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宁理直气壮,“为的正是如此。”
难不成真要她把那些歪歪扭扭形似蜈蚣的针脚送上去献丑吗?她才没那么傻呢。
半夏:……
徐宁这厢忙着打发烂桃花,那头徐馨跟徐婉大吵了一架,仇恨更上一层楼。
徐婉由于在祖母房里丢了面子,势必咽不下这口气,候晚上父亲回来,便哭哭啼啼找上门去告状,声称大姐姐气不忿将一碗热汤倾在她身上,这会儿胳膊上还有老大块红印呢!
说着说着还掉下了金豆子。
徐建业瞧着心疼不已,一面叫人取治烫伤的獾油膏来,一面雷霆大怒传召大小姐。
对亲姊妹都能下如此狠手,难道真是翅膀硬了反了天了?还是因为将嫁去王府,便不把自己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来的却非馨姐儿,而是暌违已久的老妻。
王氏一个眼色示意嬷嬷们带二小姐退下,自个儿从容走上前去。
徐婉不敢违拗,只抛给父亲一个委屈巴巴的眼色,暗示他老人家替自己做主。
徐建业愈发不忍,瞧瞧婉儿被欺负成什么样了?
偏偏还有这样一位偏心溺爱的嫡母,做了错事不叫女儿出来认错,只一味护短。
迎着丈夫气愤目光,王氏冷笑道:“您瞪着我做什么?听了人家一面之词,就想发作馨姐儿,怎么还怪我来得不是时候么?”
徐建业道:“你倒是评评理,馨姐儿好端端作甚欺负她妹妹?”
王氏此前已听女儿哭诉完始末,自然知晓来龙去脉,至于那碗汤是被人泼的还是不慎碰翻了都无所谓,总归徐婉挑衅在先,难道要她教大姐儿忍气吞声?
快要当王妃的人,本来也无须受这等闲气。
徐建业怒道:“不过是一条鲥鱼!”
王氏反唇相讥,“您也知道那是鲥鱼,宫里送来的罕物,老太太都没动筷子,她怎么倒先动手了?”
虽然是老太太自己不要的——今儿是初八,循例吃斋的日子,但就算如此,于情于理也该问上一句。
徐建业哑然,王氏乘胜追击,“您就说馨姐儿该不该教导她妹妹?难道由着家里乱了规矩,将来带到那府里去么?她是要当王妃的人,总不能让人笑掉大牙。”
其实徐馨可没想那么多,单纯见不惯有人踩自己头上罢了,但经王氏这么一辩,俨然她最识大体。
谁跟她过不去便是同整个王府过不去。
徐建业深知老妻不过强词夺理,兼仗势欺人。但他一向拙于言辞,到这个关口也只能作罢。
夫妻俩各自偃旗息鼓,如往常一般分房别居,直到次日,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想起……似乎有个被他们忽略掉的人。
于是,徐宁收到了父亲送来的一沓银票以及嫡母赏她的一匣银元宝。
在徐建业那头,正该叫大姐儿学学她妹妹的安分随时,别仗着出身就轻狂跋扈不知所以;至于王氏则纯粹跟丈夫打擂台,你既偏宠狐媚子,我偏偏抬举另一个,叫你有气没处撒有劲没处使。
徐宁:……她最近做了什么好人好事吗?貌似没有。
原来天上真的会掉馅饼,发财了!
第003章 谋划
吵架归吵架,但王夫人善识大体,并不肯落个苛待庶女的污名。故而次日量体裁衣、让管家嬷嬷开库房取绸缎,连徐宁徐婉一并算在内。
徐宁得了实惠,对这些花把势就不怎么看重了——衣裳不过是面子,可在这内宅千百双眼睛盯着,打扮得花枝招展并无益处,反而徒添麻烦。
远不如银子用途广泛,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即是。
何况嫡母名义上给诸位小姐一同裁衣,可明眼人都瞧得出,徐馨才是其中主角:她要出嫁了,不多做几身鲜明彩焕的衣裳怎么能行?王府居大不易,她代表的也是诚意伯府颜面。
徐宁微微欠了欠身,含笑道:“大姐姐先挑吧,咱们不着急。”
徐婉顶见不得她这副奴颜婢膝模样,谁跟你咱们?
她却是不懂谦逊的,扬眉上前,就在那一箩筐丝线捆着的布匹里挑挑拣拣起来,“正说今年开春的衣裳怎么还没送来?只当太太忘了呢。”
内涵王氏怠忽职守——虽也是事实,可谁不知里头苦衷?岁末温妃娘娘才派人来提亲,两边拉拉扯扯,又得忙着三书六礼,可不就得小半年工夫?
王氏才不信婉丫头会没衣裳穿,方姨娘得宠多年,老爷私自赏她的体己便数不胜数,还为一匹布斤斤计较,真是贪得无厌!
徐馨沉下脸,她早烦透了徐婉这告状精,自己那天不过泼了她一点汤水,就大惊小怪到父亲那儿告状,害得爹娘起了龃龉——她再糊涂,也知道诚意伯跟王氏之间貌合神离,可身为子女,哪有不期盼家庭美满的?她不能怪父亲耳根子软,便只有恨方姨娘母女狐媚挑唆了。
徐馨淡淡道:“放下。”
徐婉哪里肯,她觉得手上这匹布质地青嫩,正合自己的肤色,听说还是苏州来的宋锦,愈发爱不释手。
徐宁轻咳了咳,看在同是庶出份上,忍不住教她个乖,“二姐,这是温妃娘娘赏的绸缎。”
意思等做成衣裳,得去温妃跟前谢恩的,总不能娘娘那儿无法交差吧?
往小了说是徐馨丢面子,往大了说整个伯府都得受牵连。
唇亡齿寒,徐婉知道厉害,只得依依不舍放下,心下着实恼恨:娘娘之所以提这门亲事,听说是曾祖父曾对温家有大恩,不但将温老太爷从死人堆里救了出来,后来还不辞奔波帮着温家平反,因此府中人口得蒙大赦,娘娘也才有幸进宫。
如今娘娘的日子好过了,便想起当初的一饭之恩来,说到底不过是回报徐家,跟娶谁什么相干?徐馨之所以脱颖而出,不过仗着她是太太所生罢了。
而自己就因为托身在姨娘肚里,错过如此良缘,徐婉想想便不平衡。看着眼前花团锦簇的贡缎,更觉得自己如小丑般,不过是旁人眼里的陪衬。
那厢徐馨冷着脸挑完,又随意拣了几匹妆花缎子扔到徐宁怀中,徐宁嘴上谦辞,实际好处一点没少占,都叫半夏给接过去了。
等徐婉回过神来,眼前剩下全是些暗沉老气的料子,这还挑什么挑!
憋了满肚子火无处发泄,又不便对大姐姐开炮,徐婉只能找徐宁晦气,“三妹,听说文先生送了你一套文房四宝?所值不菲。”
徐宁望着她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心想她是如何得知的?莫非方姨娘如此神通广大,府里府外都遍布人手?
又或者,是文思远自己走漏的消息?想将他俩温水煮青蛙似的绑在一块,等谣言越传越烈,父亲不得不捏着鼻子将自己许配过去?
徐宁心里转了千百个弯,面上却不露声色,“确有此事,但我已命人退回,想必先生弄错了。”
徐婉毫不掩饰幸灾乐祸,“我瞧着未必是误会,先前咱们一起上课时,先生便对你格外垂青,回回点你起来提问,连你的功课也看得格外仔细,怕不是日久生情了吧?”
虽说老太太本就有意指婚,可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人怎么想是一回事,私底下也得规规矩矩,谨守着男女之大防,若是暗通款曲眉目传情,传出去岂不叫府里蒙羞?
是人都难免八卦,徐馨也来了精神,“真的吗?文先生心悦三妹?”
文思远确实生得玉树临风,但因是长者,又隔着师徒之谊,徐馨往日只拿他当夫子看。如今想想,姓文的的确对三妹格外注意,那一份殷切体贴,是对旁人都不曾有的。
徐馨莫名有点不舒服,她习惯要当这世上最好的,人人都该爱着她捧着她才是——但,反正她都要出阁,无谓因这点小事闹得不痛快。
徐馨难得拿出长姐风范,“文先生也算是个实诚人,若三妹也对他有意,或者我可以帮忙说上一嘴。”
这话倒发自真心,堂堂伯府的庶出女儿也比那些小门小户的嫡出女儿尊贵多了,至于聘礼,老太太那儿多少还有些体己,想来不至于太寒酸,当然,杜姨娘倘求一求,或者母亲也愿意帮衬点——徐馨自己挑中了世上最得意的一门亲事,乐得从指头缝里施舍点给姊妹们,反正她也不会给太多。
徐宁先扔给徐婉一个杀气腾腾的眼色,镇住那张胡说八道的嘴,“二姐上月一共就去了学堂八天,倒记得先生点了我几次名,真是好记性。”
徐婉哑然,这不是说她信口胡诌么?虽然是她编的,可旁人点出事实却让她生了好大的气呢。
待要辩驳,徐宁懒得与她饶舌,只从容看着徐馨:“我不知旁人怎么想,可我对先生只怀着孺慕之思。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身为弟子更得尊重。大姐姐,如今你的婚事要紧,咱们别乱传这些闲话罢。”
她竟公然教训起自己来……但小妹这般义正辞严,似乎真是清清白白?若非受了冤枉,好端端也不会发起脾气。
不知怎的,徐馨心里反而太平了些。她宁愿文思远对她们一视同仁,最好是维持现状,这样,她才能安心出嫁。
王氏请的都是手熟的老裁缝,没多久就给几位小姐一人赶出了四套衣裳。
本打算迎亲那天一同站出来供人相看的,但,徐宁却早早地上了身。
因王氏的娘家人来了。
几位舅太太都在暖阁里陪王氏说话,徐宁也趁机进去应了个卯。她天生有个本事,极容易讨长辈们欢心,徐宁猜测这是因为她内心老成的缘故。别看她这会子面貌稚嫩,谁知道这具躯壳里装着个二十多岁的灵魂呢?
成年人跟成年人的对话总是简单的。
她不去讨好老太太只因她不想,并非她不会——谁叫文思远阴魂不散总缠着她,徐宁实在很难对文家人产生好感。
若是在现代,反手就一个举报让这不修师德的家伙下岗了。
几位舅太太都对徐家这庶女很满意,她竟记得她们每个人的喜好,连要喝几分烫的茶水都一丝不错,委实是个伶俐人儿。
等徐宁出了门,何大奶奶便对王氏道:“你们家三丫头出落得越发秀外慧中,是否也该打算起来了?”
王氏自家闺女有了着落,对这些赞美并不怎么生气。何况宁姐儿乖巧妥帖,往日对她亦算得关心尊敬——不管是不是装的,能做到这样就很不错了。
她也乐意帮徐宁找一门体面亲事,可长幼有序,总得徐婉先定下才好提徐宁的。偏老爷对那蹄子爱逾珍宝,方姨娘又是个眼高于顶的,差不多的达官显贵竟还看不上,不是嫌这个暴发户,就是嫌那个太纨绔,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癞蛤蟆还挑起天鹅肉来了!
何大奶奶笑道:“我看,你也用不着麻烦了,亲上做亲不就很好?”
王氏讶道:“嫂嫂的意思……”
她倒是没想过让徐宁嫁去娘家。似诚意伯府这种门楣出来的女孩子都有大用处,尤其老爷的官阶蒸蒸日上,若能与上峰或同侪结亲,彼此扶持,岂非大有裨益?
王家老爷外放了好几年了,这几年重心已不在京师,与徐家往来也不甚频密。
会不会太浪费了?
何大奶奶道:“你家老爷心偏到胳肢窝里,专疼那伶俐嘴乖的小妖精,眼里哪还放得下旁人?与其白白耽搁人家,倒不如你捞她一把,她还打心底里感激你。左右这婚事不急,先合了八字,换了婚书,嫁妆聘礼慢慢备着,待定好日子再来迎亲,岂不从容得很?”
王氏觉得是个主意,只是人选么……长房的几个侄儿她舍不得,太不三不四的也嫌晦气——到底她是伯府主母,给庶女定的婚事太不像样也惹人笑话不是?
徐宁站在廊下,听嫡母絮絮讨论她的婚事人选,嘴角不自禁地露出抹笑意。
其实她一开始挑中的就是王家,知根知底,又沾亲带故,比盲婚哑嫁强许多。何况几位表哥她大多已见过,没有长得很丑的,谈吐也还算得斯文。能力虽瞧不出来,但王家反正也不缺银子,坐吃山空都尽够了——最早便是两淮盐运使发家,如今又成了晋地富商,产业遍布各地,真真拔根毫毛都比腰粗呢。
至于远嫁,那更合她心意。虽然徐家这帮子人在她看来很好敷衍,可能自立门户不比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强?日后倘有合适的机会,她甚至想将杜氏一起接过去,相依为命,怎么也比现在舒坦。
反正杜氏对便宜爹那张老菜帮子脸早就看腻了,男女之间相处个七八年,本身就剩不下多少感情。方姨娘能十年如一日对徐建业花前月下海誓山盟,才真真叫人钦佩。
徐宁未在窗下久待,恐有人瞧见起疑。
女孩子想要好亲事并不算错,但太过主动就不够矜持了,恰如男人个个想要做官,写出的诗文却俱是淡泊名利,不得不说有种含 蓄的幽默。
其实徐宁所求并不多,嫁给差不多门第的官宦子弟,吃吃喝喝过一生就够了;至于她身份尊贵的大姐姐,自然得指给皇亲国戚,方不辜负此等美貌门楣。
离了夫人所在的东暖阁,徐宁一径来到小跨院的梢间中,甫一进门里头便鸦雀无声。
总是如此,似乎她天生就有种冷场的本事,和同辈们在一起相处时尤为明显。其实她并不算年纪最长的那拨,但这些人仿佛对她分外……敬畏?
这固然离不开徐婉的挑唆,但,事实上她也与她们产生不了共鸣。嫡出的瞧不上她,庶出的见她那样捧着自家长姐,几乎没一点儿主见,也难免心生鄙薄。
而她处处表现得无可挑剔,引得各家夫人们交口称赞,似乎又有种“别人家的孩子”的错觉,试问谁想跟这种人打交道呢?
但,徐宁并不在意这样单纯的喜恶,孩子就是孩子,人世间要操心的事多着呢,等她们再长大几岁,就会明白什么叫无可奈何,而这点根本不算什么。
徐婉最先站起身来,笑道:“三妹妹。”
当着人她对徐宁尤其亲切,如此好衬托对方冷淡——瞧瞧,明明是她百般示好对方却不领情,可见往日里谁欺负谁。
徐宁看穿她的心思也懒怠理会,而是越过徐婉肩膀,看向坐在她身后的那名少年。
倘她没记错,这位是王家二房独出,排行第六。
王珂感应到她视线,有些羞涩地起身,“宁妹妹。”
对着她是宁妹妹,那位却一口一个阿婉,亲疏远近一目了然。
也难怪,差生总是最有共鸣的。徐宁素闻王六被家里溺爱,性情柔弱,又总爱与姊妹丫鬟厮混一处,换句话说有点娘炮,唯独在功名上不肯用心。这些显而易见的坏处以前是她首要排除的,但,穿来古代这么久,有才干但野心勃勃的男子,远不如一个无能良善的男子值得信任,只瞧她爹便知了。
嫡母王氏出身世家名门,本人也是才色俱佳的标准淑媛,如今还不是驴粪蛋子外面光?过得劳心费力。
王六或许没什么主见,可只要她有主见就行了,这样的人是连狂嫖滥赌都不肯的。
徐宁如此想着,让婆子再去端几碟点心,另带一壶浓茶来。
徐婉皱眉,“这普洱茶如此涩口,怎么不换碧螺春?”
言下之意,未免太过怠慢客人。
徐宁笑道:“普洱消食解腻,和甜食搭配最合适。”轻轻瞥了王珂一眼,“六表哥你说对不对?”
王珂最爱吃甜的,但自从坏了一颗牙后,母亲便不许他多沾,逢着作客才能偶尔打打牙祭。
徐宁如此说,他自然又惊又喜,忙不迭点头。
徐婉分外无语,虽不知小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既然自己在这,岂能容她事事称心如意了去?于是不着痕迹地坐近了些,又从架子上摸出本《七侠五义》来,撒娇道:“表哥口齿最好了,讲故事给我听罢。”
几缕发丝从耳畔垂下,淡淡幽香渗入王珂鼻尖,让人不自觉神魂颠倒,他哪还说得出拒绝之语?
遂清了清喉咙,开始充当说书先生,其余兄弟姊妹也都凑上前来,要听听他讲的这一段故事。
徐宁也寻了张软榻坐下,做出专注聆听的模样。无奈那里头的情节早就滚瓜烂熟,实在提不起兴趣,倒是王珂的声音温醇悦耳,颇有催眠之效——以后让他唱摇篮曲一定不错。
困意渐渐上来,势必不能再待了,徐宁捂着嘴起身,避免呵欠被人看见。
大伙儿听故事听得入迷,并无人过分注意,倒是王珂悄悄抬眸,小心看了她一眼。
徐宁抱歉地笑笑,佯作更衣转身离开,嘱咐守在门外的婆子把冰盆挪远些,四角各摆一个就够了。如今还不到酷暑天气,少爷小姐们身娇肉贵,着了风寒可不太好。
这话若让徐婉听见,定得埋怨她小气,但……反正她的好意无须要她领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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