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郭夫人的提议只能敬谢不敏。
郭氏唯有叹息作罢 ,将带来的半车菜蔬都给卸下,足够府里几天嚼吃了——知道如今出行不便,省得再到外头挨臭鸡蛋。
徐宁感慨人间自有真情在,她遇见的还是好人多呀。
半夏她们很有精神彼此打气,觉得王妃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连红芍,自从被葛太医认了干女儿,原本只想躲懒的,这会儿也铆足劲跟着翻看医术研习医理,或许能在无意中发现治疗瘴毒的办法呢?那麻烦就迎刃而解了。
徐宁也在翻书,但翻的不是医术,而是史书,以前的人遇见这种事都是怎么解决的?有参考答案才方便做题呀。
直至某天看见《史记·滑稽列传》,徐宁脑中忽然灵光一现,西门豹治邺这篇不就跟眼下的处境很像?虽然一个是河伯一个是山神,大差不差。
人家可是很干脆地把巫婆跟贪官都给扔水里去了。
齐恒叹道:“像也不像,咱们遇见的这几位要麻烦的多。”
书里是县民衔恨已久,西门豹才顺水推舟,但葵婆虽然搞人祭,却也扎扎实实是驰名一方的大巫,她又用那些丸药不知俘获了多少傀儡,哪是轻易能打倒的?汪云海就更狡猾了,从来不以自己的名义征收苛捐杂税,而是让底下人代劳,譬如底下征七成,他挑挑拣拣改为五成,如此反成了大善人,人家还得感谢他哩!
再者,瘴毒总得解决,否则哀鸿遍野,有何生趣。
徐宁有点懊丧,“这么说是没用了?”
齐恒看她日夜劳心,深觉甜蜜,宽慰道:“容我再想想,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有个出路。”
徐宁自私点心想,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管闲事,年年有那么些倒霉的女孩子,怎见得宋家就该当特殊,何况,阿庆嫂事后避而不见的态度已然很能说明问题,她恐怕早就知道葵婆有这手,却故意隐而不报,联合起来诱她入局,是她被那张朴素的面孔蒙骗,太轻信了!
牢骚归牢骚,徐宁并没派侍卫去把宋家抓起来,她不是睚眦必报的人,或许人家真有苦衷,升斗小民哪能违抗强权暴政?
再次见到大丫,徐宁愣在原地,这女孩子竟自己跑来了。
大丫脸上掺杂着坚决与愧怍,她太知道自己给静王殿下带来多少麻烦,她这趟过来,便是想要解决麻烦。
徐宁闻听她要主动献祭,第一反应是脑子进水,哪有人自己往火坑跳的?
她对这女孩子的情绪十分复杂,有怜悯,有不忍,也有那么一点点的衔恨——明知是被葵婆欺压,就该找葵婆算账去呀,帮着算计别人算怎么回事,合着好人活该被拿枪指着?
然而,她毕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徐宁无法太过苛责。
“你这趟出来,阿庆嫂还不知道吧?快回去报平安,这会儿他们想必正着急呢。”
大丫咬着嘴唇,一扭头冲出去,消失在茫茫细雨中。
徐宁叹息,有时候孩子比大人更有担当更有骨气,但,抵什么用呢?根本汪云海跟葵婆的目的就不在她,无非顺藤摸瓜当个药引子而已,即便她现在跳出来自我奉献,也于事无补。
流言发酵到一定程度,汪云海终于上门了。
这阵子,齐恒装作若无其事,却以称病为由推卸了朝务,只在各处散心,汪云海便知道,自己这招攻心之战起了作用。
他承认静王殿下是个好人,爱民如子——换做是他,若有谁敢在背后垢谇谣诼,老早就抓进大牢酷刑伺候。
静王殿下却不肯,或者说,他爱名声胜过爱利益。
汪云海一来,先帮着痛骂那群刁民,有病不快去治,好好的添什么乱,随即又羞愧表示,他枉为本地父母官,竟帮不上半点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兢兢业业多年,一直安分守己,可面对这么大的舆论压力,连他也无力澄清。
为今之计,只好请静王殿下暂且避避风头,他已然将车马找好了,还额外附送五千两银票,足够负担回京城的盘缠。
汪云海凭心而言,觉得此举堪称厚道,两虎一斗必有一伤,他只是请对手退出角逐而已,很过分吗?巴郡的水太深,齐恒这么一个年轻王爷哪里理得清楚,不同流而污就算不错了。
齐恒静静看着他,“这是大人的意思?”
他在想汪云海究竟笼络了多少人,总不见得只手遮天罢。
汪云海笑容谦虚中透着得意,“微臣深思熟虑才过来的,还望殿下听微臣一言。”
能在这地方混得如鱼得水的都不是傻子,那帮属官仰仗他威势久矣,他差不多已笼络六成,就算有个把孤高自许的,也不过两成之数,剩下两成还在观望,仅凭这么点力量,试问静王要如何扭转乾坤?
齐恒淡淡道:“你的意思本王已经明白,你先下去罢,本王会酌情考虑。”
汪云海知趣告退,越是身份贵重之人越是好面子,不肯轻易服软,但听这话,静王只怕已萌生退意。
如此甚好,非到必要,他不想走到鱼死网破那步。
待汪云海离开,齐恒面露愠色,一脚踢翻桌案,“竖子!胆敢威胁本王。”
徐宁难得见他如此动怒,却第一时间先去观察茶几有何损失,这可是上等的黄花梨。
齐恒无言,忙着关心东西却不来关心他?
徐宁笑道:“你真个生气,反而中了他的计了,他若有胆子大动干戈,又何必威逼利诱?”
齐恒不愿用武力镇压,是因为不忍,汪云海却是由于不敢,太守名义上虽能掌管一定兵权,可他哪敢让人知道他蓄了多少私兵?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到时候齐恒一声令下,四面八方都得赶来驰援。
这会儿不过是心理战,离正面交锋早着呢。
齐恒气平了些,看着已经裂成两半的黄花梨桌案,略感歉疚,“这个怎么办?”
拿去当柴烧?
徐宁想了想,“这本是太守大人的东西,让他找人来修补罢,要么另换一副。”
当然,得汪云海自己掏钱。
齐恒:……
庆幸自己有这么位才貌双全的夫人,更庆幸她只坑别人。
齐恒照两人商量的继续装死,他不着急,着急的就该是汪云海了。汪云海好大喜功,非等他露出马脚来,才好抓他的小辫子。
然而变故陡生,这日,徐宁听说后山那边有动静,仿佛已经搭好祭台准备人祭,她立时想起先前跑来的大丫,莫非是她?
这妮子真个冥顽不灵!
徐宁再坐不住了,她得亲自瞧瞧,到底是条人命。
齐恒亦面色凝重随她起身,“我陪你去。”
夫妻俩顾不上备车,急吼吼地出门,远远便听见喧嚷之声。徐宁极目眺望,果然瞧见红木搭成的高台,上头绑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涂脂抹粉,做新娘妆扮,说不上容貌秀丽,只觉得鲜艳而凄怆。
她看得不甚清楚,但地下那位却很熟悉,正是暌违已久的阿庆嫂,正趴在架子上哀求。
大丫不肯下来,她脸上有种凛然赴死的神情,抱定宗旨要以一己之身消弭祸端。
阿庆嫂劝说无果,只得又掉转头来,央求那帮蒙着黑布的村民——瘴毒未除,他们脸上多有溃烂,正因如此,个个眼里透着怨愤。
明明是“山神”降罪,他们却不敢怨恨山神,反而迁怒到一个无辜的弱女子头上,意欲拿她泄愤,十足可笑。
徐宁望着这群愚昧的人,快步上前,将缚着大丫的绳索解开。
阿庆嫂终于瞧见她,脸上划过一丝愕然,继而羞愧交加,捂着脸呜呜啜泣起来。
第147章 刑罚
阿庆嫂除了痛哭别无二话, 而适时赶来的汪云海脸上亦流露出些许哀戚之色,但那并非同情,更像是兔死狐悲般的嘲弄。
徐宁蓦地转向他, “太守大人便眼睁睁看着么?”
人殉不但触犯刑律,还有违道德, 但凡稍稍有点同理心的人都不会无动于衷。
汪云海万分尴尬, 这静王妃活像跟他有仇似的,专逮着他咬, 早知如此,该先设法收拾了这泼妇才是。
当着人他自不敢发作, 只低低道:“王妃,宋姑娘是自愿的。”
牛不喝水强按头,他还能拦着人家自戕不成?
心里未尝没点感慨,居然真有这般节烈大义的女子, 若真有山神,恐怕也会被她触动——然而, 这终究是场骗局,因而宋大丫的牺牲注定徒劳无功。
葵婆重新换回那套古里古怪的装扮, 嘴里念念有词, “该上路了, 别耽误吉时。”
大丫脸上不见惶恐, 反是微笑,她朝母亲轻声道:“娘,您别担心, 等我面见山神就会向他陈情, 求他饶恕咱们,将降下的灾殃收回去, 大伙儿都会好起来的。”
说完,重新将松开的绳索缚上,又朝徐宁道:“王妃娘娘也莫替我委屈,这是我应该做的,算不上牺牲。”
她新学了两句佛偈,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本就是她惹出的麻烦,希望山神大人看在她诚心悔过的份上,能涤清她的罪孽吧。她愿以全部的身心奉献给山神,永生永世对他效忠,只希望以后别再有无辜的女孩子受害了。
阿庆嫂的眼泪簌簌而落,她后悔从前将大女儿教得太好,早知如此,该让她学得自私点儿,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她以为她现在就能好过吗?
徐宁咬着嘴唇,她讨厌这种伟大,更讨厌周围这些听风就是雨的帮凶,莫非人类的本性就是彼此伤害?抑或看着别人痛苦,他们方才能好过些儿?
那瘴毒可真是报应。
葵婆高高扬起右手,做了个起的手势。
一群壮汉抬起花轿,面无表情朝里走去。
眼瞧着快到洞口,沉默良久的齐恒忽道:“且慢。”
汪云海松口气,他还真担心静王殿下不按他划出的道走,若宋大丫真个献祭,他反倒不知该怎么办了。
幸而,静王终究是个善人,他就喜欢对付善人。
汪云海堆起浓浓的笑走过去,“殿下有何吩咐?”
快!下旨把这些粗俗愚蠢的刁民抓起来吧!汪云海只觉肌肤里每一寸血液都在沸腾,矛盾激化到这种程度,势必得有个了结,他巴不得齐恒拿这帮人开刀,如此,他才有理由把他一步步推到整个巴蜀的反面去——失民心者失天下,很快他就会尝到代价的。
然而齐恒深吸口气,却道:“山神当真是因为怪罪本王才降下瘴疠么?”
汪云海一怔,莫非静王殿下也信了?他以为京城来的人多少有几分聪明呢。
如此倒也不坏,恐惧更能磋磨一个人的心志。
葵婆在汪云海授意下,很是淡定道:“不错。”
齐恒叹息,“看来,的确是本王的过失。”
汪云海心底迅速点头,就该这么想,所以你还是快走吧,巴蜀容不下这尊大佛。
怎料齐恒随即却从袖中掏出一封东西,“本王数日未眠,呕心沥血,写下这封罪己诏,希望能求得山神原恕。”
白布上殷红点点,不知是否真个用鲜血书就,然汪云海并不在意,静王此举虽出乎意料之外,于他却是同样有利——古来皇室遭遇天灾,往往会下罪己诏来平息民怨,那还得是有担当的帝王才行,一般人做不出来,何况,承认自己德行有亏,便意味着威望的流失,从此往后还如何服众?
静王自以为退一步海阔天空,殊不知一步错步步错,到最后恐怕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汪云海强忍着兴奋,便欲上前接过,他定会将这封罪己诏广而告之,使劲宣扬,瞧瞧,瘴毒当真是静王导致,这样天命不佑的领导者,你们当真愿意跟随他吗?
眼看就要触及,齐恒却又蓦地缩回,皱眉道:“此物须献给山神,你急什么?”
汪云海傻眼,哪有什么狗屁山神,他见都没见过,不过是唬人的玩意儿!
齐恒环顾四周,喃喃道:“得找个信使帮本王送去才行。”
徐宁对齐恒此举拍案叫绝,原来他还藏着这招!
夫妻间心有灵犀,徐宁当然懂得他的意思,立刻道:“让葵巫去罢,她最擅长与山神沟通。”
葵婆那张端庄持重的老脸好险没绷住。
汪云海与她同坐一条船,自不能看着队友落难,情急生智,“叫大丫送去,本就是指给山神的!”
徐宁拨浪鼓似摇头,“非也非也,宋姑娘连山神的面都没见过,哪里知道分寸?何况先前姻缘不偕,山神早就恼了她,再叫她来不是火上浇油么?”
笑容满面转向葵婆,“能者多劳,还是请您老人家走一趟罢。”
侍卫们知机,立刻压着葵婆走到山洞口,再狠狠往里一推!
葵婆倒也艺高人胆大,知道这个时候不能退缩,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否则谎言岂非一下子就戳破?
等到人影消失不见,徐宁方才松口气,总算扳回一局,让这老巫婆受点罪,还远远不足以偿还她犯下的恶业!
汪云海已然呆若木鸡,事情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好像做梦一般。
齐恒气定神闲,“诸位不必着急,等葵巫带着好消息出来,自然能见分晓。”
村民们半信半疑,倒是没打算跟齐恒对质,更没想到山洞里一探究竟——只怪葵婆人设营造得太好,大伙儿都以为她是神通广大的半仙,刀枪不入无所不能,只是到山神老爷的仙宫走一遭,能有什么麻烦?
若真能求来福报治愈瘴毒,往后他们必定更加勤于供奉山神,还会给葵巫也修座庙宇,感恩她庇护这些朝不保夕的可怜人。
事情峰回路转,阿庆嫂眼泪都干了,只呆呆望着,等反应过来,忙不迭向徐宁叩头,她不知葵婆是否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可无论如何,只要不是她的女儿送死便好。
徐宁对阿庆嫂的观感十分复杂,既气恼她被人利用,可眼看她为女儿奋不顾身也难免动容,最终只剩下一句幽幽长叹,“带大丫回去罢,我不希望再见到她。”
这是提醒阿庆嫂最好换个住处,搬到谁都找不着的地方去——葵婆这个麻烦虽然解决,可还有太守在呢,难保汪云海不会迁怒。
阿庆嫂忙不迭答应下来,她本就有意迁居的,只舍不得艰难开垦出的几亩田地,然而经历如此风波,她势必不敢留下了,好在先前徐宁断断续续给了她不少赏银,足够她另谋生路——思及此处,阿庆嫂愈发羞愧,也愈发感怀起静王妃的好来。
汪云海神游的魂魄终于归位,望着齐恒吃吃道:“殿下,是否该请人进去瞧瞧?”
洞穴里神秘莫测,保不齐有何猛兽之类,葵婆到底是个老人,还指望她徒手肉搏不成?
齐恒淡淡道:“有山神保佑自然无恙,先前那些女孩子不也好端端的么?”
汪云海哑口无言,既是给山神做新娘,他自然不能说那些祭品都下了黄泉。
静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下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汪云海唏嘘不止。
春日风冷,徐宁没兴趣在外头久站,拉着齐恒要回家去。
看汪云海那副依依不舍模样,她猜测天黑之后,汪云海必会派人到里头找寻——半天功夫,想来葵婆还不至于饿死。
到时候这俩不就又狼狈为奸了。
齐恒莞尔,“放心,山人自有妙计。”
就算汪云海不去找,他也舍不得葵婆就此死去,还等着她来炼制解药呢。
这段时日,齐恒悄悄命人在后山挖了条暗道,正好与那洞穴相连,葵婆不会遇见豺狼虎豹,只会遇见他埋伏在那的暗桩,等着自投罗网。
等逮着人后,侍卫们便会将洞穴那头封死,任凭汪云海想破头也想不出葵婆是如何失踪的,恐怕真以为被山神奉若上宾呢!
徐宁佩服万分,果然老奸巨猾,她才发现齐恒身上有这种蔫坏蔫坏的气质。
不过,她很喜欢。
傍晚,葵婆被五花大绑带到王府来,嘴里还塞了块臭抹布,避免她乱喊乱叫惹来注意。
任何人在此种情况下都做不到冷静,这老虔婆也一样,望着眼前熟悉的面孔,葵婆愈发激烈地挣扎起来,她再糊涂也知道上了人家的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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