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真有什么错,二哥定然会帮你的。可当初咱们也找名医验过了,他给你的药绝对无问题。”
“九妹,你莫要再任性了。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害人害己。”
那人拥有如此大的执念,如果九妹逃婚,后果定然是毁灭性的。
王章知道她还对文砚之旧情未了,但那人的要求是,送上文砚之的项上人头。交易的条件之一。
就算文砚之在其他事情上清白,他背叛王氏,投靠陛下,罪无可辩。
他想让妹妹看清局势,无论从朝政还是从王家整个家族来说,文砚之都必须死,给这些日来的纷闹一个交代。
王姮姬无言以对。
或许她从前还能任性,自从她成为王氏家主开始,就身不由己了。
她这个家主只是名义上的,真正支撑家族重担的任务还是在王戢头上。
王家儿女,每人都有自己的宿命。
这场婚事再也无法撤回,她必须得嫁给郎灵寂。
她溢出一缕绝望,越来越浓,侵蚀着内心的每寸角落,从内而外地崩溃。
王姮姬不禁想起了前世在深宅大院里一身老病度过的那些煎熬岁月,灵魂犹如坠入深窟里,陷溺穷巷,非死不得脱,一点点看着自己的发越来越白。
那样的日子,生不如死。
她回到自己的闺房,关起门来独自抱膝了良久良久。昏暗的屋子,束缚的条条框框,寂静得连时间都会被蛛网捕获。
她自己仿佛也蛛网丛生,浑身上下透着腐败与古旧,死气沉沉的,活着没有一点希望的光芒。
虽然活着,却已形同行尸走肉了。
这样的日子,还有几十年。
若真如此,她为何要重生呢?重生的意义在哪儿?
她闪过星星零碎的不甘。
哭了,落下一颗泪。
泪珠比钻石还坚硬。
她决定豁出去。
暮色沉沉。
蓝蒙蒙的夜雾氤氲在静谧的黑夜之中,整条街上没有人影。
一轮昏黄失泽的月亮,惨淡地挂在天空,似睁着睡眼,处处弥漫着哀戚。
树影森然,张牙舞爪。
王宅,王姮姬披上了斗篷。
她支开了所有可能是眼线的下人,独自来到宅院的侧门之前。
桃枝将随身细软悄悄交给她,忧心忡忡地问:“小姐真的决定去裴家吗?二哥要是找您可怎么办?”
毕竟小姐上次失踪惊动了整个王氏,王戢亲自带队搜山的,这次毫无声息地离家出走,怕是会闹出不小的动静。
王姮姬道:“对二哥说实话即可。”
桃枝道:“那位裴公子对您似乎也不怀好意,您莫要被他蛊惑了。”
王姮姬道:“没事。”
起码现在来看,裴家是她唯一暂避的出路。北方幅员辽阔,常年被异族占领,想必王氏的手暂时没伸过去。
桃枝胆怯地说:“小姐,您这是逃婚啊……”
“逃婚”二字一出,枝桠上的乌鸦尖锐嘶鸣了声,振得枝叶乱颤。
王姮姬缓了缓,叮嘱道:“桃枝,如果真有人为难你们,你们把我供出来即刻,左右他早晚会找到我的。”
桃枝凛然,“当然奴婢死也不会跟姑爷说的!”
急得快哭了,“小姐,郎公子究竟有什么不好,值得您以家主之尊逃婚?”
王姮姬没做评价,径直登上了马车,由既白驾马,趁着夜色离开了王家。
她现在是家主,可以去想去的任何地方,任何人都没权利拦她。
既白道:“九小姐您放心,奴才一定安全把您送到裴公子的别院,裴公子等着您一块被北上去河东裴家。”
王姮姬,“多谢你。”
自从上次她救了既白,既白便一直对她心存感激,想找个时候报答。
今晚她要离开王家,既白自告奋勇送她前去的,愿意守口如瓶。
王姮姬似想到了什么,对既白道:“到了地方之后,你便躲起来吧,短时间内别回王家了。”
既白愤然,“九小姐您竟被逼得离开您自己的家,还有天理吗?二公子也不向着您,定然要逼您成婚。”
王姮姬不想怪罪家人,却也不愿牺牲自己,只说,“二哥有他的难处,爹爹去了,王家再不是王家了。”
马车辘辘的响声,回荡在空空的街巷之上,声音被格外放大。
为了逃避一场婚事,王氏贵女偷偷摸摸地夜行赶路,争取跑出自家的地界。
她在为自己逃命,逃离自己的家。
一场惊心动魄的离家出走。
王姮姬坐在马车里,心事沉浮,希望早点到达与裴锈约定好的地点。她好像是个小偷,要偷什么东西似的。
马蹄每一蹄,都好似魂惊肉跳地踏在心脏的节拍上。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梧叶西风冷,凉月好似霜。
原来当小偷是这种感觉。
即将出城门的那一刻,忽听长长“吁”,有人横马停在了她的马车面前。
变故猝然发生了。
马车剧烈地停止,震得人颤。
车夫既白怔了一怔,隔着车帘声音发虚,“小姐……!”
王姮姬顿时右眼皮狂跳,一刻心律失衡,不得不硬着头皮掀开轿帘。
寒风回荡在建康城高峻磅礴的城墙上,微月昏昏,林深夜黑。
流淌着六朝金粉的秦淮河,此时只呈现半明半暗的灰色,幽渺凄迷。
郎灵寂似冷似嘲,手持马鞭将她拦住,一副不悲不喜泥相模样,
“呵。”
“九小姐大半夜的要去哪儿?”
“是。”
副将简单交代完,便要求守卫开启小王宅的门。这座宅邸刚刚才竣工, 焕然一新, 本来是修给九小姐和文砚之新婚用的,结果发生了变故,荒废搁置下来。
守卫奉命看守小王宅, 见陌生副将忽然要求开门,疑云大作, 问道:“小王宅常年无人居住, 送什么人?”
副将道:“一位贵客。”
说着亮出了琅琊王氏家主的令牌。
令牌檀木黑漆, 上面写了蜗星大篆“姮”,如新任家主亲临。
守卫凛然,立即跪下,“原是新任家主, 有失远迎!”
副将点点头,将令牌收起, “那就烦请开门吧。”
守卫摸出了钥匙, 扣向小王宅的沉重硕大的门锁,瞥见不远处还停着一辆马车,装潢朴素,甚为低调, 窗子被紧紧关住, 便多问了句, “马车也要进?”
“是。贵客就在马车里。”
守卫疑虑未消, 总觉得怪怪的。他只是个看门的,小王宅内都是价值连城的珠宝, 还有九小姐未曾启用的新房。一旦有个闪失放贼人进来,他的脑袋得搬家。
守卫咳了咳,留了个心眼儿道:“虽有家主令牌,小人也得看看马车里面。”
因为令牌可以伪造。
副将面露难色,迟疑了片刻,跟随行的另一个副将商量了下,才道:“可以,但只能瞥一眼,绝不能冒犯贵客。”
遂将马车门板打开,微微掀开了缝隙。只见软榻上躺着一位沉睡的姑娘,浓密的睫轻轻抖抖,羸弱清减,素珠雪丽,身上盖着纯白色梅花纹的斗篷。
守卫瞥一眼就吓得险些魂飞魄散,瞠目道:“家、家主……家主怎么大驾光临?”
副将将帘幕遮下,催道:“是的。快开门。”
既是新家主亲至,守卫没什么好说的,快速利索地敞开了正门。
副将将人送进去后,肃然嘱咐道:“九小姐这段时日就住在这里了,要好好照料九小姐,该采买的下人就采买,该添置的物件就添置。小姐正病着,身娇体弱,需要无微不至的呵护,懂吗?”
守卫点头如捣蒜,甚为茫然,九小姐一直在老宅为前任家主服丧,为何突然一声不吭地降临此处,人还病着。
王宅和小王宅不一样,王宅是王家族人混居的地方,人多气暖,而小王宅刚刚竣工,是未来小姐成婚的新房,十分冷清寂寞,根本就不适合养病。
事情诡异得让人捉摸不透。
副将安排好一切后,并未离开,守在了宅外,日夜轮流换岗值守。黑森森的几行卫兵,排场虽不大,极有压迫感。
瞧着不像让家主养病,倒像把她囚了起来。
宅内,王姮姬许久才醒转。
屋里安静得可怕,落针可闻,袅袅熏香燃出海上博山的形状,凝固在半空,恍若失去了时间的流动。
她躺在床上怔然愣了会儿,脑袋蒙蒙的,浑身充满了疲惫感,骨头也是软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周围的陈设既熟悉又陌生,身下的这张紫檀牙雕梅花凌寒拔步床,前世最后老病缠身的日子就是在这张床上度过的。
过于精致,像噩梦的牢笼。
小王宅……
她被送到了小王宅。
对于被送到小王宅这件事,她一点也不意外。昨夜她本计划去找裴家表哥,铤而走险北上河东,谁料撞见了郎灵寂。
他讥诮地瞥了瞥她,没说什么,将她丢到此处圈禁了起来。
对外,称九小姐正在养病。
王姮姬万念俱灰。
这次落在郎灵寂手中,孤立无援地被圈禁在此处,密不透风地被困住,暗无天日,有死无生。
他的底线就是成婚。
她屡屡逃婚,彻底激怒了他。他现在表面平静,背后里肯定准备酝酿个大的,要她的性命。
文砚之潜逃在外,也免不了一死。
同样的一张床,同样的命运,兜兜转转是逃不过既定的结局。
王姮姬喉间溢出自嘲的笑,分不清是喜是悲,精神麻木。
倚在枕畔,前世无数个病痛缠身的白天黑夜,她就这么喝药,吃药,却不管用。许昭容最后一次来找她时,她刚吐过血,想要一颗糖,与郎灵寂已半年未见。
他和许昭容的孩子她见过,很可爱,冰雪聪明,孝顺又懂事。
许昭容冒着风雪在小王宅外跪着,那孩子还懂得给娘亲撑伞挡雪。
她那时候幻想如果她有这么一个孩子多好,与他成婚将近十年无所出,外面的人都说她不能生,还仗着琅琊王氏的淫威霸着男人不放,不许男人纳妾。
前世她为此找了许多药方,调养身体,以为自己体弱是天生的错。
直到死的那天才恍然知道,她的身体早就被栽了情蛊,千疮百孔,别说生孩子连寿终正寝都难。
可为什么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爱许昭容,只因她霸占着主母的位子不让许昭容进门,他便断了她半年多的药,让她怀着无尽的遗恨吐血而亡。
她怔眸不解。
成婚将近十年,他与她同房的次数两只手就可以数过来,冷漠如冰。
他洁癖极其严重,甚至不与她有任何肌肤接触,对她一般敬而远之。
他从不会热衷跟她做那事,这点倒可以放心。
爱与不爱的,难以叫人释怀。
前世他用断药的方式断送了她,今生又会用什么手段?
她体内已没情蛊了,他应会暗中使些阴毒手段,下毒,断食……或者其他什么的,总之不会让她好过。
爹爹逝世了,二哥和其他哥哥们又那么信任郎灵寂。她已入穷巷,再无出路,再也没人罩着她了。
王姮姬伏在自己服丧的縗帻上,泪水渐渐将白色染灰了一个度。
……也提早为自己服丧吧。
傍晚有人送来了些饭菜,王姮姬食欲不振,简单用了几口。饭菜的味道尚可。有她前世喜欢的梅花羹。
当然她没用银针试毒,有没有毒都无所谓了。他若估摸着要她的性命,她作为阶下囚,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
用罢膳,她枯坐着。
等待七窍流血,食物却没毒。
如此浑浑噩噩了几日,一直没有人逼她怎样。深宵的青宵旁,孤枕畔。躺床上就睡,醒了就吃喝,最多拿几卷闲书来看看,日子平静地过去了。
越平静,越酝酿着滔天的风暴。
预料中惩罚的利刃,迟迟悬在半空人的脖颈之上,不落下来。
她满心抑郁,被秘密囚在此处,与世隔绝,怕是死了都没外界知道,好像一个鬼影,人不人鬼不鬼的。
直到那夜,月光明亮如雪恍若白昼,雾暗云深,散碎的银子碎屑洒在室内,王姮姬刚吹熄了蜡烛准备入帐休息。
郎灵寂却来了。
她一开始并不知道是他,赫然一惊,被他修长的手不轻不重地捂住了嘴。
几缕淡香飘入鼻窦,是他身上独有的清寒气息,丝丝扣扣带着强烈的侵略性。
郎灵寂从后牢牢将她圈住,没有什么温情,只当作是个冰冷的物件。
她顿作恶寒,开始疯了似地挣。
郎灵寂却扣住她,吻她的脖颈和秀发,指腹从滑过她衣裳上的梅花襟扣,一颗一颗地解开,半拉半抱地把她榻上拖。
榻像一口吃人的怪物,乌森森的棺材,无尽的噩梦。
王姮姬灵魂深处震颤,挣得更加剧烈,双肩猝然一沉,被推搡在了榻间,陷落了下去。
他屈膝半跪在榻,长指微挪,毫不留情地褪掉了她最后几层衣裳,将她沉沉按住,真刀真枪地朝她逼近。
她縗麻孝服,色如月下白,拿出了梅花簪子要抵触,被他轻而易举地拨掉。
王姮姬至此感受到了浓重的恐惧,瞳孔失焦,漫是绝望和敌意。
她前世对他有感情,因而二人单独相处的时光她只会格外珍惜,而不会觉得有压力,此刻五指山倾天覆地地扣下来。
郎灵寂冷冷剜着她那副贞烈模样,想起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毁婚,她和文砚之的那些甜蜜,她曾对着别人的笑。
他微俯着身,眼眸黑漆漆掺杂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强行捉住她的脚踝将她拖回到了身下,牢牢按住肩膀。
她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事,开始泣不成声地哀求,鼻息如絮,求他放过,爹爹尸骨未寒,才刚刚下葬没几日。
“别……求你……”
郎灵寂摒弃所有的慈悲,掐住她细白的脖颈,目光寒遂刺骨如孤寂的雪白色,一身的沉冽之气,径直分开了她的膝。
借着月光她清凌凌的面庞美极了,仿佛一件苍白美丽的瓷器,脆弱易折。
她,竟敢逃婚。
她已经悔过一次婚了,又逃婚。
咎由自取。
王姮姬被迫接受命运,哽咽着,极力侧着脑袋,避免与他正面接触。
这样做自欺欺人,哪怕她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该发生的照样会发生,不会有怜悯,不会打折扣。神经上的痛感,会时时刻刻烧焚瓦解着意志。
郎灵寂将她扼住,叫她只能正对他,时而温柔时而暴戾,有意逼迫于她。
王姮姬快要崩溃,发出尖细的鸣叫,颊上的怒色逐渐上升。
她越抗拒,郎灵寂心里的暗火越盛。
只是因为是他,对吧?
如果是文砚之,她会很乐意。
他将所有都毁灭,把她浑身每一处都标记,叫她日后再也不能悔婚。
她既入穷巷也亮出了凶相,双唇抿成直线,死死坚守着不肯发出半声,宛若一个哑巴,隐忍而蓄意地与他作对。
郎灵寂遂握了她的腰,以微小幅度换了个法儿,麻痹惹得她频频眨眼。
痒的感觉有时候令人难以忍受,痛考验的是意志,痒却破坏这种意识。
一个人可以忍住痛,却忍不住痒。
她溅出泪花,忿而咬他肩膀,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锱铢必较,共灭同亡。
这时候,他们是完全撕破脸皮了,半点面子都不留,双方都琢磨着对方死。
每个人深藏的潜力都是无限的,恰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关键时刻能担千钧重,潜力需要在极限时刻被激发。
王姮姬恰恰是平日病弱手无缚鸡之力的那个,可兔子急了还会咬人,遑论她一个大活人,较劲儿起来有些力道。
郎灵寂忽然在这种角逐中找到了对抗的滋味,恰逢敌手,此消彼长,谁也不比谁强一分,谁也不比谁弱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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