说:“处着呗。”
啪一下拍他肩,樊佑啧啧,“够行的啊。”完了又把他脖子拉下来:“你看着他俩,这回有希望不?”
李聪呆滞:“啥意思?”
樊佑一脸啐他真不懂,说:“八年前那小子就吃不住她,八年后可不见得。”
他其实还想说直白点,毕竟他是个过来人,李聪也是,说这以前趁人家一穷二白甩得干干净净,这会儿又乐意跟人搞上了……到底不大好听,要而论之,那小子还是个被人玩的命。
但李聪肯定听得懂樊佑什么暗示,还以为能跟他探讨一番,结果手被他拍开,看他一脸忧虑,说:“樊哥,心胸狭隘了,那黎也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樊佑就竖起耳躲听,李聪手反去搭着他,凑他近点儿说:“当年甩归甩,那临走了也生怕邵儿他挺不过来要垫点儿钱呢。别说他恋爱脑了,我要能遇到这样的,我也咬死不放。”
这回换樊佑不懂了,听得迷迷糊糊没头尾:“这话怎么说?”
李聪端起前胸要跟他好好唠一番的模样,想拉他找个位坐着,却不知后边儿的电梯什么时候开了,人什么时候走出来的,总之李聪拉着他一转身就跟靳邵那阴测测甩他面上的视线打上招呼了。
凉了,透心凉,“……”
Stand by You正常营业点,人流高峰在早晨和晚间两个时间段,黎也到的时候,前台服务忙得不可开交,人在前后左右攒聚,她往电梯口看了眼,拐弯冲楼梯奔。
手机电话一直忙音,上到第二层时,她换播给上次聚餐留过联系方式的丁红,身边人上人下,黎也捂着听筒,听她说到靳邵在那儿时,脚步才缓。
小派对开在四层休息区,关系好的几个围着喝酒庆祝,这时候都吃得差不多,组起新一轮游戏,乐着乐着,生日主角儿什么时候不见了都不知道,更别说黎也问靳邵为什么不接电话,丁红迷茫停顿,应该是扫视找了找,说:“他喝了蛮多,刚出去了吧?你要过来吗?”
“刚到。”
“你到啦?!吃饭没呀?没吃我给你点一份,我们这儿都吃得差不多了。”
黎也往上走,让开两三个人的路,将上第四层的楼道口,光亮从一角斜下来,她扒着扶手说:“不用,我找找他。”
丁红说:“行,应该上厕所去了,也奇了怪,樊老板都没瞧着人……”
黎也屈膝往前迈的一步突然悬止,那一角光亮照清个人,身子斜倚在扶手转折处,肘后撑,指间夹一支烟,斜看到她时,脸上惊奇,再笑,招招手。
她那脚迟迟才落,这块今晚不对外开放,没什么人打扰,里边放着音响,开闸泄洪地蹿到这,成细微的背景音,伴随脚步和呼吸。
“好,我过来。”黎也收起手机,将路过时,跟他对着眼,他脸歪了歪示意,黎也当他有话说,上回还递了张名片,不过没找到机会,也没确切的缘由要见面。
身一侧,靠在他之下的一级阶梯扶手,他把烟咬回唇齿,慢条斯理抽出一根新的递给黎也,“以为你真不来了,找阿邵的吧?”
她接过,却拒绝了点火,捏在手中,望着前边暗弱光线下的一堵墙,细细摩挲。
樊佑出来透气儿的,丁红在黎也那儿电话一挂就打到他这,他瞄了眼手机,静音先搁置了,嘴上跟黎也唠:“你俩是又好上了?”
虽然没那么正式的口头确认,黎也想着,“算吧。”
樊佑笑说:“我就知道这小子,”黎也看他,这话笑着,烟雾也呛出,感慨万端像是不容易在他脸上出现的表情,“我以前觉着他挺聪明,后来发现不是,这玩意儿比谁都死心眼儿。”
黎也拇指腹捏住了烟嘴,细细摩挲,笑了声:“确实。”
“我还真没见过谁跟他似的。”樊佑掐了烟,踩脚底碾,眼也低着,随口喃喃:“你说,在你前边儿他也谈过一个吧,怎么没跟你似的呢?”
“……”
他看向黎也,细声说了句后话:“能念着这么久,差点儿把命念没了。”
黎也缓缓移目向他,表情凝固,“什么?”
她还想多问,视线就自他后肩斜过去看见个人——从侧边洗手间拐过来楼道,靳邵站在那,手抄兜,脊背躬挺,细碎光影落到些迷蒙红晕,他喝了酒,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是在他走过来,发出明显脚步,樊佑才察觉,后瞥了眼,拍了拍手,挡着黎也走时,她把那支烟藏进口袋。
“你们聊,我先溜。”他路过靳邵拍了下肩,视线从靳邵侧脸又划了下黎也,意味深长地迈开。
这层开Party庆生,到处张着氛围灯,这玩意暗,也乱,脸陷在其中,花里胡哨看不清表情,即便如此,黎也拉了下包走近,每一分都感觉到他眼神异样,气压降低,她停在他身前,他也毫无反应,眼睛直直向下,垂在她脸上。
他喝多了,眼睛总是眯一下又舒然撩起。
黎也都要开口了,先听他被酒泡哑的嗓问:“不是直接去我那儿?”
迎面的酒精气味刺激她蹙眉,迟两秒才回神他的话,“你看见了消息?”
“嗯。”
“那你不回?”她难以置信。
他说:“在喝酒,后来看见的。”
插在兜里捂热的手伸出来,悬空不知道指什么,最后搭在黎也肩上,他甩了甩脑袋,憋了口气:“黎也。”
“怎么了?”
他咽了话,动也不动。
神情不对,黎也不是没见过他喝多,什么心情都会挂脸上,不高兴那真的是很不高兴,就是一时半会儿分辨不出来。
耗着也不是办法,黎也左右一看,对准樊佑走出去的方向,拉过靳邵搭着自己的手,“先回去。”扯第一下没扯动,黎也瞪他眼,这才老实被牵着腕。
大厅里更是一片兴会淋漓的酣醉,满地狼藉,霍霍完的蛋糕搁置到一边,桌上玩牌的玩牌,开黑的开黑,醉得不分东西南北的沙发里一窝睡得昏天暗地。
哪儿都充斥昂奋的叫牌声,这帮人一个比一个嗓门儿大,樊佑刚回来就被喊着凑个牌桌角,热闹聚集一处,还是谁憋不住推拒说不来了不来了,起身去小解时看见了正往电梯口走的两个人。
那人揉揉眼,喃声老板,确认了才扬高嗓:“诶!老板就走啦?!”
牌桌上沉浸其中的几个耳朵一下就灵,闻着味儿就伸脖子过来了,纷纷吐槽他玩不起:“诶诶诶,喝点儿酒就跑没意思了吧老板?”
“樊哥都回来了,快点儿的凑个桌,输点儿钱来!”
眼尖的女生往他身边看:“老板牵的那谁啊?别说出去一趟拐个妹子回来,着急回家!”
那个角度,黎也在靳邵身侧拉着他,被他刚好挡着,脑袋后斜才跟休息区的一众人头打个照面,有些认识她,有些不认识,反正这么讨论起来。
黎也从里边儿看见丁红,想着要不先过去打招呼,就见一边缩着的李聪冲起劲儿头,往原本给靳邵让出的角一坐,搅气氛地说:“来来来,别瞎琢磨了,我给你们输点儿钱行不?”
浑水一搅和,话题自然偏,樊佑被他一拉,捞袖子也来陪玩,丁红看见黎也,招手应该是想让她来坐坐,她保持着微后仰的动作,却无及反应,她手心抓的腕回收,反过来用力将她攥住,身子被大步往前带,风衣被带的翩起。
眼前画面掠影闪过,她被拉走这刻,人的视线又吸引过来,一溜烟两道身影,感知不对,起哄的人不再吭声,好奇的背曲腰弯探着脸到外头,电梯门叮声展开,要去小解的那个都愣在那,渐而,嘴巴跟眼睛同时睁圆——
门关紧的最后景象,那个女人始终是背对外边的,动作间包肩带滑至肘窝,他们老板一回身就是一套流程极度清晰的先扶腰后掐颌,女人的询问和惊疑得融进那样一个来势汹汹的深吻里。
远远一声我草飘进最后一丝门缝隙,空间至此密闭,没按楼层,但电梯正缓速下行,堪堪挂在肘窝的包随手臂垂直而掉下去,黎也睁着眼看他,是从眼尾瞥清一丝湿润,所有的动作变得彷徨。
他粗暴,强势,不容置喙,就那一丝脆弱可以捕捉。黎也几乎麻木思考地迎下这个吻,电梯在其中一层停住,他没松口,门关合,没人撞见这个场面还敢进来。
令她困惑的在脑中占据中枢神经,所谓大庭广众的羞耻难堪,这些外在她反而没空关顾。
靳邵这人擅长在任何时候沉默,每每能分析出情绪的只有动作,行径,她一边被亲吻,一边感受他冲动之下的无故偏执。
所以直到电梯停在一楼,他的唇离开,吻在脖颈,埋在肩里,呼吸热气蕴入衣料,她一时也没推开他。
黎也仰起脖子,缓着气问:“你到底怎么了?”
电梯外有人等着进来,她才找回些慌忙,捡起包,环着靳邵的肘臂往外走,一路迎接目光,他跟她较劲,走出大厅后就不让她再牵着——在走向停车场的空地,两边有灯,车子开进驶出,她被他撒开手,再回头,他站在距离她一米的地方。
一切都因过于匆忙而显得突兀和狼狈,该挎在肩头的包还在手里提着,逆着风向的发丝乱舞,她衣服都忘记整理。
手机响来消息的时候她拿起来看了一眼,扫到李聪的名字,息屏,深吸了口气,对靳邵说:“你有话讲?”
不知道是不是两人性格过于相像,她看出靳邵不对就是两眼的事,她想让他讲明白,却还没有往回走两步,被他沉沉盯着,微暗光线遮住那丝干涸的湿润。
他默了两秒,嗓音低哑:“你实话说。”
黎也抬起眼直视他,他目光正在她脸上滚,与其说平静,不如说是一种极致的干涩和死寂,他问她:“你向你妈要过钱,可那几年为什么还是过得不好?”
空白的思绪里组建起一些脉络,她眼低垂,却说不出话,心口悬吊着什么东西。
直到他接着说:“开一店的时候李聪搭过一笔钱。”
她目光有一瞬躲闪。
声音似乎被环境所稀释,变得很轻很轻,只存在于彼此之间,迂回,徘徊。
他靠在风中,眼里涩然更甚,“我也不知道他干个破维修怎么拿出的那么些钱来,他说是家里借的,我当时没多想。”
于是,心口的东西一挥而散,她还是说不出话,只是站着,浑身僵硬,听他慢慢道出最后一句落实的话:
“那笔钱里有一部分是你给的?”

第82章
二零零八年末, 高三开学之后的几月,黎也完全适应新生活,她开始积极地融入群体, 承担一些荣誉和头衔, 熟悉周边换过一批的新面孔。
她像平静地接受自己沦落小镇那样将自己推驶上新的轨道, 走得干脆, 活得干脆, 日子像缓缓升起的一轮旭日。
关于小城的记忆, 则像囫囵一场大梦,在割裂的现下环境中越对比越遥远, 她几乎可以在大部分时间利用繁忙去忘却,将自己和那段岁月剥离, 再难忘的也没关系,人生足够长。
这确实是她最先试想的分别。
却直到在某个平淡的午后,她接到电话,听着本可以和自己再无瓜葛的人和消息,等再回神,她已经失控地坐上横跨南北千里路的长途火车,睡在卧铺上疼得浑身发抖。
可惜那次太匆忙,比上一次临别还要仓促,她什么都来不及准备,只有一个凉透的盒饭, 连基本的体面, 也在相互面见的一刻崩塌。
她其实还有些后悔, 闹得这么难看, 如果还有时间,他们之间还能停留地久一些, 她或许想要抱抱他,吻他苍白的脸,问他还疼不疼,可到最后她能、也只能抓住他的被角,说你要照顾好自己,好好过,好好活。
到那时她才发现,他们可以分开,可以相隔两地,可以再不联系,但自己始终希望他过得好,庸碌平常,或是另有出路,却绝不能是李聪告诉她的那样,负债累累,鲜血淋漓,一生在别人的罪恶里挣揣,重回到小时候那段阴暗岁月,烂在泥里。
这不能是靳邵。
那天黎也在医院外的公交站台坐了很久,送走一趟直达火车站的大巴后,挤上返回桐城的路途。
说到底,他们是相互亏欠又相互弥补的关系,没有他,她在那个小城也几乎要待不下去。出于什么都行,她没法眼睁睁看着,没法视而不见,尽管能力微薄,尽管那年她也不过十八。
李聪再见到她的那个傍晚,她已与平常无异,他们在学校附近的馄饨店短暂地坐了会,她说她去见过了靳邵,该劝的也劝过,李聪没再提什么,电话里要说的都基本说全,就和她聊些朋友的现状,聊班里人还会说起她,问她现在在哪儿上学,以后还会不会回来。
黎也往窗外看,南方将近立冬,那时候的天可真冷啊,她匆匆过来没穿两件衣服,手脚都是钻心刺骨的凉。她恢复旁人所熟知的冷漠,说:“应该不会了吧。”
当时开了个玩笑,说你们南方夏天太热,冬天又太冷,不怎么好玩。
李聪边笑边低头往嘴里喂馄饨,直到眼前放下一张银行卡,他呆若木鸡地听完一串数字密码,最后一口生生呛了几下。
“他身边的人我就信你,也就认识你。”
他看向黎也,女孩面色静然,拨几寸发丝绕在耳后,单薄的衣着在一片冷寂里挺立,时而看向窗外,仿佛说着一件平常琐事。
他吓坏了,边咳嗽着把卡推回去:“不……不不行这个,你拿回去,你还得上学呢,没必要,我喊你回来就劝劝他,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黎也冷静地再次推向他,“卡里有七万,他要住院还要还债,以你的名义,能帮一些是一些。”
到这份上他更不敢接,馄饨都吃不下了,困窘地劝说:“……你真不用做到这个地步,充其量也就是个男女朋友,分了谁还认识谁。再说……”他憋了会儿,看到黎也笃定的眼神,知道她不是在跟自己商量,也只能是说:“我要收了,他还得揍我。”
他把脸扭开,就听见一句:“那你别告诉他。”脖子都僵了。
那时候他们都年轻,都渺小,都无能为力,这是连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他第一次,那么那么看不懂一个女孩儿。
她分明可以直接走,抛下这里的一切,在属于自己的繁华都市过得很好。没有人会谴责她,她也不用对任何人负责。就像别人都觉得,他俩玩玩而已,不刻苦,不长久,谁忘不了谁。
李聪突然不知道怎么说,这简直超出他的认知,但直觉告诉他还是不能收,“你自己怎么办?”
“我妈嫁了个小老板,挺有钱的,我回去也不差这点。”
李聪又没话说。
黎也笑着看他,“这么些日子他也没少帮我,顶多是一报还一报。”从神态到动作,挑不出一点错,让人丝毫不怀疑,是的,她就是看在曾经的份上,或是不想欠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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