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灵寂再是心机深沉,终究手无兵权。王戢再是冲动少智,终究手握数十万雄兵。若论起祸患来,王戢比郎灵寂更值得忌惮,也更难应付,毕竟兵权才是最大的实权。
长久以来他与帝师郎灵寂接触得比较多,却忽略小看王戢了。
况且,这俩人根本不能分开看。郎灵寂的脑子会给王戢智慧,王戢的雄兵会给郎灵寂底气,二者拧成一股绳,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琅琊王氏。
因为郎灵寂娶了王姮姬,两家成为亲近的翁婿关系,死死绑定在一起。
司马淮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想到王姮姬就突突直跳,心神恍惚。他咽了咽干燥的喉咙,不止一遍幽怨地想:如果一开始进宫的是王姮姬就好了,那么天下太平,伉俪相守,多么美好。
王姮姬当他的贵妃,他和王姮姬日日相守,看在与皇室联姻的份上,王氏定然会安分守己,踏踏实实当个臣子。
王姮姬温柔美丽,定然也会规劝家族激流勇退。若有兵戎相见的一日,王姮姬无法割舍他和孩子。
至不济,王姮姬留在宫中可以当人质。
可惜王姮姬先是阴差阳错地与文砚之相爱,又错误地嫁给了郎灵寂。
一切往最棘手的方向恶化。
以前是得王姮姬者可得天下,现在是得天下者才可得王姮姬。
司马淮知道斗争的机会只有一次,他绝对不能输。
他骨子里流着先辈司马懿的鲜血,炽热着无比的雄心和斗志,血统是高贵的,先天条件不比王戢和郎灵寂差。
他决定继续之前的计划,先摘掉庇护琅琊王氏的双翼,再彻底摧毁琅琊王氏。
王姮姬根本就不爱郎灵寂,每日都在承受痛苦。琅琊王氏虽是她的家,也是束缚她的茧。他做的这一切皆为了救她出囹圄,乃是正义之师。
方过新年,中书监郎灵寂便接连驳斥了皇帝两封诏令,许多百官替皇帝颜面扫地,何况龙椅上的皇帝司马淮本人。
朝中人都替郎灵寂捏了一把汗,流言蜚语称陛下恼了郎灵寂,意欲除之而后快,郎灵寂即将要被贬谪了,中书监之位呆不了多久。
陈留王司马玖因到手的皇太弟之位生生飞了,恨毒了郎灵寂,亦恨毒了为虎作伥的琅琊王氏,接连数道奏折弹劾,言辞激烈,誓与王家人不共戴天。
司马玖奏琅琊王氏的种种罪状,言“王戢必为患”,专兵擅权,割据一方,若不除之恐有逼宫之祸。
自古军政分离,军事和行政大权却悉数掌握在琅琊王氏一家手中,缺乏监督,权力离了制度的牢笼,王氏若无反心才怪。
司马淮好言好语安抚司马玖,自然知道王戢和郎灵寂是祸患,却不能光明正大诛之,表面还要装作君臣和睦。
朝中人心动荡,众臣惶恐不安,不知该站队哪一边,帝党与士族的斗争从未如此激烈过。
前段时间琅琊王氏大行封赏,成为风光无两的第一豪门,其余文武百官极为眼红。
既不能改元立储,司马淮便借着安抚臣心的名义,也封赏了其余百官,重新调整了一番朝中官员架构。
当然,他只能在不损害九品官人法的前提下,对现有官僚体系微调,悄然在关键部位放上自己的心腹。
首先,就是惨失皇太弟之位的司马淮。作为首要安抚对象,司马淮赐他镇远将军的头衔,都督青、徐、充三州兵权。
三州看上去很多,实则青州、徐州位于北方,乃是匈奴实际操控的地盘,司马玖挂个名罢了,重点仅在充州一州。
司马淮暗戳戳栽培司马玖,培养军事筹备力量,用以将来对抗王家。
另外,司马玖还是“都督中外诸军事”,即号令皇城的禁卫军,充当保护皇帝的最近最后的一道防线,皇帝手下最强的军事力量之一。
司马淮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了司马玖。
其次,司隶校尉孙寿晋关西侯,出任丹阳尹一职,掌管整个建康城的行政大权。
这个职位原本是郎灵寂的,郎灵寂升为中书监后便空了下来,司马淮便见缝插针给了自己人。
皇帝看重孙寿为人正直以及敢于弹劾琅琊王氏的高贵品质,引为近臣,随时咨询,相当于随身携带的智囊。
接着,司马淮又晋河东裴家裴锈为尚书令,掌政令执行大权,其权力堪与中书省分庭抗礼,品阶名义上还在郎灵寂的中书监之上。
不过裴锈态度比较模糊,不愿挤在中枢和郎灵寂相争,主动请辞,只挑了个在翰林院掌管典籍的秘书丞闲职。
河东裴氏和琅琊王氏的关系比较暧昧,处于灰色地带。河东裴氏与琅琊王氏有世代姻亲之好,王姮姬母亲的娘家正是河东裴氏,裴锈在成婚前更爱慕过王姮姬一段时间,不愿与王家为敌。
世家大族之间盘根错节,往往你的利益就代表我的利益,琅琊王氏倒了旁人未必有好下场。裴家敏感嗅到了这一点,拒绝给司马淮当枪使对付琅琊王氏。
不单河东裴氏,龙亢桓氏,陈郡谢氏,范阳卢氏……亦是如此。
司马淮本想利用北方声望更高的士族制衡琅琊王氏,这一步棋算是废了。
士族根本不配合,亦不听皇帝诏令,靠他们对付琅琊王氏是痴心妄想,他们只认其家而不认其君。
司马淮暗中愤恨。
裴锈既辞,尚书局的位置便空下来。
朝中对郎灵寂录尚书事的呼声很高的,毕竟郎灵寂多年来积攒声望,为百官之首,又坚决捍卫贵族的利益,维护九品官人法,便是合并尚书局、中书省为一个大丞相之位,郎灵寂也是当得的。
司马淮极为恐惧郎灵寂的权势进一步扩大,又不得不顾忌百官的呼声。
他灵机一动,稍稍耍了个心眼,使孙寿与郎灵寂共同录尚书事。同时为了避免郎灵寂身兼二职,顺理成章地移他的中书监为中书令。
如此,郎灵寂的职位便从原本的中书监,变成了中书令加录尚书事。
这安排深堪玩味。
既满足了百官要求,又压制了郎灵寂。
录尚书事就别提了,虚衔而已,和孙寿权力平分,力量大大被掣肘。
中书令虽与中书监一字之差,权力也是天渊之别。中书令只能草拟决策,实际执行还是交给尚书仆射和尚书令,也就是交给孙寿。
郎灵寂明升暗贬,失了中书监之位,相当于变相被移出宰辅群。
他手里还有一个之前册封的骠骑大将军,仍属虚衔。他是掌行政的文官,一年到头去不了战场几次,手里无实际兵权,骠骑大将军完全是鸡肋。
郎灵寂手中可以说没任何实权了。
至此,皇帝的用意呼之欲出。
——克制郎灵寂,打压琅琊王氏!
谁再看不出皇帝对郎灵寂的忌惮之情,无异于一个瞎子。
郎灵寂平日看似为第一权臣,掌握中枢,高高的云巅之上,实则终究为人臣子,只要皇帝小手指轻轻微调一下,他便丧失了手中所有实权,变回昔日那个血统寒微、偏居一隅的琅琊王。
命运如此弄人。
在郎灵寂的治理下,琅琊王氏成为一个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的大树,若欲彻底拔除这棵树,得循序渐进。
皇帝对郎灵寂明升暗贬,便是试探这棵大树的深浅,日后再行动手。
许多世家有种荒凉之感,连第一豪门琅琊王氏都遭到如此的待遇,旁的士族又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皇帝要将士族一网打尽。
当真是卸磨杀驴,当初衣冠南渡东晋立国时,是渡江的士族联合在一起抵手胼足开辟这一片江南土地,扶持司马氏的先祖坐上皇位的。
皇帝打破“王与马,共天下”的格局,实则也就是打破“士与马,共天下”的格局。
士族悲愤之余,史无前例地与琅琊王氏凑在一起,抱团群暖,思考在皇权的压迫下如何存活。
他们要钱有钱要兵有兵,最大的缺点是为人臣子,臣子者得听皇帝命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连郎灵寂也深陷局中,无自救之力。
第一权臣,一朝而坠。
第094章 困境
郎灵寂以中枢机臣之尊, 一夜之间惨遭皇帝疑忌,明升暗贬,实权统统被收走, 被边缘化, 游离于权力核心之外,连尚书省一员普通的尚书郎都不如。
登得越巅,摔得越粉身碎骨, 众臣亲眼印证了这句话,郎灵寂从一介籍籍无名的地方藩王到位极人臣, 再瞬息之间陨落下去, 犹如昨日黄花, 令人唏嘘不已。
郎灵寂自走上仕途以来政绩斐然,为中书监时更昃晷忘餐,朝乾夕惕,经他手的政令没有一条有纰漏, 他提议草拟的诏书条条皆有迹可循,组织严密。
可最后遭到这种过河拆桥的待遇, 当真令人心寒。
朝中许多大臣尤其是贵族都对郎灵寂心怀怜惜, 上疏求皇帝赦免郎灵寂。
面对成山成堆的求情奏折,司马淮打心底里恐惧,血液都在哆嗦。
上次郎灵寂主动请辞,引得百官罢朝, 险些逼走他这皇帝。若再出此事, 司马淮不得不把郎灵寂再封回去。
他好不容易才剥离了郎灵寂的权力!
郎灵寂的号召力如此恐怖, 司马淮愈加忌惮, 其人在朝中已成大患,当除必除, 假以时日必然威胁司马氏江山。
好在司马淮这次比较委婉,虽明升暗贬,名义上毕竟是“升”,文武百官挑不出大错来,郎灵寂本人也无法据理力争。
面对众多求情者,司马淮抓住了一个名叫孔鱼的低阶官员,狠狠贬官罚俸,杀鸡儆猴,使其他官员有所畏惧,不再那么卖力为郎灵寂申辩求情。
在官场中混迹多年的贵族们嗅出了风向,皇帝彻底与郎灵寂决裂了。
若在皇帝与郎灵寂之间选择,为人臣子,恐怕还得忠心于陛下。
郎灵寂如夕阳落日,迅速陨落下去。
皇帝铁了心要动琅琊王氏。
暮色,圆滚滚的红日一半浸在黑沉的雾气中,一半闪烁明光,周天被染成浓淡不一的胭脂水色,黑色丫杈旁两只黑色的飞鸟扑棱着翅膀,肃杀而孤独。
雄伟磅礴的皇城,郎灵寂清风鼓袖,神清骨秀,长长的影子在暮色中,最后一次以中书监的身份走出中书省,竟显得有几分孤独。
众中书郎皆含泪挽留。
难得有郎灵寂这种莅事明理的上峰,过去出了任何事,他们的中书监总能一语定乾坤,将风暴掐灭在酿大之前,用超越常人的缜密心思和清醒笃定,顶天立地。
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日子了。
郎灵寂闻得众人啜泣声,微凝,回头道:“卿等何故楚囚对泣?又非永别,今后我与卿等仍共在中书省当职。”
新任中书监正是郎灵寂之前的下属,感极而悲,他们家大人好好的,遭无妄之灾,被从中书监降到了中书令。
他虽品阶已比郎灵寂高,仍对郎灵寂鞠躬叩首,信誓旦旦道:“小人永远是小人,大人永远是大人。”
郎灵寂神色玄远而冷峻,将他扶起,
“言重了。”
新中书监含泪起身,激愤道:“有一就有二,大人该为自己多考虑考虑,如果逆来顺受,恐怕……”
皇帝摆明针对他们家大人,无缘无故贬官,有替大人鸣不平者直接罚出京外,导致人心无法凝聚。
大人被剥夺了中书监之位,只名义上录尚书事,实则尚书局牢牢被把握在孙寿那老匹夫手中。如果任由事态继续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印象中,他们大人总长于先发制人,掐中死穴,绝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懦夫。
这次面对皇帝残酷无情地打压有功的臣子,大人却一忍再忍。
郎灵寂禁忌地截断他的话,道:“官员分工不同,陛下微调也是情有可原,此事不必再提。”
皇帝的打压,他的态度是接受。
新中书监愣了,“您……!”
抬头见郎灵寂神观冲淡,识量清远,上有万仞之高,下为渊泉所润,深不可测,并不以皇帝一时的挤兑为意,依旧是那般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他看不懂大人,火烧眉毛了还如此淡定。大人是琅琊王氏的女婿,得了第一豪门琅琊王氏的助力,本该青云直上今生无忧,却半路崩殂,生生跌落谷底,大人心中竟半点不怨。
“好吧,大人。”
他只得尊重大人的想法,身份不在头衔而在人心,今后大人虽为中书令,在他们心目中仍然是首席中枢大员。
“大人,我们中书省还跟以前一样,我们都永远只听大人的命令!”
郎灵寂颔首诺之,相谢众人盛情。
下职的时辰到了,离开皇宫。
他骨相修削,发如漆池,背影犹如风神照松色,冷隽凛丽,好一派名士风度,妻子王姮姬也是琅琊王氏第一美人。
这不禁让人想起近来甚嚣尘上的流言,陛下觊觎中书监之妻,意欲夺之后快,拆散中书监和王小姐一对璧人,屡屡故意找茬儿打压中书监。
众人虽没见过那位王小姐的面,但从她每日给中书监送食匣来看,夫妻俩必定是极为恩爱的。
陛下觊觎王小姐美色,为了一己私欲棒打鸳鸯,抢夺人妻,拆散旁人幸福的家族,当真卑鄙无耻,不配为人君王。
晚间,王家老一辈的王慎之找到郎灵寂,与其点蜡促膝长谈。
郎灵寂的变故闹得风风雨雨,整个朝廷掀起波澜,琅琊王氏满门皆知。
王慎之官至三公,是王家最德高望重的耆老之一,对王氏未来充满了担忧。
“雪堂,何以发生这等变故?”
朝中盛传陛下青睐于姮姮,好言好语求其入宫不成,便强娶硬夺。
姮姮的夫君是郎灵寂,陛下要娶姮姮,首当其冲的便是郎灵寂,什么狠辣招数皆冲着郎灵寂来,重重打压于他。
王戢才走,朝廷就出事了。
“与姮姮有关系,但不大。”
郎灵寂淡然精深,席地对坐,“陛下早就忌惮九品官人法,忌惮士族、琅琊王氏,夺取姮姮只是他挑起争端的一个借口。没有姮姮,陛下照样会打压王氏。”
王慎之皱下眉去,深以为然。
他知道王家与皇室的纠葛的根本原因姮姮,但毕竟因她而起。
“陛下看中谁不好,偏偏觊觎姮姮。陛下素来温吞柔懦,因为对姮姮的这点阴暗心思,骤然间变得雷厉风行,如同改了性子一般,手段狠辣而不留情面。”
郎灵寂道:“或许陛下不是改性子,温吞柔懦仅仅他装出来的表象,他本身就是雷厉风行之人。”
最初登基的两年,陛下为了活命装疯卖傻过,足可见陛下能屈能伸,城府深沉,克制,清醒,也野心勃勃。
王慎之极是为难,叹气道:“姮姮已然与你结为良缘,如何入宫为妃?我琅琊王氏才刚向陛下进献了两个女儿。”
琅琊王氏固然不愿公然反抗陛下背负谋反的罪名,可也不能活活牺牲王姮姬,叫她一个二嫁之身入宫侍奉陛下。
姮姮是琅琊王氏的家主,上一任家主亲传衣钵,指戴代代相传的家主戒指,持有象征家族荣耀与徽记的宝刀。
在琅琊王氏族人眼中,姮姮是圣洁而不可侵犯的,若她入宫为妃,改作帝王妾,实在是夺了他琅琊王氏的香火。
姮姮袭了老家主的爵,有正经的爵位在身,相当于朝臣,在后宫如何自处?哪有后妃身负爵位统领士族的?
最关键的是,郎灵寂不会答应和离的。
郎灵寂对姮姮的执念,他们全家都见识过。从前因为和离也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以至于他们全家无一人敢犯忌讳谈和离二字,哪怕亲如王戢或姮姮本人。
“陛下近来的举动是在试探,如果王氏撕破脸,那么会立即开罪皇帝,成为各路势力攻伐的众矢之的。”
郎灵寂剖析着,“时机尚且不成熟,冒然违拗陛下恐怕有些鲁莽,我的建议是暂时蛰伏隐忍。”
世家大族谋的永远是掌控皇帝,在背后操控皇帝,而非取而代之。某种程度上,世家也可称为“见光死”。
在乱世之中,皇帝一波又一波地更迭,包括琅琊王氏在内的世家大族却一代代传承,香火不灭,正是“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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