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都分了,你以为靳邵真在乎她什么?本来以前在一块儿也都是秦棠一个劲儿地黏。”
这是条湫隘破败的老巷子,原住民大部分都迁走了,尚且留下的,年迈老人为多数,地方又偏僻,白日和晚上都显得安谧。
任何声音在这条道上,都像开了传声筒。
捕捉到人名,黎也悄无声息挨近到墙边,手摸进口袋,摁开什么东西。
脚步丛脞,约莫三个,都是女的,听声音不大,年轻女生的清澈明晰:“她那样子我早看不顺眼了,这次就当给她长个教训,咱也不露面,她回头找不到咱头上。”
马上有人接话:“也是,你找的那几个靠谱吗?会不会……搞出点什么事儿来?”
“那些混子也就拿钱办事,不至于弄死了,主要的事儿我都交代好了,她不是狂嘛,过了今天,我看她连头都别想抬起来。”
这个人,似乎占据主导,对答十分笃定,但这份笃定并没安慰到所有同伙人,有顾虑的还是拉拉她肩膀,急切地说:“那、那咱们还是先走吧……”
她们你搡我推地加快速度,伴随越近的音量,走到了巷口,一拐,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往前,小街店铺灯火通明,往后,望不到尽头的巷路肃穆而幽静,数道视线与那一双清淡眼瞳在凌冽的空气中暴烈地摩擦,她们刹那失声,惊叫,再被黎也步步逼近的来势倒退。
四人淹没进这片阴影里。
“走哪儿去?”
三个脑袋扎低,问话不敢答,直到她们瞥见黎也拿出手机,敲号码。
总算站不住脚:“你、你干什么!”
“我没记岔的话,”黎也有条不紊地拨号,盯着她们一张张惶恐的脸,“简余曼找我事儿那个早读,你们也在里边儿。我打得了她一个,也打得了你们三个。”
她极其平淡,谈家常般讲出要把她们一起打了这种话,怕得紧的连连后退踉跄都要跌倒。
“所以我只问一遍,秦棠在哪儿?”黎也拨通110,转接到附近,解释基本情况,前后两分钟不到,冰冷目光次而扫向三人,有两个嘴硬,喊走的那个最怕,哆哆嗦嗦伸手指,向着身后暗得只靠从墙头接出来的路灯照明的巷道深处。
观察周遭商铺、电线杆,能够确切地点的所有描述告知,通话结束,条理清晰地把一切处理,她足够平静,平静得让人背后冒冷汗。
她们你看我我看你地无错,推挤,视线乱瞟,缩起脖子,挨着墙迅速绕开黎也,将要消失在此处,女孩扁平冷静的音色和身后的黑一同将几人吞没:“从现在开始,到被抓的那一刻,都提心吊胆地过着吧。”
三个脑袋,几乎同时回过头,昏黄路灯簇拢在她身后,她的脸半隐于暗,手里捏出一块小小的电子设备,红光小点一闪一闪,她随身携带的MP3,她录了音。
“你们,一个也别想落下。”
像一瞬间沉入海底,溺水至亡的静,她们看着她,她看着她们,眼睛瞪得更圆,嘴巴张得更大,中间那个披发,最不慌那个,当下戟指怒目:“操!黎也!”
“你他妈疯了!”
“你疯了!”
三步作两步,几乎是跑着返回,张开的掌往黎也手心扑,她侧身,游刃有余退着走,手势一换要抓打上来,她抬脚就猛踹那人小腹,空巷炸起一声惨叫,女生核心不稳颠仆倒地,撑地上眼泪不止地流,后面的两个甚至不敢来扶,脚发软地盘跚跑离。
黎也前迈一步,蹲下她身前,她瞠目咋舌地脚乱踢着,屁股向后擦挪,被毫不怜惜地一把横拖倒拽回来,前一秒粗暴,这一秒伸出指腹,轻柔擦过女生夺眶的泪,一字一板:“等着报应吧。”神情倦淡,却狠厉,决绝,把人摁在地上,往死里磨,“渣滓。”
毫不犹豫地转头向里狂奔,警察什么时候到不知道,但秦棠一定他妈的完蛋了。
个缺心眼儿的蠢货。
她奔到岔口,在某个墙角顺了根棍儿,根本地陷入暗,路灯隔开很远才有,动静从最近的光源传出,有骂声,踹打声,闷进鼻腔里的哭声。
在视野重新接收到光线而恢复清明那一刻,她当即惊到屏气。
巷路的尽头是墙,角落有堆积的杂物,垃圾,只要下过雨,它们就黏糊在一起,腐臭,发烂,混着各种怪异气体,在这些腐朽的东西上,秦棠就在那,平日引以为傲的长发被抓着,摁上墙体,嘴被胶布封住,整张布满红肿掐痕的脸埋着呜咽,又被无数次掐着下颌抬起。
几个地痞流氓打扮的高矮胖瘦将她笼罩,一个两个的手机对着她的脸拍,快活地笑着,欣赏着,又觉得不够,还要伸手去扒扯下她的里衣。
她们越过这些人,在空中对接,秦棠泪流得更凶,像抓住救命稻草,江上浮木,喉咙重复地吼出一个称呼,一个字,藏在胶布下,听不清那是什么。
她来不及听清,高矮胖瘦,一个接一个,停住动作,朝她转过来了。
靳邵真没想过要在那待这么些天,原计划一个周,时运不济,擂台场上碰着个黑手,多待的几天都在病房,闻着要命的消毒水儿气味度日。
这还就算了,继续待下去,他比赛就白赢了,身子搭进去,钱也搭进去,亏得肉疼,连夜买票跑路,特麻溜,坐上归家火车才把手机开机。
伤在腹部,说严重不至于,活蹦乱跳好好的,樊佑那些个也清楚他性子,做出这种举动来不要太正常,骂了两分钟,剩下都在叮嘱、吐槽,扯屁话。扯到最后他都睡着了,醒来在终点站,电话挂了,信息炸了,坐上顺风车,一路敲键回复。
顺风车开到天岗街口,靳邵刚回完李聪那边的电话,颠簸一路,拒了夜宵,告诉他烤土鸡收摊的泪目消息,揣着外套兜,形单影只焉着脑袋沿街路走。
他这趟来回没带行李,日常洗漱那儿都有他一份,俱乐部的人住一起,凉快点儿的衣服都借樊佑的穿,揣两条内裤顶天了,什么样去的什么样回。
二十点零八分,靳邵盯着手机屏里的时间,停在从外扣锁的玻璃门前,退几步之外,二楼最边上那一扇窗,暗的。
他捞车钥匙侧坐上摩托,腿一曲一直搭着,边播出电话,手指在机身有一下没一下轻敲。被对方摁断了两个,他坐了十几秒,再拨第三个,这回响个开头就接了,说不清是谁先张的口,反正最后被他的声音盖住了:“你真给我偷家了?”
第22章
从小到大, 黎也招的事儿从来不少,出发点往往没毛病,但自己最后总是落不到好的那个。
秦文秀没什么文化, 她的教育观念是从老家带来的封建公式, 黎也总不服她, 她也懒得再插手, 日子潇洒快活那几年, 都不怎么管过黎也。只有黎伟光常要拉她坐下来讲些大道理。他说女孩儿在这个社会上本身就是很吃亏的, 你越去和一些人唱反调,把自己放置在虎视眈眈的明面上, 总有一天,那些你报复过的罪恶, 会逐一地,加倍地反扑。
她爸有时候还会自责,那是小学暑期,市面上的兴趣班掀起一波大热潮,班里同学都在争相讨论想去哪儿,想学什么,伟光同志当天就财大气粗地在大街上收了一沓广告单拍到黎也面前,最后按她的喜好,一脚踹进了少年宫跆拳道课程班。
秦文秀还拿这事跟黎伟光吵过,说毕竟是女孩子家:“学这个像什么话?培养兴趣也得培养些像话的不是?钢琴不好?小提琴不好?跳舞不好啦?”
黎伟光就是摆摆手:“喜欢就让她学呗, 能怎么滴?”
还真能怎么滴。
正是热血的年纪, 易燃易爆易上头, 烧起来拦都拦不住, 英雄主义,自我中心, 一点就炸,浑身毛病,好坏参半。反正,她只在上高中以后,收敛,沉默,把劝导话尽数听进去了。
蜷起来活了这么两年,秦文秀都觉得这孩子乖了,就送进城镇不足一月,功亏一篑,打架,出头,一根一根的尖刺往外长。
警务室,警察问到她的家长,她的住址,她就直愣愣,孤零零地坐在那,头顶上的白炽灯泡一晃一晃,她执笔,照猫画虎写了跟秦棠一模一样的,“这是我舅妈,我妈不在,我家也不在这。”
她到这里第一眼见到的是黄锐,悬了一路的心才坠下去。高矮胖瘦都是有作案前科的街头混子,黄锐向她们承诺,那些人这次进来只重不轻,她安心把录音交出去,秦棠精神状态不大好,说了没两句被女警安慰坐到门外大厅的椅子上,大部分内容由她陈述。
说话间撕扯到青紫肿胀的唇角,血又渗出,她一时忘记捂,问她的警察忙抽几张纸再递给她,她旁边就是垃圾桶,擦过血迹的纸巾铺了一层,几次问她用不用带她上卫生所看看,她都摇头,反问:“我什么时候能走?”
警察合上笔帽,叹说:“刚刚联系了你舅妈,你等她——”
“我和她也不住一起。”她这样打断。
“……啊?”
“我在这儿,一个人。”她说,可不可以让她自己回去。
黄锐去给她接了杯温水回来,拿着医药箱,警察喊他老黄,两人交流,警察收东西出去,警务室就只剩她和黄锐两个。
今天是黄锐值班,所以刚好碰上,前后两次进局子,间隔还不长,俩人一眼相熟,第一印象,黄锐是个面相和善还挺热心的大叔,是好人,短暂待一起这期间才最让她放松惕厉。
黄锐给她比划了两下,把握不住轻重,她接了棉签,自己摸索着上药。
黄锐抱臂坐她身前,说:“你这种姑娘可少见,你知道那些人什么来历,什么路数?连自己安全都保障不了就横冲直撞,好在那几个没有携带凶器……”
黎也后背还挨了两棒子,交锋几回合,她捡的棍儿被合力抢走,好在只打了两下,警车鸣笛响到巷口,高矮胖瘦各有伤处,那时巷子里就几个警察围着她,啧啧称叹。
上好药,黄锐把给她用的那瓶消毒药拧紧,说要给她带回去,她这时候才回想起在警车上接到的一通电话,靳邵打来的,他回来锁了门。
“谢谢黄叔,我那儿有。”她言简意赅说,黄锐不多问,收完医药箱再次出去。
黎也看过墙头挂钟,翻开手机看和靳邵的通话时间。警务室空间窄小,灯却很亮、很亮,吊在不远不近的顶上晃眼,任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都一清二楚,她靠着椅,斜着脑袋昏昏欲睡,很久,也可能是一小会儿,是被室外一阵喧闹激醒了。
“是不是她找的人?”女孩的哭声凄厉,刺进耳膜,她似乎在动乱,有人拦着,但拦不住一声过一声的嘶叫:“是不是简余曼?一定、一定是她!她还是要报复我,你说话不算话,你凭什么说话不算话……”
眉轻皱,睁眼后,一片模糊,她把黄锐倒的那杯水一仰而尽,原本她坐在靠里边,看外头被遮挡,慢吞吞挪了个位置,隔着一面宽大的玻璃窗,窗是雾面,雾面外的秦棠身子被女警圈住,她拼命挣动去触碰质问的那个人刚从大门的方向来,看得出赶路匆忙,他头发飘着,炸着,凌乱不精整,加重些颓感。
他手插进卫衣兜里,郁结着脸,不发一言,面前的女孩迟迟难以缓和,他也不挪动步子,任她抓,掐,猩红的眼渴望迫切地死盯他。
她在雾面里看着他,某一刻,他也觉察地斜过来,在这一处淆乱中,就这条视线的交汇线,万籁俱寂。
二楼楼梯口,黄锐从那下来,他被叫了名,转回去,俩人毫无情绪波澜,不着痕迹地各自安静。
靳邵跟黄锐前后出去门外,厅里渐渐平息,秦棠重新坐回椅子上,女警耐心拍抚,黎也摁开手机看,待了不久,往外走,手机震动,一串号码,陌生短信,两个字:走了。
她先退出去把号码另存进电话簿,想着备注,正从大厅过,路过一排椅,坐在这的秦棠安定许多,她哭得声音近乎失真,叫黎也的名字时,黎也犹豫了一秒才回头。
抿动唇瓣,喉腔里又发出两个字,是谢谢,她说:“谢谢。”
没听错。
微弱的,不真实的,从此刻才冷静的第一句话。
黎也没回答什么,拖步子走了,低着头,输了个“S”字母,腰背挺不直,侧开后边的视线才拧着眼,表情不好受。
在门口撞上了黄锐,背着手,压着头,老干部姿态从侧边绕过来,拦在她前边儿,“我刚问到,你现在是住在靳邵家那房子?”
“是。”她回答。
“噢……没事儿,回去注意安全。这两天可能还需要你回来配合调查,跟家里保持联系。”
听到后句话,她沉默,向黄锐留了自己的号码,让之后联系她本人就可以,黄锐反过来也给她留了私人号码。
向停车处走,才过一分钟,刚存好的那个电话又响,走到地方了就没接,这块空地两端立着路灯,她的车被推到了靠里的路灯下,靳邵就在那蹲着身,手里拉动她自行车的车链子。又掉了。
质量不是太好的单车,上了油,不常掉,偶尔还是会,她自给自足修过两次,除了折腾点,应该算是会了。她刚来,他也刚蹲下,一下就修好,比她自己的速度快过不止一倍。
“你还是付我点儿钱吧,不然我死亏。”靳邵抓着脚踏板轮转几圈,确认无误,站起时,都到了跟前的黎也,条件反射就躲了他一下。
他懵住,察觉她视线盯着自己脏污的手,无可奈何地笑,“给你修还嫌弃,没你这么玩儿的。”
“你少干那么无聊的事儿。”
靳邵穿的卫衣,这季节他经常穿卫衣,各种款式换着,黎也见过的就不下四套,宽大版型,撑得块头大,也或许他块头本就大,只在掐着腰部时看出腰身,黑袖捞起下的小臂肌肉扎实,站着像棵松,挺拔遒劲,完全不符合传统印象里的青涩少年身段。
她想到李聪跟她提到过的拳击馆,他经常也去那。
入定这一下,靳邵两三步又把俩人距离凑近,黑污指腹冲她脸来,瞳孔骤缩,忘记躲,他笑笑,也没贴上来,指尖对着她嘴角,“我不在几天,你就被人欺负成这样?”
嘲笑还是什么意思,黎也没听懂,平淡嗯了声,也玩笑回他:“我就是个脆弱的小女孩儿。”
他笑得直不起腰。
黎也去接过自行车,一脚踏上去,骑在前边儿走。
派出所出来这一条街,一惯的有段没路灯,摩托轰轰鸣声紧跟,车灯从后向前打,亮起几米开外的路。
整条道寂若无人,镇上的生活节奏井井有序,大部分的门店都差不多在这个点歇业,单车跟摩托交织空响,前后而行,谁也没喊谁,默契地一个方向走。
黎也骑不快,背疼,动作幅度稍有控制,凭着来时记忆到一处通亮地段,靳邵随后停在她后边半米。
她下车侧看的一家杂书店铺灯牌是不亮的,卷闸门拉到顶,光透撒她身上,她穿得薄,人瘦,但个子高挑,不显得娇弱,侧面看,冷脸,嘴角裂口淤青上覆了层黄褐色的药水,站得那么直,那么屹立不倒,像一株野火烧不尽的草。
靳邵盯着她走进去,没跟着,倚在摩托车前等,挽着视线探里边,她在收银台跟老板说两句话,找到后排拿了几本书,叠在手里,边吹拍去面上的浮灰,老板给她拿袋子装起来。
“大晚上买书?”
“来的路上记住了这地方,刚好过来。”她走过单车,站到摩托边,他身前,从袋子缝伸进去掏,“有三本给你的。”
“给我?”
他盯她动作,觉着新奇地凑着眼,第一本先翻出来塞他怀里,书封正面贴盖住,第二本再盖住,最后第三本,她把头立直了,端端正正的悬空递向他。
被她罩着的微暗的光线下,略反光的蓝色封面印有一串板正字体:青少年心理健康。
“……”
他终于,意识到不对,怀里另外两本挨个掀开——
一本红封的《青春期快乐心理篇》
一本绿封的《专家给学生的心理呵护书》
三本红绿蓝齐活了。
剩下买给她自己的有学习资料、课外文学书籍之类,把最后一本塞给他,袋子扎个结,“我都有翻看两页,挺头头是道。”
黎也跟他说话,他人站那好像有点儿凝固住了,一点儿反应不给。
不懂,感动吗还是?
随便了。
黎也指他手里严谨解释:“怕一本剂量不够。”后话到喉口稍有犹豫,想想还是说:“……挺贵的,有两本今年才出的新版,消毒水儿的钱我就不给你了,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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