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别提园里遍植各种奇花异草,姑娘们又都是一身脂粉香,这许多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想必更呛鼻了,万一再碰上个有狐臭的呢?
徐宁宁愿待在家中躲懒,反正有王六相陪,说不定还能一举拿下呢。
杜氏却力劝她出门,“姑娘家家,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里作甚?难得公主盛情相邀,何妨凑凑热闹,以后等你成了亲,想出去都未必有机会。”
徐宁笑道:“娘,您不是不愿意我到处乱逛?”
小时候她可没这么文静,反而是个野丫头,有一回偷摸爬树差点掉下来摔死,杜氏急得又是延医问药又是诵经念佛,好容易缓过气来,自那之后便盯她盯紧了。
而徐宁也渐渐体会到母亲难处,在这偌大宅院里,只有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若一方有个三长两短,另一方该如何活下去?
从此才学得懂事起来,认认真真当她的小棉袄。
娘今日一反常态,着实令她有些费解。
杜氏没说话,只担忧地瞅了她一眼,那一眼如同电光火石般透彻。
徐宁蓦地醒悟过来,她这段时日所作所为母亲都看在眼里,不加制止,只是出于对她意愿的尊重。
但,杜氏并不希望她绑死在王六这棵树上,诚然王珂是她目前的最优解,但,以成年人的眼光看,王珂不算个很有担当、值得托付终身的男子。
所以才要她出去走走见见世面。
徐宁莫名有些忧伤,她一直以为杜氏是个柔懦木讷的妇人,在婚姻大事上没什么主张,可这一片爱女之心却发自肺腑,无可推诿。
徐宁最终答应了母亲提议,尽管她不觉得自己能找着比王珂更合适的对象——这么有钱又傻的真是打着灯笼也难寻了。
地主家的傻儿子却也找上门来,姊妹们都走了固然令他感到几许冷清,但他尊重她们的意愿,并不会阻拦。
他来是想托徐宁帮他问问静王殿下伤势,那日不巧冲撞了贵人,尽管贵人未怪罪,但他总归有点忐忑。
若无事当然最好,否则,他打算送点药材到王府上去,以表赔罪。
胆子比麻雀还小,人家指不定忘了这回事呢,你还非要他想起来。徐宁虽有点看不上王珂优柔寡断的做派,但还是温声道:“怎么不找大姐姐?”
人家是未婚夫妻,更合情合理吧,她凑过去算怎么回事。
王珂吐吐舌,“大姐姐近来脾气不好,我不敢见她。”
徐宁想起来徐馨最近的古怪模样,觉得情有可原,她见了都害怕,更别说长在温柔乡里的王珂了。
于是含笑答应下来。
女眷们出行,照例该由家中男丁护送,徐宁本希望王珂主动提起,路上也能再说些话亲近亲近,但,王珂也不知没想到这回事还是太放心她人品,叮嘱了一句路上平安就兀自转去了。
果然呢,缺乏危机感的时候,男人往往不怎么乐意追求。
徐宁决定略施小计,母亲不是让她多看看外头男人么?她可得遵从母命,回来挑几个俊俏的故意告诉王珂,倒要看看他是否还沉得住气。
说不定长公主本就有这种意思,否则将世家贵女们召集到一起作甚?还不是方便相亲,对长公主自身也颇有裨益——但凡事成,少不了她一杯谢媒酒,人脉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
长公主与当今并非一母同胞,她一个孀居的女子能在京中活得如此滋润,并拥有本朝最大的封地与食邑,很难说没有几分手腕。
结果还是由大哥徐椿送她们过去。
徐馨本就心绪不宁,加上与胞兄感情欠佳,便懒怠理会——打小看着母亲与祖母如何明争暗斗,大哥却不由分说站在祖母那边,活脱脱是个白眼狼。
徐宁却觉得乃人之常情,十月怀胎固然辛苦,但养恩也不可忽视。文老太太就算与媳妇打擂台,可她对孙子的疼爱当是真的,试问徐椿如何能不问青红皂白就去诋毁祖母?本朝以孝治天下,照顾老人便是最大的孝。
因而他也着实为难,只恨一个人不能剖成两半,好叫祖母与母亲重归于好罢了。
等下了车,徐宁含笑道:“大哥,你且找个茶寮歇歇吧,若晒出暑气,老祖宗会担心的。”
徐椿感动地朝她点点头,还是三妹妹待人好。
徐婉翻个白眼,真是贱骨头,遇着谁都去讨好,没一点自尊么?
徐宁心说自尊算个屁,你有得宠的姨娘,有个偏心眼的爹,什么事都有人帮你办好,知道什么叫柴米油盐么?
她只知道这世上没钱寸步难行,而她所做的一切无非让自己在府里的处境好一点,再好一点,仅此而已。
此时已有三三两两的女眷擎着伞向园中走去,徐宁一行也跟在后头。
越往里去,徐馨的脚步越发虚软。真相就在眼前,只隔着一层窗户纸,她反而害怕将它戳破。
徐馨终于下定决心,从袖中掏出那封卷轴来,“三妹,你帮我瞧瞧,这画上是否静王殿下?”
虽然是温妃送的,可万一负责此事的太监弄错了呢?她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往后会落到那般田地!
小妹见过静王殿下,她只能寄望于这唯一的证人。
徐宁:……
大姐姐最近闭门不出,原来是抱着静王画像日日瞻仰?她好爱他。
不过画像都有了,何必还问她?莫非嫌画得不够帅,不足以展现静王摄人心魄的风采?
迎着她哀求目光,徐宁展开卷轴细细端详起来,有好事人陆续簇拥上前,虽然是长公主操持的宴会,倒有不少冲着静王来的,谁叫这位殿下深居简出,多少人望梅止渴总难一见。
正看得入神时,斜刺里忽有一只手将卷轴夺去。
徐宁纵使涵养良好,遇到这种冒失鬼亦有些来气,正欲呵斥,却在见到那人眉眼的瞬间化为哑然。
静王粗粗看了两眼,品评道:“画得不好。”
徐宁心说你就吹吧,单眼皮都给你修成了双眼皮还要怎样?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旋即才意识到对面似乎误会了什么,忙辩解道:“殿下,这画作并非出自臣女之手。”
可她也不知从哪得来,正要询问大姐姐,却见大姐姐一头栽倒在地,昏……昏倒了!
变故来得突然,众人都有些手忙脚乱。
徐宁虽也情急,但还是当机立断将一块披风解下把徐馨密密实实包裹起来——夏日衣衫薄透,外头又尽是人来人往,她躺的位置保不齐有走光风险。
这厢一壁掐人中及虎口,一壁将装有药油的小瓶伸到病人鼻下,好让她深深嗅闻。
但就算是这样,徐馨也没醒。
徐宁没奈何,只得道:“烦请各位帮帮手,先把我大姐挪去清净些的地方罢,像是中了暑气。”
无论是否真的中暑,她都只能这么说,总不能是见了静王太过激动吧?
最好是就近去珠蕊园歇歇,长公主想来愿意行个方便?
赏花宴就算了。
可话音方落,她便感觉披风下那位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侧首望去,只见徐馨闭目摇了摇头,幅度之微,唯有她才能瞧见。
莫非大姐姐在装晕,抑或只是身上乏力?
凭借多年来的默契,徐宁意识到徐馨并不想留下。她能怎么办呢?庶女岂敢作嫡女的主。
徐宁便对徐婉道:“大姐姐这副模样不宜在外头久站,咱们先回去吧,改日再来向公主赔礼。”
徐婉不甚乐意,静王殿下还在呢,凭什么她要为大姐牺牲这次鱼跃龙门的机会?
哪知静王听见她们言谈,居然乐意送她们一程,徐婉不由得笑开了花。静王殿下对她的吸引力远胜于奇珍异卉,这下她对公主府也无甚留恋了。
徐宁却觉察到握着她的手猛然一僵,似乎徐馨很抵触这个提议,为什么?
古里古怪。徐宁赔笑道:“何必劳烦殿下……”
静王神色清淡,“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态度却是不由分说的强硬,言毕就命仆从备马。
徐宁不敢再拒绝了,出嫁从夫,人家那位可是名义上的丈夫。
她只得忙里偷闲给大哥徐椿捎去个口信,一行人坐上静王安排的马车,浩浩荡荡回伯府去。
路上,徐婉不住掀起帘栊,想瞧瞧前头那位如何丰神俊朗,可惜静王只留给她一个高傲的背影,徒惹心折。
徐馨靠在迎枕上,仍然闭目装死,对徐婉逾矩的做派恍若未觉。
徐宁更纳闷了,以嫡姐的脾气,凡被她视作囊中之物的,皆不许旁人沾染分毫,忽然间怎变得如此大度了?
马车来到伯府门前,徐宁先让半夏送大姐姐回夫人那儿去,这厢又谢过静王护持之恩,又礼节性地开口,“殿下可要进门喝杯茶,略坐一坐?”
这不过是句客套,正常人都不会当真,然而静王似乎不懂什么叫谦虚,径自点点头,“可。”
徐宁:……
只得叫人去准备最好的明前龙井,这点子茶叶还是人家走后门送的,她凭借与嫡母的交情勉强分得一小袋,珍贵得很。
回头定得让嫡母给她添上,她是帮她们招待的呢。
还好有徐婉这个花痴,她能省点力气。哪知眼错不见,面前便已空空如也——原来徐婉折腾了小半天,妆也花了头发也乱了,得赶紧回房补补妆才是。
只留下徐宁干坐着,又不好把客人晾着不管。
所幸她待人接物自有章程,并不怯场,只是碰上静王这样的,着实有些借不上力。
她搜肠刮肚只能寻到与大姐姐相干的话题,趁着泡茶工夫絮絮闲聊几句,左不过是些干巴巴的家常。
静王的回答就更乏善可陈了,看得出他对徐馨其人乃至整个徐家都兴致缺缺,之所以同意结亲,不过遵从母妃之命。
……好难聊。
可巧茶水上来,徐宁便专注品茶,兼连吃带拿桌上的小点心——没一会儿碟子里便去了大半。
这不能怪她,匆匆去往公主府又匆匆回来,谁还顾得上填肚子?
静王倒是个非礼勿视的,没太在意她吃相,只自顾自打量屋内陈设,其中一架绣着诗句的炕屏由徐宁亲手织就,不知哪位书法名家的草稿,被她拿来磨练绣工,照着笔锋一针一线细细勾勒,倒也似模似样,绣完了嫡母说很好,竟公然摆了出来,在十三四岁的她看来,着实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现在倒是快落灰了。
徐宁讪讪地过去拿手绢擦了擦,“字是好字,可这么一装裱倒显得做作。”
静王神色如常,“无妨,书法本就是要给人看的。”
徐宁:……
人家不都说读书写字为陶冶性情么?你倒好,这么赤裸裸的功利。
也可见此人脾气多么古怪,难怪徐馨要装晕呢,谁对着他能不冷场?
徐宁只好继续喝茶,间或拿余光悄悄瞟上两眼,下巴光洁,肌肤如玉……很好,没什么伤疤,她可以放心向六表哥交差了。
正沉吟时,静王霍地起身,徐宁以为他要走了,如释重负,忙站起来恭送,“殿下留步。”
其实是逐客,贵人事忙,就不留他用膳了。
哪知静王转了转手中杯盏,神色分外无辜,“茶味太涩,可有饴糖相佐?”
徐宁:……你也怕苦?
现在的男人会不会太娇气了?
一通忙活,总算让客人宾至如归。王氏安顿好女儿前来时,就看到静王与宁姐儿正在谈论茶经,气氛似乎格外融洽。
她忽然有种错觉:这俩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徐宁见到嫡母如见救星,连忙抽身,“太太来得正好,我看看大姐姐去。”
不待王氏发话便一溜烟跑远了,再聊下去,她怕连自己看小黄书的事实都会暴露无遗,谁知道静王这么能刨根究底?
难怪便宜爹不敢请他到府上来,这人有点天然呆,她爹这种老狐狸怎么消受得起?毕竟天然克腹黑嘛。
徐宁本想径直往东小院去,可大姐姐这会儿还在歇息,只得罢了,忽一眼瞥见王六在柱子背后偷偷摸摸,便笑着唤他出来。
王珂摸着头上前,“三妹妹,你怎这么快回来?”
其实他早从奴仆口中得知始末,不过白问一句。
徐宁笑道:“怎么不到花厅去坐?我泡了你爱喝的枫露茶。”
王珂连连摆手,他连跟父亲叔伯相处都嫌拘谨,怎么敢跟那种大人物对坐?嫌命长不是。
徐宁道:“那有什么,殿下为人随和,很好说话的,你去了就知道了。”
这话固然出自她的恶趣味,然而语气温煦、如沐春风,故而王珂也没在意她说话的内容,只痴痴望着她,满眼心醉神迷。
徐宁忖道,已经有七八分入港了,只消再添把火。遂掏出腰间别着的手绢,轻柔地帮他擦拭额角,“瞧你,明明没跟咱们一道出门,却满头大汗。”
王珂口干舌燥,心头狂跳不止,三妹妹与他靠得如此之近,他仿佛能嗅到她白皙肌肤上的每一寸芬芳。
如同诗里所写的那般,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他舔舔嘴唇,觉得自己势必得说点什么,“三妹妹……”
徐宁洗耳恭听,不错,就是现在,她即将迎来人生最大的转折:以王珂的脾气,只要对她表了白,必定会负责到底。
二太太疼爱独子,又有嫡母帮她背书,想必会顺水推舟。她梦寐以求的美好生活近在咫尺。
但,就在表白呼之欲出的刹那,王珂却仿佛瞧见什么可怕的东西,瞳孔倏然放大,不假思索便逃也似的跑开了。
徐宁:……我的手绢!
算了不值钱,有信物在手,王珂再来找她也方便些。
但为何忽然泄气了呢,明明气氛都已经烘托得恰到好处了。
徐宁百思不得其解,一回头,却发现身着月白衣裳的齐恒静静站在廊下。
如同谪仙,却是足以把王珂吓走的魔鬼。
徐宁不由得扶额,她还真是命途多舛。
静王怎会出现在那儿?莫非茶水喝多了,找不到地方小解?
徐宁不知他站了多久,也不知他听见了多少,但唯一能肯定的是,自己的形象或许有点点崩坏……在此之前她一直是知书达理循规蹈矩的人设,可适才对王珂所做的,在任何男子看来都像是勾引。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尽管她本意也不那么纯洁罢了。
他应该不会向嫡母告状吧?堂堂静王怎可能管这种闲事。
可他若真的说了,徐宁的计划便泡汤了。王氏再与她亲厚,也不可能任由狂蜂浪蝶引诱她的好侄儿,到底还是操之过急了,徐徐图之或许没那么显眼。
可王家不可能在徐家久住,不趁现在把握机会更待何时?
徐宁心中忐忑,生怕嫡母将自己叫去问罪,好在府里风平浪静。而静王略坐了坐便离去了,临走时留下一匣清心丸,自然是给徐馨医病所用。
看来他真的相信大姐姐中暑了。
徐宁松口气,想在聪明人面前捣鬼总是麻烦,可大姐姐为何躲起来不见呢?那回没见着未婚夫婿,她还生了满肚子气。
或许又是欲擒故纵的把戏也说不定。徐宁感慨女人心海底针,她要学习的还多着呢。
晚上仍在松鹤堂用膳,徐馨称病,而王珂这个爱热闹的竟也借口脾胃不佳,王氏只得拣了几样他爱吃的菜色送回荷香苑去。
老太太感慨,“往常没觉得,今儿人一少便分外冷清,来日大姐儿出了阁,我这老婆子更加孤零零的。”
大把年纪贪心未足,怎么,还想她牺牲一个孙辈?王氏心中冷笑,面上只客气道:“老祖宗说哪里话,咱们还能长长久久作伴呢。”
熬吧,看谁能熬死谁。
老太太没接茬,而是岔开话题,询问起小辈们的功课来,当然万变不离其宗,目的还在她那好侄孙身上,“思远老大不小了,身边也没个可心人,你得空帮忙留意留意,若有合适的告诉我,人家辛辛苦苦这些年,也别薄待了他。”
说的比唱的好听!一个月十两银子束脩,哪家教书先生有这般宽裕?王氏自己的月钱都才二十两!更别提逢年过节送的鸡鸭鱼肘不算,还得额外包个红封犒赏姓文的,这都是看在老太太面子。
死老太婆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捞钱不算,还想再捞个人!她就那么傻,由着人搓圆搓扁?
诚然王氏可以把徐婉推出来堵老太太的嘴,但一来老爷把婉丫头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定不肯放人;二来,王氏实在不认为文思远够得上徐家门第,老太太若真为他好,到外头聘个小家碧玉作正头娘子,没准还能夫妻伉俪举案齐眉,老爷也肯慷慨解囊,非得揩自家油水去肥外人,傻子才做赔本生意。
至于徐宁,王氏更不肯了。到底长在她膝下,不说寻大姐儿一般体面亲事,也不能太过寒酸,否则岂非叫外头议论她亏待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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