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姮姬怔忡道:“陛下方才情绪很激动,未必愿意息事宁人,各退一步。”
郎灵寂道:“那也没办法,我总不能为了讨好君王把你拱手奉上。只能劝陛下熄灭对你的逾矩心思,饶恕我们。”
王姮姬埋在他怀中没再言语了,在这片肃森的宅院高墙中,她只被他囚禁。
让痛苦减弱的方式,唯有与他建立骨肉亲情的强度,熄灭妄念,接受现实。
“你怎样才能放过我。”
明知,威胁她的根本不是皇帝。
这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但她每每清醒时还是要问。
郎灵寂守护着她的孤独,拨去她额前的碎发,“我不能放开你,姮姮。”
事到如今他们的结合已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了,代表了门阀的命运。
虽然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情蛊使他们紧密相见,胜似骨肉。
拒绝了司马淮,便除去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刺。今后无论遭遇多大的风雨波折,他们对彼此都将无任何疑虑与畏惧。
还是那句话,他当然允许并支持她的自由,陪她骑马,出入建康,一同社交……甚至承认她内心曾有过别的男人,但她人必须在他身边,这是底线。
窗栅前,王姮姬神色萧索,郎灵寂为吻吻她的头,夫妻二人相互依偎着。
暮色降临,室中景物浸入黑暗,轮廓逐渐模糊不清了。
从外表看他们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妻,她和他却分别代表了天下最强的两股力量——门阀豪门与中枢重臣。
门阀与皇室共治的时代已经结束,君臣之争愈演愈烈,总要拼出个你死我活,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角落处的铜壶滴漏坠下一颗细微的水珠,静谧得几乎听不见声音;外界千里之外一轮磅礴恢弘的硕大落日正冉冉下沉,以排山倒海的架势将万物染红。
时代的大幕即将缓缓拉开。
第089章 平凡
秋夜, 镰刀形的月亮在高空散发着朦胧的清辉,地面一枝枝黑色萧条树木枝桠随风浪动,彼此交叉乱撞着。
暗帏内, 壁灯皆熄, 又沉又寒。
郎灵寂屈膝入榻,逼近寸许。
王姮姬衣裳褪到臂弯,袒露洁白的颈相, 后缩着,眼睛无意识畏怯的神色。
他捉住她, 将她的两只雪润细腕缚在头顶, 随即打开她, 强势的施为。
王姮姬被沉重的呼吸裹挟,似有恍惚,丧失意识似地任他摆布。
秋风吹得流烟纱幔一阵阵鼓荡,在这凉爽而不寒冷的月色里, 宁谧,安稳, 万籁俱寂, 荡涤了夏日里黏腻的燥热之意,任何事做来都富有美感。
黑暗之中,她能依靠的唯有他,顺着他的节奏, 紧紧追随着。他亦顾忌她的感受, 不温不火, 不快不慢, 恰如春雨润物,一场令彼此双方都愉快的房事。
良久, 方云销雨霁。
王姮姬洗过之后闷闷归卧,刚要盖被睡下,身子复又被郎灵寂拥住。
他意犹未尽,覆了她的唇舌,细微的痛意交织,缠绵悱恻却不容拒绝。
王姮姬低嘤唔了声,勉强配合他,流露一些些生涩,外热内冷。
以前二人完事后便分开,如今变了,前摇长后缀更长,正事办完后仍要缠绵好一会儿,多数时候是他主动要求的,之后同塌而眠,并不分房就寝。
郎灵寂餍足了,才揉着她的脑袋微微笑道:“很晚了,睡吧。”
与她同衾而寝,他身上浸着丝丝缕缕寒山月气息,同样穿着茶白色的寝衣。
王姮姬挪了挪身子,有些不满他强行霸占她一半的床榻。长久以来她早习惯了独寝,蓦然多个人,那么强的存在感,让她有种强烈的膈应感。
郎灵寂埋在她颈窝却比她更早地入睡,匀净的气息,搂着她腰依赖的姿势,哪怕她动弹一分都会把他惊醒。
王姮姬滋生一阵阵的痒意,溢出泠泠细汗,微微掀开了帘帐篷的角,试图接触清爽的夜间秋风,贪婪地呼吸着。
蓦然想起,前世她那么多个夜晚皆是守着明月独自度过的,哪怕重病时,只有年迈的冯嬷嬷陪在身畔,孤独凄清。
那时她婚后住在小王宅为主母,郎灵寂为小王宅的家主。夫妻关系淡漠如冰,他几乎整日整日在中书省忙碌着,根本像陌生人,她活生生守寡。
往事苍凉如烟,秋风灌进帐中,王姮姬蓦然打了个寒噤,从头凉到脚底。
身后的郎灵寂察觉,将她从床榻边缘拽回来,塞进温暖的被衾中。
“怎么睡不着?”
王姮姬瞥着眼前人有些恍惚,这郎灵寂还是郎灵寂吗,他似乎和印象中不一样了,洁癖大大减轻了,性子也变了。
“你……”
郎灵寂觉得她在透过他看另外一个人,浮起些微不悦,惩罚似地吻着她眼角,温声道:“好了,别胡思乱想。”
王姮姬痒得阖上双眼,勉强入睡。好在今生她只跟他做表面夫妻,犹如上了一剂麻痹剂,隔绝了感情上的痛苦。
翌日清晨,郎灵寂要去中书省当值,头戴官员文士的铁卷梁和金博山。皂色深衣,交领右衽,风神楚楚长身如鹤。
他本生得肃肃如风,一身名士衣帽,更衬将相之器,皎如玉树含春冰。
王姮姬帮他系缚冠帻外的丝缨和腰间绶带,道:“今日何时回来?”
他道:“可能要夤夜了。”
王姮姬心想夤夜好,她能享受一整天的清净时光,且晚上又能独自入眠了。
“嗯。知道了。”
郎灵寂二指抬起她的下颌,沉凉声音犹如瓷器相撞,“怎么,我回来得晚,你很开心?”
王姮姬一怔,此时却万不能说开心,矢口否认道:“你辛勤皆是为了公事,我哪里开心不开心的。”
他道:“那你微笑什么?”
王姮姬不动声色地平复了心情,知他性格深沉而细腻,动不动就要上纲上线,隐晦道:“……没有,你看错了。”
恰好瞥见旁边桌上已摆好了早膳,便道,转移话头道,“府中膳食做得精致可口,你在中书省的饭膳定然不如吧?”
郎灵寂道:“确实不如。”
王姮姬随口叫冯嬷嬷包了一份放在食匣里,“我屋的厨子是二哥特意从临沂请的名厨,有琅琊旧味,你带些尝尝。”
郎灵寂泠泠打量微透着几分疑惑,虽说他去中书省赶时间,但也没说不在府中用早膳,她匆匆替他打包是几个意思?
冯嬷嬷做事利索,已将热腾腾的食匣递到郎灵寂面前,殷勤道:“姑爷,我们小姐最爱吃的几道小菜全在里面了,您到府衙之后好好尝尝。”
郎灵寂半信半疑地接下食匣,后腰忽然被一双秀软的玉手贴住,随即绵绵的力道传来,王姮姬已将他推出门去。
“好啦,你快些去吧,免得凉了。”
她清润润的眸子透着疏隔,像急于把外人赶出自己领地的小狐狸,偏生两靥生笑,带喜又带怨,让人责怪不得。
郎灵寂莫名其妙被打叠完整丢出了闺房,凉风拂拂,瞧了瞧手中食匣,以及朝中所需的笏板、奏折等物一应俱全,连折回去拿东西的借口都没有。
房门紧闭。
他神情微微有些黯淡,声色懒懒,隔窗户喊道:“王姮姬,你好样的。”
里面那主仆二人正热络地用早膳,假装没听见,自然不会回应。
郎灵寂拎着手中食匣,道:“好,既然你愿意给我送膳,那中午也要送,以后每日都送,少了一餐找你算账。”
说着翩然而去,也不管她是否照做。
中书省历史不长,是魏文帝时期才被创立出来用以分割尚书台权力的新机构,主要负责撰写、颁布、修改皇帝的诏书,参与国事法令的拟定。
作为与尚书台分庭抗礼的核心门户,中书省府衙供应的饭膳却和尚书台一样难以下咽。
天下乌鸦一般黑,公家饭走到哪里都是管饱烫熟就行,味道营养什么的就不用多幻想了。
中书省府衙虽坐落在皇宫,御膳房的光是半点没沾上,常常大白菜熬得没魂,萝卜淡出天际,面条一夹就断,汤汁混浊不堪,官员坐在饭桌前生无可恋。
什么样的上峰带出什么样的下属,由于中书监郎灵寂本人惯以低调行事,生活简单,清汤寡水照单全收,别的中书郎也不好意思日日回府大鱼大肉,只得跟着降低物欲,啮檗吞针地受用公家饭。
这导致中书省全是一些清削修长的郎君,反观隔壁尚书台,明明与中书省地位相当,人家的官员却频频开小灶,一个个面色富态大腹便便,贵得流油。
这日诸中书令和五经博士照常在府衙当职,却见素来晚到的中书监早早来了,身后小厮还提着一个精美的食匣。
众人瞠目结舌。
中书监素来简约谦抑,长于韬光养晦,今日竟破天荒地自行备膳了?
……看来公家饭难吃到极点了。
随即有人明察秋毫事实不止如此,中书监的食匣呈淡淡粉色,其上雕刻着各色梅花图纹,显然是女儿家之物。
中书监家的夫人是琅琊王氏的家主九小姐,这食匣乃是出于九小姐之手。
中书省府衙暗地里炸开了锅。
九小姐和中书监这般恩爱?
处于舆论漩涡中心的郎灵寂若无其事地打开食匣,见几道小菜,但并没有多稀罕,仅仅是边角料——偌大的食盒里只有一盏茶,咸菜,白粥,茴香豆子以及几块杏酪,敷衍到一定程度了。
好个王姮姬主仆,联起手来欺骗他。
他眉目一冷正要丢掉,但见几个年轻的小五经博士探头探脑,嗅到了杏酪的香味,被他一察觉立即缩头躲开了。
郎灵寂顿时改变心思,转而又食用起来,清了清嗓子,“何人在外鬼鬼祟祟?”
五经博士被吓一跳,忙出来谢罪,点头哈腰道:“大人,您今日竟自行带早膳了么?瞧着食匣很是丰盛呢。”
他们家大人是琅琊王氏的女婿,琅琊王氏乃本朝第一豪门,东西上上乘。
郎灵寂轻描淡写,阖目饮下口清茶,徐徐道:“嗯,她强硬塞的。”
众人倒抽口凉气,强硬塞的,若非顾忌尊卑之别真要嘘一声喝倒彩,大人这副模样似春风拂冻土,话说得不清不楚的,是刻意炫耀他家娘子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见识过了琅琊王氏精美绝伦的早膳,众人谁也不想回去吃公家饭。
中书监抬手托着茶盏,那只雾白骨感修长的手不知何时多了枚深深的咬痕,泛着瘀紫,宛若两道尖细的月牙。
他坦然自若地用那只手食早膳,咬痕暴露,在众人面前晃来晃去,无形之间透着十足的性..感和暧昧。
终于有人忍不住小心翼翼询问:“大人的手是怎么了,可受了伤?”
郎灵寂闻声乜向手背,仪范清冷,微不足道:“没办法,得罪了夫人。”
众人嘶了声,又问错了,竟是王小姐咬的,中书监今日是三句不离王小姐呐。平日他在政务上雷厉风行,可没见过怕谁,这会儿却拿夫人说事。
咬齿痕,这是什么……夫妻闺阁情趣?
众人不禁对那素未谋面的王小姐产生了无尽的联想,一时鸦雀无声。
郎灵寂察觉,不温不凉地叮嘱道:“你们切记不要得罪自家夫人。”
众人面色各异,凛然像平时接受上峰命令一般,“谨遵大人教训!”
别人家的夫人没这么强,像琅琊王氏的女儿这般尊贵的。
传言王小姐对琅琊王一见钟情,非卿不嫁,后被寒门子弟迷惑丢了清白,依旧没能影响二人后续的感情。
王家齐大非偶,本朝第一豪门,婚姻结得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大将军王戢尚公主,王姮姬又与他们家大人结为夫妇。
当真是神仙美眷。
郎灵寂眉间不着痕迹地闪过一丝微笑,很快被他抬盏掩盖住了。
杏酪的香气幽幽飘荡在空气中,似乎无形的钩子勾着人鼻窦,口中溺水。
刚才有眼尖者看见中书监似要丢掉这杏酪,跃跃欲试等着接下食。郎灵寂却慢条斯理地食完了,半丝也没给他们留。
“大人说了,想要找自家厨子做。”
这块却是王家小姐单单给中书监的。
众人只得失魂落魄地散了。
各自伏案了一上午,中午厨房依旧端上来色香味俱缺的食物,众人无精打采地忍受,握着双箸了无指望。
独独见郎灵寂岿然不动。
片刻,王小姐的午膳如约而至。
中书监午间居然也有人送膳的!
郎灵寂泰然自若,打开那食匣,慢慢享用起来。
第090章 替身
一轮金灿灿的太阳从远方黑色群山升起, 四射的光芒给深邃渺远的白云镶嵌了金边,爆炸般照耀山川河水田地。
建章宫中皇帝司马淮神情凝重地提笔蘸墨,细腻的笔触落在雪白的御用宣纸上, 一笔一划写下, “朕言……”
桌面废弃数个揉碎的纸团,信已写过多次,他的心思迟疑反复。
他登基才寥寥三四年, 根底薄弱,现在并不是与琅琊王氏撕破脸的时机。王氏经过累世的经营已有了最好的幕僚队伍, 族中年俸禄超过二千石的高官数不胜数, 把控官僚举荐, 族祚深厚。
可司马淮忍不了了,权力姓私不姓公,先帝活活被王家人戳死于马上。他夙夜难安,冒汗频频, 恐怕遭受同样的结局。他不能坐受废辱,眼睁睁看着司马氏江山断送在自己手中。
他手下可用的文臣有孙寿等几个老臣, 武将有岑道风、司马玖以及驻守东南沿海的将领, 实在是捉襟见肘。
眼下这封信是写给岑道风的:
“朕久于宦海,深感冠履倒置,寒士有才难聘,豪门蝉联爵位, 朝纲颠覆, 王氏为朝廷实际的操盘手, 朕忍无可忍。”
“望岑卿收到朕之秘信后, 勤加操练军队,收揽人才, 积攒军粮,估计与王戢开战的胜算,速速告知于朕。”
一番话辞旨慷慨,写得司马淮的手微微颤抖,澎湃的热情在胸口鼓动。
岑道风是他最后最强的军事力量,希望岑道风能突破琅琊王氏的封锁,搏出一番天地,匡扶帝室,振兴朝纲。
猛抬头,贵妃王芬姬却不知何时伫立在自己的身畔,捧着一碗果酒。
“陛下。”
司马淮剧震,差点将果酒碰洒,连忙起身咳嗽了声,故作镇定地掩盖桌上的秘信和废纸,道:“贵妃?什么时候来的。”
王芬姬将酒盏缓缓放下,“臣妾刚来,见陛下入神写字,便在旁静候。”
司马淮满怀猜忌,自从王家这两个贵妃入宫,他时时处于监视之下,拘谨束缚,克制欲念,唯恐夜半呓语出王姮姬的名字被王芬姬听见。
王姮姬那日的冷言冷语让他心寒,断绝了对王家的最后一丝念想。
皇宫任何风吹草动,王家女都会禀告给娘家。司马淮深知郎灵寂翻手为云覆手雨的能力,任何差错都会使自己身败名裂。
“贵妃有心了。”
帝妃二人共同到卧榻处休息,司马淮饮下王芬姬奉送的醇香果酒,喉咙被劲而不烈的液汁滋润,心神渐渐宁定下来。
“当真好酒,但似乎不是宫廷之物,贵妃亲手酿制的?”
王芬姬扯了扯唇:“并非臣妾亲手酿制,琅琊王氏地窖中的陈酿。”
这话说得沾几分傲慢,好似皇家很寒酸,王家有的东西皇帝却不曾尝过。
司马淮神情隐晦,暗暗撂下了酒盏,索然无味:“好是好,贵妃已入宫,以后还是不劳破费娘家的东西了。”
若知王氏的酒,他半口也不会饮。
王芬姬低低诺了声。
歌舞上演,身披羽毛裳的舞姬甩着水袖,翩翩然转着轻巧的圈。丝竹管弦齐鸣,轻柔的音乐抚慰着人的心灵。
司马淮眼皮渐渐朦胧,方才的果酒虽饮得不多,后劲甚为上头,脸色醺红,坠得太阳穴一阵阵突突跳。
身畔陪驾的女子清骨窈窕,眉眼处依稀与王姮姬有几分相似,袖口处绣着几片梅花,活脱脱幻化成王姮姬的模样。
朦朦胧胧中,她依偎在他身畔,道:“陛下,您好端端盯着臣妇作甚?”
司马淮轻皱了皱眉,明知是幻觉仍禁不住依恋其中,抚摸她的桃花面:“……不许叫臣妇,你就是你。”
她怔了怔,顺从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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