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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千野渡)


靳邵笑得忘记嚼就咽了一口。
“是去拳馆吗?你前段时间去的地方。”她又捞起一长条面放凉,突然这么问。
靳邵僵了下。
“李聪跟我说的。”她补充。
“他跟你说这个干嘛。”靳邵若无其事嗦一口面嚼。
“因为你单相思我。”
他“咳咳”两下面都呛出来了,辣到嗓子,猛灌了两口水。
她就那么随口一说,抽了张纸递给他,还觉得好笑,回到正题:“你经常跑那么远的地方去?也打拳的?你靠这个挣钱?”
针针见血。
缓过了刺喉的辣劲儿,靳邵往硬邦邦的座椅上靠倒,身边的座有人,他腿难得敞不开,显得有些小家子气地曲着,眼睛看顶上,被灯晃了又看她,她低头吃面,热气氤氲中,没有表情变化,仿佛“随你说不说”“我就那么一问”的无所谓。
“不然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还是指望他赌赢的给我分点儿红?”
他慢慢地开了这个口,沉默这一时片刻像酝酿好一个冗长的故事,黎也很给面子地停下动作,撑在桌上,嗯一声,真诚听事儿的样子。
真要唠,得从两年前说起了。
中考后的那个暑假,少年玩心重也足够有胆的时候,李聪带头拉着几个同班同学,靳邵跟姚望两个玩得好的是自动被划入队伍中的。大家从考前就开始周密计划,各自攒了月余的零花钱,凑足车票和游玩费用,瞒着家里出城镇。
经费有限,几个学生走不远。出发前李聪还信誓旦旦拍胸脯说:哥这次一定带兄弟们到大城市去见世面!他一副过来人姿态,说那里有电玩城,有游乐园,有好多没见过的吃的玩的,房子就有云那么高,三言两语就向这群镇上根生土长的少年魂里填充一个梦幻乐园,于是乎,没有人犹豫,背上行囊就踏上旅程。
结果跑到大县城就歇气儿,大家伙玩没玩多么尽兴,一两个差点都被骗去小厂里当流水线工,实际上已经被骗去了,干了一个上午还蹭了顿厂里的中饭,哥们几个即兴上演现代逃亡,两米高的墙说翻就翻出去了。
这都还好,没被一窝拐了那都是小事儿,这是李聪事后清醒总结出来的旅后感想。
拳击馆还是靳邵自己找着的消遣地儿,大家玩两天就走了,他整个暑期都在那当起小陪练,赚起小钱。那个小俱乐部不大正规,但他有兴趣,身体素质强,招数也玩得溜,后来慢慢跟着玩儿点业余赛,慢慢有点儿间接收入。
这趟火车的线路他记得很熟,他这两年都在来回跑,他爸不管,甚至不清楚,只知道他身上总有钱,总能要到点儿。
记得那时他们几个孩子都被打印照片盖上了寻人启事贴满街头巷尾,结果没两个周,一群失踪人口背着比身子还大的行李全须全尾回镇,当天一个不落带警局去做思想教育。他说到这,作笑话地补一句:还好那群人里没有他。
之后这起有预谋的失踪案传开,李聪他们谈起这辈子最印象深刻的事儿,有这么一件也就足够了,当年谁不是脑门冒烟屁股开花,到现在还能被人当饭后闲谈唠。
靳邵把两桶泡面收拾完回来,黎也就趴在身前的小桌上,左手伸直,右手抱左臂,垫着脸朝右窗口,睡熟了。刚才边吃边听,也边打瞌睡,他前脚一走,她后脚就睡上了。
这种人就是平白无故,毫不经意冲进谁的心理防线,谁都会有分明近在咫尺,但目标无法选中的无可奈何。因为她就是无意的,没有恶意,没有欲望,甚至没有好奇。
谁也只能笑一声,感叹一下,啊,还有这种人。
她的臂横过一个桌的长度,从腕骨的位置垂落在他这边,掌心朝上,细指微曲,白光下透出她腕间蜿蜒的青色血管,延向纵横交错的生命线。
他盯着,仿佛由皮到骨地将这只手剖析。
过了很久惊觉,竟是自己伸出的指尖在描摹她手的结构,一下,一下,很轻,很慢,试探,生怕惊醒地,划着那点微薄的温热。
“……”他迅速抽回手,再次泄力靠倒椅背,罩住眼睛,指节很热,热得分不清是不是从她手心带来的。

第25章
火车头发出啸鸣响声, 滚滚浓烟飘向夜幕,窗外有百家灯火,缠乱电线, 翠绿青山远在云边。
车厢里分割出两面光景, 两眼一闭呼呼大睡的, 磕着瓜子花生高谈阔论的, 各地方言搅和搅和, 前后左右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搭个腔。
你从哪儿来?
要到哪儿去?
聊的总是这些, 她听着,渐渐睡沉, 很奇怪,课堂上也是这样的吵闹, 但她总睡不熟。
黎也感受过在火车硬座边的小窗看山头渐多的滋味,那时候的天光很亮,近乎刺破眼膜,岞崿群山不是风景,它驱向一种未知的黑暗,她惶恐,难以入睡,脚踩不到实地。
她总在震晃里意识渐沉,又在更黑的黑夜里被梦魇惊醒。
广播通知站点的音量很小,列车员通常要从车厢头喊到车厢尾人工播报, 但黎也不是被喊声吵起来的, 她的头往左侧歪斜, 靠得结实, 惺忪睁眼时,前座换了个陌生的大叔面孔。
她牢牢向前盯着, 确定自己不是眼花。
大叔也云里雾里地看着她。
那瞬间想了什么?
坐过站,被戏耍,被抛下,她把所有坏结果集合在一起堆到某个人身上,然后猛地蹿起,旁边她靠了不知多久的结实东西动了动,揉着脖子抬头眯眼看她,再移转视线到她前方,洞悉她的想法似的,笑了笑。
黎也转开脸,静止几秒,不露声色坐回去,说话时不看他,“你怎么坐这来了?”
靳邵按了按眉心,看手机时间,手去勾起她放在座位边的背包,百无聊赖的开涮语气:“人叔年纪那么大了还要给你当人肉靠垫,好不好意思?”
“……”
“到了。”他又拍了下她的肩,即将到站,各处座位都有提着包袱挤着过道从拉门那儿排队的,示意她跟着一起。
雨没有蔓延到这里,天是望不透底的黑,黎也提着阴干的伞,包让靳邵接着走去另一个方向,她站在来了有一会儿的车前,开口跟司机商议稍等。
街上车来人往,她嘴上说着,眼睛在周围找着,这是一个全然陌生,又好不到哪儿去的环境。
以前还是蒸汽火车的时候,这站就立在这儿了,老有年头,挨着的也都是老街区,但最少也有五六层一栋楼,水泥道上三米一块裂,楼墙爬满斑驳,小吃摊的推车积蓄油垢,哪儿的草都旺,无人在意地生在触目可及的每一处。
靳邵去附近商铺买了一袋面包零食和水,她看见人回来就招个手,先坐进车里,司机问去向,她还是说等会儿。靳邵从另一侧弯腰进来,递了一瓶给她。
阖上车门,司机转头再问:“去哪儿?”
“附近找个宾馆放下。”
黎也仰头喝水,靳邵说完,司机犹疑了几秒,啧啧嘴转回去,长叹那么一声:“才多大呀……”
她一口水呛到喉管,一直在咳,咳到片时缺氧,她身旁的人却在笑,毫不掩饰地,手背轻抵着嘴垂额笑。
分明自不待言,还要凑个脸来抵耳低语,故作问:“他是不是以为咱俩要去开房?”
黎也毫无波动看他:“咱俩不去开房,难道睡大街吗?”
他笑得更大声,更不收敛。
俱乐部租的房有靳邵一个床位,平常不在都让人放衣服杂物,物尽其用了,所以黎也问他是不是要把自己放宾馆然后回去住。
他说大晚上懒得叨扰更不想收拾,又看她一副无处可依的“孤儿样”,“再说你这样的,指不定要被谁拐哪儿去。”
“……”
要去宾馆,她没意见,但开两间房加一起贵出快一倍,她觉得划不来,要了双人房。
俩人一起上楼梯,并肩,地方不宽,每上一阶的动作就会蹭到,宾馆六层楼,没电梯,楼道灯常亮,墙新刷了蓝漆,颜色很亮,扶手是焊接钢材质,灰落上面不明显,她蹭到了才躲开,往靳邵那侧挤,俩人就是站立不动,也是紧密相贴的。
“再挤过来,墙上的漆都要让我蹭没了。”他嘴巴一刻不发牢骚就闲得慌,黎也拧了他一眼,走到他前边儿去。
房间在第三层,走上来很快,黎也抓着钥匙领路,眼睛沿途找房间号,这条道换成了感应灯,这好像专门给靳邵找了个叭叭的理由。
他亦步亦趋,嘴不停:“我怀疑你到底是不是城里来的,睁眼闭眼都跟钱计较。”
黎也不以为意,专注找她的房间,“人在落魄的时候攒着清高劲儿有什么用,得自觉点儿这道理我懂。”
他不合时宜的好奇心上来:“怎么个落魄法?家里破产了?”
她笑了笑:“你也能这么认为。”
“是这间吧?”她带头停在一面房门前,仔细看号码,回想前台报给他们的。
靳邵一个健步靠来她肩侧,跟她一块儿回想,指腹捏着下巴说:“不知道,插插看。”
黎也:“……”
你他妈的,就不能用点儿正规词汇。
钥匙在锁眼一扭,开了,除了同住一屋也没什么尴尬的,俩人都洗了澡来,省了最难为情的交流环节。
两张横排放的床,白枕白被,宿舍床标配的大小。靳邵身上还维持着干净,没脏,没汗,往床上一躺,床还不及身高,两条腿相叠往床脚一戤,小臂枕在脑后,眼睛朝侧。
黎也在翻背包,挑了本闲书靠床头翻,她顶头就是灯,字照得清晰,眼睛也被晃得酸。中途胃里有过异响,她晚上没吃什么,又饿了,没管,专注看书。
靳邵也靠在床头,俩人姿势大差不差,黎也听着他手机里的蹦球游戏响了一时半会儿,他下了床,她看他时,已经走到房门口,没解释就出去了。
她看了下时间,晚上十点,发了条信息问他去哪儿,他没回。
再见到他是半个小时后,黎也收拾摊子,放烧水壶的桌上立着矿泉水,她拧开来喝,门锁这时候响,她提防了一秒,靳邵的长腿迈进来,嘴里咬着烟,手里提个袋子,装了塑料盒装的什么,扔她床上。
“什么?”她边走过去边问。
靳邵大腿一敞又自己靠床头去了。
袋子打开,是碗还烫着塑料盒的,滚热的蛋炒面,蛋很多,碎的,散的,盖了一层,黄灿灿,盒子烫到她手心,她没松开,眼睛看床上,好像拒绝回答任何问题的姿态,他转了个向,烟掐了,淡淡有干燥的烟草余味,蹦球的游戏音响又飘来。
掀开盖子,热气熏进眼里,她动动唇,慢慢说了“谢谢”两个字。她似乎总在对他说谢谢,又一时想不起来都谢了他哪些事。
黎也坐在床边沿,手里捧着面细嚼慢咽,靳邵一直没睡,游戏玩输了几局,撑坐起来喝了口水。
“那你是经常请假到这儿来?”
他保持仰着喝水的姿势看过来,黎也视线斜着在看窗外,黑黢黢一团,和他目目相觑后,又说:“火车上,我有认真听。”
“那在火车上怎么不问?”
她实诚:“太困了。”
“……”
靳邵喝完水在床上盘腿坐,面向她,抬下巴,示意她继续问,顺便在床头柜抽了两张纸给她。
她吃了两口就放一边,纸擦干净嘴,和他对视:“你平时上课也不认真,五节课三节在补觉,两节跟李聪在桌肚里打游戏,你的书垒在桌上只起到遮挡作用,隔三差五座位还没人,返潮两天,全班就你的木桌发了霉。”
一溜说到这停了,卡壳,冥想样子组织后话,也像是等靳邵回什么,但这么一通,他明显不高兴了。
黎也轻咳一声,找补:“你又有自己的……这个算事业吗?工作?兼职?反正,你有自己的事情做,有钱赚,为什么还坚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上学?”
以前秦文秀会跟她讲些有的没的在镇里的事,她说她们那儿的孩子都早当家,她算好的,念书就念到了十八,那么个小地方,有出息的没几个,大出息的没见着,很多人家又是没条件的,多的是十三四五就谴出家门做工挣钱,孝敬父母。但是黎伟光又会跟她说,有没有出息都没关系,书是一定要念的,有没有用都是要念的,孩子不能早当家,孩子就是孩子。
但黎也没法用自己接收过的信息去判断他,他这个人太矛盾了,毫无章法,听了还会萧然地丢句:“劝人退学,天打雷劈。”
“……”黎也说:“我没劝你退学。”
鸦默雀静。
他一时不答话,她也耐心地不继续问,端起面吃,她吃不完,剩一半就盖起来,刚放上床头柜,靳邵一只臂就伸过来,提溜着袋子抛进垃圾桶。
黎也无言看他,他走去玄关处,声音传过来,叹息着,缓缓下沉的音:“黄叔老说,起码得是个高中毕业吧。”
她很快诘问:“你为什么对他这么信服?”
“你好奇宝宝吗什么都好奇?”
灯灭了。
脚步踏回来,她面前的床褥一陷,“睡觉。”
“……”
黎也睡过个把小时,但在灯下晃了那么些时候,太阳穴突突跳,困劲儿上来得快,脱了外套,内搭长袖,正面躺着,又背过去,胳膊露在外边,清瘦肩脊在窗外微弱亮进来的光里若隐若现。
“商量个事。”他突然说话。
“嗯?”躺下两分钟不到,黎也没睡着,听到声音也没回头,但能感受到后背目光灼热。
“卫衣穿着睡有点儿难受。”
她奇怪地顿了下,“那就脱了。”
他咽下喉,“我真空穿的。”
“……”

第26章
话刚出口, 她还没深思,但他不接着讲了,空气凝冻了斯须, 房间没半点响动, 她开始回味什么意思。
隐约听见外头的车辆驶过, 她僵着背, 房间里细微声音都被放大, 靳邵可能坐起来了, 在深暗里,呼吸一下下打着。
她不表态, 他就把她上一句当作准话,扒拉衣服的窸窣响起时, 看见她一把拉过被子,蒙住了半个脑袋。
他低声笑,动静很大地躺回去。
今晚有月光,开着纱窗,风蹿到脚边,黎也是无意转过去的,那会儿靳邵应该睡着了,四仰八叉很没睡相地躺着,枕边卷了团卫衣,露出一截手臂垫着后脑勺, 寂然无声地躺在那。
但并不是全无声音的, 这里远没有镇里的夜晚安静, 有喇叭, 有车轮,有不隔音的房内家事, 但也远不及城里的吵闹,这个世界是越往灯火通亮走就越繁忙。
只是她在看着他,那一时的万籁俱寂,无从解释。
或许是山头少了,遮蔽少了,天亮的很早,比以往在桐城镇都早。
黎也没睡踏实,这是到陌生环境后既定的流程,七点醒,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小时,先起来了。
包里翻出一套洗漱用品,动作很轻去洗漱,准备出门前往床上看,靳邵没醒,往她那那张床的方向侧着,落拓姿势抱着被团,裸着后背,宽肩露到窄腰,蒙蒙亮的天,光线足以摹状。
他身材挺好。
看了十多秒,得出结论。
黎也去买了两份早餐,靳邵那份,她多跑了个早餐摊要了叉烧包和豆浆。
当散步走的来回,肉包沿路啃完,到宾馆,上楼梯时接到了靳邵的电话,他刚醒,嗓音粗涩,问她人呢。
“附近买早餐。”
“起那么早?”
黎也提着他那份儿慢吞吞往上走,半道停下思考,“我们什么时候去——”
听到靳邵下床的声响,接着有人敲门,她话音嘎然,他另外喊了声“谁”,蹬鞋过去,拧开房门的同时,叫她:“先回来。”
“到了。”
第三层,一拐,她站在楼道口。
走廊很长,他们的房间靠里,清旷一条道上,一晃入眼一双肤白长腿,随意的人字拖,站在门前,往上是藏在明显不合身的T恤下若隐若显的牛仔短裤,是件男士T恤,过于宽松,前胸凹出的沟壑暴露在空气中,飘散卷发不时点缀几根在上边。
“听樊佑说你过来了。”
靳邵拧开锁靠在门边上,上半身一览无余,蜜色肤,肩宽颈厚,富有力量感的体格,标准倒三角身材,在她眼皮子底下像要生吞活剥了,说着话,视线从没离开过他弓下的胸膛。
“怎么住宾馆?”
他不大精神眯着眼,点了根烟醒神,指间飘出薄雾,揉着眼啧一声:“怎么是你过来?”
在他面前,她完全不稀罕隐藏:“你失望什么?不能是我来吗?”
靳邵吸口烟,驱赶意味地往前吁出,她竟也不避躲,闭眼瞬时,他气息沉了沉,不声不响要回去穿衣。走廊那传来脚步踏近,简余曼的目光也总算在这仅有的一刻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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