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监郎灵寂上疏言“还请皇帝先行诞下嫡长子,再行考虑册立储君之事”。
司马淮借坡下驴,假模假样听取中书省的建议,撤回了这道诏令。
“既中书省有异议,那朕便再行考虑一下,众卿稍安勿躁。”
对于册立储君之事,司马淮看似大度,实则有自己的谋算。
此乃一石二鸟之计,一来卖个好给陈留王司马玖,以彻底拉拢他,二来司马淮料到郎灵寂定然不会同意立司马玖为皇太弟,借此机会让司马玖憎恨郎灵寂,离间二人关系。
他深知光凭岑道风不是郎灵寂的对手,必须尽可能多积攒盟友,一同推倒琅琊王氏。
司马玖与郎灵寂本就有旧怨,郎灵寂原是司马玖的跟班,后抢了司马玖与琅琊王氏的婚事,娶了王姮姬,才获得琅琊王氏这种顶级豪门的扶持和助力,青云直上位极人臣。
司马玖看着昔日麾下小小的运粮官成了呼风唤雨的权臣,地位远比自己高,内心早就不平衡了。
所以司马玖之前挑拨岑道风刺杀王姮姬,断绝郎灵寂与琅琊王氏之间的联系,试图拉郎灵寂下马,可惜失败了。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司马淮看准了这一点,想完全把司马玖纳归己用。
在接下来真刀真枪与琅琊王氏的战争,司马淮还得需要司马玖上战场。
其实,司马淮根本没想立司马玖为皇太弟,也没想过把自己的皇位给别人。
中书省那边会帮他拒绝好这件事,他在司马玖那里白白捡一个人情。
经此二事,郎灵寂得罪的人多了,不仅北伐党视郎灵寂为眼中钉,司马玖也产生了浓浓的仇恨。
郎灵寂并不是无懈可击的。
司马淮发觉,或许因为从前郎灵寂是帝师的缘故,自己总是弟子思维,太畏惧郎灵寂了,把斯人想得太厉害了。
其实郎灵寂不过是个凡人而已,有弱点,有七情六欲,有家室。只要经过严密的布局,除掉郎灵寂是有可能的。
司马淮坐在龙椅上,投下沉沉的暗影。王氏被撕开个口子,正一点点落败。
没了郎灵寂和琅琊王氏,王姮姬一定会跟他的。
第092章 臣妻
下雪了, 铅灰色的雾濛濛的天空,墨绿的松柏,冰凉刺骨湖水, 树梢的乌鸦, 黑白二调的景色恰如水墨丹青画。
雪花斜卧在低枝上,王姮姬正披着厚重的斗篷和冯嬷嬷站在白梅树下赏雪。
忽闻郎灵寂一身官服下朝归来,肤质冷白, 容色静默,仪态恰如朝廷首屈一指的权臣, 肃穆而不苟言笑。
今日下职似乎比平日晚, 王姮姬与他狭路相逢, 试图转身跑路却太过尴尬,犹豫片刻,不得不开口,“你回来了?”
郎灵寂应了声, 神如雪色,透着几分生人勿进的疏离感。
见他这副不冷不热的态度, 王姮姬顿时有种吃瘪的感觉, “怎么晚了些时辰?”
他道:“朝中有事。”
王姮姬见此没再去叨扰,免得无意中又触犯他的忌讳,记得前世他就常常这副满身霜寒气的模样。粗粗打过招呼之后,带着冯嬷嬷离开。
手却被郎灵寂从后面拉住, 触感微凉。她疑惑回过头, 听他泠泠似泉的声线, “随我来。”
旋即不由分说, 他冒着一路风雪与她十指相扣。
王姮姬跌跌撞撞被郎灵寂带往书房,心头一阵擂鼓。她爬疏最近的事, 似乎没什么亏心的,亦没敢提和离,值得他这般冷漠地把她扣到书房的。
下意识寒战,不知被夹着细雪的寒风吹的,还是被郎灵寂唬得。
至书房,点起温暖的炉火,摘掉外袍清洗鬓间的雪水,雪珠淋漓。
屋外雪虐风饕,屋内却暖热生汗,阵阵幽微梅香透窗弥漫,完全感受不到丝毫寒冷,唯有炭火的轻噼啪声。
郎灵寂一边净手,一边淡淡睨向她,“你这般拘束作甚?”
王姮姬这才注意到自己双脚紧并,原封不动站在门口位置,身子在发颤。
她斟酌了片刻无话可说,妙目莫名憔悴,“我没有拘束。”
他刚才面色恰如天上铅云,沉闷低窒,给人以压力,别人哪里敢说话。
郎灵寂凝了凝,屈指刮过她冰凉的面颊,道:“你那般哆嗦,难不成做什么亏心事了?”
王姮姬讪讪扯开一个僵硬的笑,反讽道:“你别疑神疑鬼了,我每日呆在深宅大院里能做什么。”
他道:“那就好。”
帮她摘了棉斗篷和锦帽,掸掉一身雪气,烤了烤噼里啪啦的炭火。
经过腰部时,郎灵寂贴着手掌刻意丈量了量她腰,亲密摩挲,肌肤隔着柔软的衣裳布料一贴,不盈一握。
“又瘦了。”他低声。
王姮姬嫌弃地撇过脑袋,想起他夜里就是这样掐着她细腰进入,脸颊泛烫,用脑袋轻轻顶他心口,让他放开。
“别动。”
二人同时坐在卧榻边休息,室外落雪静谧无声,沙沙沉重压在枝桠之上,漫天漫地的苍白刺得人眼直眯。
郎灵寂懒懒阖上双目,将她抱在腿上,有一搭无一搭捋着她细腰,“娘子。”
王姮姬浑身起了层寒栗子,轻微的不适感,“你干嘛这么叫?”
他不径答,眼神瞟了瞟,示意她手臂也反过来攀住他。王姮姬对峙片刻,认命地照做,手臂摆在了正确位置。
郎灵寂静静感受了会儿,“我曾见识过那件事,没想到真落在我头上。”
他口吻说得接地气,透着诚恳,寻常夫妻间的唠叨。王姮姬亦懒洋洋靠在他肩头,“什么事?”
他住口不说有所避讳,其实那件事心照不宣——君王觊觎臣妻。
前几日,在得知陛下有阴暗心思后,他们第一时间息事宁人。王姮姬亲自把司马淮约来,明明白白说清自己臣妇之身,断情之意,斩断这段孽缘。
然而无济于事,陛下年轻气盛,根本放不下。
越退让,陛下反而越步步紧逼。
据宫中眼线来报,陛下依旧夜夜意..淫王姮姬,思念深浓,甚是变本加厉把与王姮姬眉眼有几分相像的王芬姬作替身,在御书房重新挂上了王姮姬的画像。
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自古君王看上臣妻引起了多少孽根祸胎,丈夫在朝中轻则被针对贬谪,重则抄家灭口——杀光女子的母族夫族,独囚女子于深宫享用。
对于郎灵寂与王姮姬来说,他们是人臣夫妻,即便再权势熏天,也有“臣”字大山压着。面对陛下近乎明目张胆的觊觎,为人臣子无计可施。
好在琅琊王氏不是寻常门户,王姮姬也不是寻常臣妇,堂堂王氏家主的身份,可暂时维护自身安全。
从郎灵寂不带半分温色的肃杀神情来看,他今日在朝中定然被针对了。陛下的意思谁都看得出来,剖腹取卵,正式对付琅琊王氏,欲得其妻,先诛其夫。
王姮姬诧异,随即暗暗奚落,郎灵寂这样的人也会被针对。
她本应该站在他的战线同仇敌忾,不知怎地,她竟有种快感,一种近乎报复得逞的快感,郎灵寂遇上棘手事了。
不知他苦思冥想,走投无路是怎样一副情景?
他总高高在上目无下尘,傲慢不可一世,如今也被司马淮整治了。
心涉游遐间被郎灵寂看透,他指骨冷冷淡淡钳过她的下巴,几分锋利的打量,“幸灾乐祸?”
王姮姬心事乍然败露,唇瓣下意识抽搐了下,拂开他的手。他调整了姿势变本加厉扣住她的后脑,完全将她禁锢,
“说清楚,别想蒙混过关。”
氛围莫名奇妙危险了起来。
王姮姬心中乱七八糟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被迫表达忠诚,“你别小题大做,我没想什么,陛下的事与我无关。”
陛下的事确实与她无关,她当年与司马淮结义而已,谁料司马淮种下一颗孽情的种子,对她魂牵梦萦。
她能做的都做了,劝司马淮断情,安安分分呆在内宅,尽人事听天命,他不应该责怪她。
郎灵寂却对她方才的幸灾乐祸深深不满,探舌攫入她喉间发出轻而尖锐的动静,微痒微痛,熔了肺腑,才撒手放人。
两人每每这般拥吻,都会激发..情蛊,彼此通过情蛊深入智识与精神的交流,心灵相通,好似融为一体。
王姮姬双颊酥红,捂着胸口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地轻喘着,双目剜他,恰似一泓雪花化成冰冷的水。
“你……!”
她含恨酝酿半天,只剩无能狂怒。
“你能不能经过我同意。”
郎灵寂挑挑眉,平铺直叙:“你别幸灾乐祸,我的利益就代表了你们家的利益,我倒了你们家也没好下场。”
君夺臣妻,毁灭的是一对夫妻。
理虽是这个理,王姮姬偏要争一时长短,“谁说你倒了我们家就完了,我琅琊王氏合作过的藩王数不胜数,没有你再扶持一个别人就是。”
二哥已得了九州大部分兵权,朝中行政有其它哥哥支撑着。琅琊王氏满门珠玉,有文臣有武将,理论上现在不需要与一个外姓藩王合作。
“你说什么?”
郎灵寂审视她。
这话放以前是雷池,但现在绝知她被情蛊和家族两条粗壮锁链死死缠住,再难逃离,逞逞口舌之快而已。他们的灵魂有响应,种着同一对情蛊,密不可分。
“你选不了别人了。”
情蛊具有排它性,与任何其他异性的亲密接触刺如刀割,他是,她也是,他们今生能依偎的配偶只有彼此。
这种最极端的手段将他们绑在一起。
王姮姬微微黯然扭过头去,尝试着从他腿上下来,他仍牢牢提握着她的腰。
自从她知道情蛊根本没有解药后,和离和自由的心思俱熄了,像行尸走肉臣服于现实,再无闹腾的心气。
他不必一遍遍地警告她。
“我知道我选不了别人了,也没打算选别人。你一直帮着琅琊王氏,我当然希望你好,琅琊王氏好。”
幸灾乐祸是有的,但只一点点。
他道:“姮姮,你应该尽量爱我。”
王姮姬听这陌生的话,直愣愣钻进耳窦中,有点消化不过来。
“什么?”
这样唐突陌生的词很少从郎灵寂口中说出来,关键他还这样面不改色,仿佛一切理所应当。
她咽了咽喉咙,为难地说:“可我们只是家族联姻啊,一纸契约。虽然有情蛊的作用,但要求彼此相爱,也太……”
郎灵寂漠然打断:“我是说,做出一副恩爱的样子来给皇帝看。”
王姮姬长长哦了声,不知这么做有何目的。或许装作恩爱能让他们的合作更紧密,皇帝知难而退?
“我怎么尽量爱你?”
她希望他像上次赶走皇帝那样,给她一个章程性的东西,她一条条照做,免得他又吹毛求疵责备于她。
郎灵寂隐晦侧过头去,口吻淡冷:“爱还怎么教,你前世不是会么。”
王姮姬哑然,大脑一片空白,前世,前世太过于遥远,她早就忘得干干净净。如今为了家族利益她不恨他已然勉强,何谈前世那样爱。
“我。”
他耐心等了会儿,见她这般支支吾吾,微感失望,“罢了,当我没说。”
二人气氛凝滞了会儿,有弦外之音未曾说清,但谁也不挑头。
王姮姬垂了垂眼,顺理成章揭过此事,转而问:“朝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是琅琊王氏名义上的家主,算政治人物,有权知晓朝野局势。
郎灵寂一五一十说了,陛下要改元,要北伐,要立皇太弟……一项项举措无不针对琅琊王氏,针对他。
他习染了官场风气,拿捏着腔调:“因为娶你,我仿佛染上大麻烦了。”
王姮姬撇过头去,这是官场推卸责任踢皮球的话术,她岂会上当。
说来,陛下针对郎灵寂是一方面,却绝不会给郎灵寂带来什么切实的伤害,这一点她丝毫不怀疑,也不担心。
因为郎灵寂根本就不是束手待毙的人。陛下的这些举措看似藏着小心机,实则毫无意义的,根本伤不到他。
“你为什么不反击?”
如果他反击,以他的心机智识,绝不可能处于现在这样的困境中。
他目前的反击只是驳回皇帝的两条政令,还是站在皇帝的角度,对皇帝有好处的。被北伐党群起而攻之的是他。
郎灵寂失声一笑,似听到什么荒谬,“反击?你在想什么,他是陛下。”
王姮姬歪头凝思,他无论如何不像一个忠君爱国的信徒,怎会在意儒家那些君君臣臣的教条。面对司马淮的试探,他竟然史无前例地退让了,这实在太不像他。
她咳了咳,道:“我们两家现在既然是合作盟友关系,你该将心中图谋对我坦诚相告。左右我这副病弱身子根本出不了大宅院的门,不会泄露机密的。”
郎灵寂道:“没有秘密,没有筹谋,这次真的没有。”
平静斯文的面颊不似刻意作伪,他真的是这样恪守执行的。
王姮姬怔怔:“什么意思?”
他不去谋算,准备束手待毙吗。
在对待皇室这一问题上,他似乎不是她印象中那个郎灵寂。或许因为他有一半司马氏血统的缘故,对司马氏格外仁慈。
郎灵寂道:“姮姮,你家家训要求你们子孙永远臣服于皇权,做个辅臣。”
正是王氏家训,子弟 永不谋反,永世不得称帝为皇。
“……所以,我不能有丝毫反意,让你们整个王氏居于炭火之上。”
双目对视之间,王姮姬忽然明白了。
面对既白等其他情敌,他可以轻描淡写地杀了,左右那些人的命本身不值钱。
面对皇帝,他,包括整个琅琊王氏在内,都不能僭越冒犯,承担谋反的罪名。
郎灵寂有权臣心,却无帝王欲。
第093章 贬官
司马淮写了信给远在广州的岑道风, 广州偏僻崎岖,开化程度低,等了将近大半月才收到回信。
信上, 岑道风认真诚恳地回答了司马淮之前的问题, 即与王戢开战有几成胜算——
胜算为零。
并非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岑道风曾在王戢麾下作战,很了解王戢的底细。
王戢是本朝名副其实的最高军事统帅, 在江荆一带屯田耕种,创建防御工事, 佣兵自雄, 善于打持久战, 大军出巢足以撼动半壁江山,甚至直捣建康。
此人虽勇猛却不逞匹夫之勇,一身的名士风度,会拉拢人心, 会巧用人,会争权夺势, 更懂得隐忍和克制己欲。
有一次在军营正当中秋月圆时分, 王戢纵情饮酒,烂醉如泥,帐下谋士提醒他喝酒误事损伤理智,在战场上不该如此。
如此煞风景之言, 本以为凭王戢的火爆脾气会将斯人拖下去斩首, 谁料王戢听取了那谋士的建议, 饮下最后一口后轰然摔了酒杯, 并命令从明日起全军禁酒。
从此军中再没喝酒误事过。
虽然只是一件小事,能看清王戢开明懂理, 可高可低,野心炽热而又目标清晰,拎得清大事大局,端端是两朝第一豪门琅琊王氏栽培出来的根苗。
王戢身后更有个擅于以静制动的郎灵寂,长袖善舞深沉如渊,心思缜密远超常人之上,为王戢制定各种作战策略,规避各种风险和漏洞,补充文治。
经过多年积累,王戢已成长得相当强大。
若要开战,岑道风言至少需要三年的筹备时间,且三年中他不能呆在贫瘠的广交之地,而要在梁、湘州等中原腹地占领兵权,像王戢一样操练士兵,积累军资,三年之后方有与王戢较量的资格。
否则,“臣即便战死,无济于事”。
司马淮合上信笺,久久无法平静,浓浓的忧愁笼罩在眉目间。
他料到琅琊王氏难打,没想到这么难打,连猛将岑道风都忌惮如此。
梁州位于南北夹缝之间,属于一片混乱的三不管地带。占领那里的是流民帅周乔,长期以来脱离朝政控制,想把梁州给岑道风并不容易。
朝廷上使手腕,战场上拼血肉。在朝堂上他尚能用帝王术打压郎灵寂,而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短兵相搏时,王戢顾盼自雄,生性暴躁,绝不像郎灵寂那般遵守默认的游戏规则。
郎灵寂是文官,服从于君臣之礼那一套;王戢是武将,蜂目豺声,壮怀犹唱缺壶歌,真惹急了或许会不管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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