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抚摸着指间沉甸贵重的家主价值,有意无意地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打算。
正自思量之际,有人拂去了落在她肩头的梅瓣。
郎灵寂从后面出现,指尖上轻微的秋寒好似冷水,微剐在她的脸颊上。
“想什么呢?”
王姮姬激灵一下,浑身发麻,避开他望向渺远的天空。
他看透她的心思,“我会陪你每年去伯父墓前祭拜,慰在天之灵。”
王姮姬耻然。
她明明知道一切都是他搞的鬼,却不能拿他怎么样,王家又和他联合了。
“有商量吗?”
缓了会儿,她疲惫地开口。
郎灵寂,“什么?”
“你知道,那事。”
“哪事?”他半眯着沾了阳光的长眸,慢慢对上她的目光,“有话直说。”
王姮姬道:“婚约。”
退婚,取消婚约。
郎灵寂眼色变了,“真不知你怎么说出口的,到现在还想着那个文砚之。”
王姮姬摇头道:“家主之位虽落在了我身上,但我就是个傀儡。你如果愿意取消婚约,条件可以随便说……”
他毫不留情地冷淡打断,“你们王家人是都听不懂人话吗?”
要她。他从一开始的条件就是如此,从未变过,王家人为何一遍遍地问。
王姮姬到抽了口凉气,下意识躲避,却被郎灵寂不轻不重地扼住手腕。
她呼吸加重了几分,他俯身顺势欺近,将她逼到了梅林的角落。
“鉴于你方才说的话,婚期提前。”
他低声道。
王姮姬双目含煞,忍无可忍,腮边软肉都在轻颤,“你别欺人太甚,爹爹和五哥尸骨未寒。”
“你得让我放心才行。”
郎灵寂将她的两只手腕都握住,犹如一双冰凉的镣铐,贴近她耳垂。
否则呢?她可太任性了。
说招赘个寒门就招赘了,说毁婚就毁婚,做什么事都不计后果。
“尊重是相互的,姮姮。”
王姮姬肺腑欲呕,竭力维持着表情的镇定。面对杀害五哥的真正凶手,她无能为力,反而与他狎逼为欢,人生至悲哀莫过于此。
她猩红着眼睛,决计不肯轻易妥协,锱铢必较地讲条件:“既然要谈尊重,那我要为爹爹和五哥守孝三年,三年之内不食荤腥不玩乐,亦不成婚。”
郎灵寂呵呵讥讽,“那你也别出门算了。”
画地为牢,在王宅自囚起来。
若真有诚意,区区三年算什么。
否则,便是拖延婚事的花言诡计。
“你即便想自囚也得先嫁给我,这婚事我确实十分着急,片刻也等不了。”
他撩着她的一缕发丝,半开玩笑地说,“办完婚事,我陪你一起服丧,天天衣着缟素粗茶淡饭。”
王姮姬挣脱他的手,写满抗拒,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走,话不投机半句多。
“神经病吧你。”
他接受她的詈骂,懒散地倚靠在梅干旁,“刚才在祠堂那位是谁。”
王姮姬一怔,后知后觉才知他指的是裴家表哥。
“亲戚。”
“亲戚。”他咀嚼着这二字,“没什么事就赶走吧,你们王家远远没到一个葬礼都需要旁人来帮衬的地步。”
王姮姬道:“琅琊王管得也太宽了,这是我王家家务事,请你注意点自己的身份,别太僭越了。”
郎灵寂沉沉警告,“我说过,不喜欢你和其他男人接触,因为你契约精神不是很强。”
这已超越了王家家务事,触碰了夫妻的底线。
“那男子似乎不怀好意。”
王姮姬直要冷笑,最不怀好意的人怕就是他,他还敢指责旁人。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不染半分人欲,直勾勾盯穿她,“是吗。”
王姮姬如沾了清冷釉色,为了及早摆脱他,她好好好是是是,无论什么一律囫囵吞枣地应了。当真倒霉被他抓在梅林,多呆片刻都如芒在背。
“我要回房了。”
郎灵寂忽高忽低地滑逝着她后背的发带,“枣红色的发带,很美。”
王姮姬道:“有你许昭容美吗?”
他神思微顿,“谁?”
王姮姬暗呸,一瞬间竟然厌恶方才的自己,提及那恶心的名字。
难道时至今日,她还要为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的男人与许昭容争高低?
郎灵寂两指钳着她下颌微微抬起。
“谁?男的?”
王姮姬拂过去。
“别弄。”
他冷笑,“你最好别再给我弄出个男的。”
王姮姬跟他交流似乎有障碍,他永远听不懂人话。他凭什么控制她琅琊王氏,控制她呢?
明明一开始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地方藩王,连给琅琊王氏提鞋都不配。
一朝飞升青云,只手遮天。
郎灵寂幽幽道:“姮姮,好好成婚。我绝对会为你带来胜利,按契约上所言保你们琅琊王氏万代永昌,风流不绝。”
王氏祠堂那把宝刀是当年一位高人赠予王家先祖,传说只有位居三公者才能佩戴,否则反受其害。
后来,王氏代代出了数十位三公,宝刀的诺言再也不是遥不可及的目标,保宝刀本身则沦为一个代表权贵的符号了。
“你今日摸过的那把宝刀,锋芒永远闪亮。”
这是跟他成婚,他能给予她的最大甜头,实打实的好处,金钱,地位,权力,比那穷酸书生标榜的纯洁爱情有用得多。
她应该能想明白。
他和她才是天生一对,无论从利益还是政治来看。
王姮姬无动于衷,“我要回房了。”
郎灵寂道:“人是有底线和耐心的。”
她最后一次重复,“我要回房。”
郎灵寂言讫阖眼,请她自便。
鸡同鸭讲,一个冷漠一个不耐烦,似乎没有什么交流的必要。
王姮姬披上斗篷,像躲瘟疫似地离开梅园,见到桃根桃干等人,责怪这几个小丫头为何不贴身跟随,害她被那人拐走。
桃根挠挠头有些迷糊,问:“小姐方才去哪儿了?奴婢四处找不见您。”
王姮姬深深吸了口气,回到自己的闺房。
“备水,我要沐浴。”
王宅外。
同样有一身披斗篷,将面目死死遮挡住的人,遥遥望着王宅内的风景。
古老的豪庐,挂满了代表丧事的白幡和白灯笼,连门前石狮子也系了白花。
文砚之悲怆欲死。
王家伯父死了,他好歹来尽个哀思。
他确实帮着陛下弹劾了王氏,但王绍的死不是他做的,王伯父也不是他气死的。
她会理解吗?
她此刻怎么想他的。
定然恨极了他吧。
陛下只让他第三者插足,破坏她与郎灵寂的婚事即可,随即抽身而退。但他真动了情,明知她是豪门贵女仍控制不住地沦陷,一闭上眼睛塞满她的倩影,根本忘不掉。
她的忧思,他想与她同尝。他想回到在王家做赘婿的时光,再和她相守相伴。
那都是幻想。
她又回到她未婚夫身边去了。他在入朝为官和忠于君王中选择了后者,将她抛弃。
文砚之恹恹地想起,她曾说:我好怕,再也不想回到郎灵寂身边去,文兄你一定要帮我。
可他辜负了她,使一切重蹈覆辙了。
第032章 家规
大丧过后的王家千疮百孔, 广厦摇摇欲坠,被王戢和郎灵寂二人相互合作维持着,一文一武两根擎天柱硬生生支撑住了。
王姮姬一朝成为家主后, 族中千头万绪的事情都落在了她肩头。某些重要的牍文她只负责盖印诺之, 真正的决定权在二哥手中。
二哥当然不会害这个家族,也不会害她,她尽可放心盖印。
但是二哥只管兵力和军事, 其他在朝廷纵横捭阖的事,都听那人的意见, 那人成了行政上绝对的一把手。
权力是一件令人目眩神摇的爱物, 过于集中就是造成垄断和滥用, 为私欲的滋生营造病灶和窠臼,造成权力极度膨胀的弊病。
那人如今是大权在握了。
王姮姬陷入了前世相同的困境中,她此刻虽名义上是王家家主,实则是权臣手中的傀儡, 郎灵寂叫她签什么,她就得签什么, 四肢完全被装上了提线。
她当然可以反抗, 或者拒绝签字,但一来朝政上的事她不十分懂,二来王家正处于生死存亡之秋,上上下下同仇敌忾, 郎灵寂人品虽差些, 但也确实有能力扶大厦于将倾, 她理应配合他。
如果她在此关键时刻拒绝任用郎灵寂, 会被归结为胡闹,危害整个家族, 别人会质疑爹爹临终前的决定,说“王章临死前糊涂了才用一个女娃娃当家主”。
她得学会成熟和忍让。
某种程度上,她和司马淮挺像的,司马淮被权臣操控,她也是。司马淮没什么实权,她也没有。
但如今司马淮锐意改革,渐渐脱离了旧贵族的掌控,拥有一定的主动权,积极对付他不喜欢的臣子。她却不能,天天和仇人虚与委蛇。
月余过去,各宗族和世家渐渐接受了王姮姬为家主的事实,有些懂得灵活变通的人已开始有意无意地讨好。无论私下里怎么议论,那些人表面上谀词如潮,对王姮姬众星拱月一般。
王姮姬不愿承受外界太多的注意力,极力避免自己“重要”的地位——她在族中越重要,地位越核心,郎灵寂便越会认为她奇货可居,非得绑住她不可。
爹爹临终前将家主戒指传给她固然是好意,但无形中也害了她。有了这戒指,这不可替代的地位,郎灵寂一定会把目光在她身上盯死。
本朝法令规定未婚男女有父母丧亡的,守重孝半年后可以正常婚配,免得漫长的守孝三年耽误了适婚年龄。
这无疑冲散了王姮姬拖延成婚的借口,郎灵寂不是文盲和法盲,精通律令,绝对不会放过这一漏洞。
河东裴家的表兄裴锈尚在,但丧事已过,他家中也有事,无法在建康久久滞留,这几日就准备卷包袱了。
裴锈多次找王姮姬,陪她说话聊天,送各种小礼物,安慰她丧父丧兄之痛。
王姮姬道:“河东路途遥远,有羯人和流寇作乱,表兄回程时要小心。”
裴锈听她关怀,微感欣慰,“九表妹放心,我带足了侍卫和仆役,一路上走官道,除非羯人想彻底和朝廷闹翻,否则不敢劫掠于我。”
王姮姬嗯了声。
裴锈迟疑了会儿,支支吾吾道,“这次回去,爹爹和娘亲就要给我定亲了。”
王姮姬默了默,“恭喜表哥。”
裴锈无声叹了声,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表妹,你知道我心里的人明明是……”
人多眼杂,王姮姬立即打断道:“我已定亲。”
裴锈一惊非小。
“谁?”
前几天她和那个寒门书生,不是退婚了吗?
王姮姬亦有些讶,他竟不知此事。
但无所谓,她不愿提及那人的名字。
裴锈大抵明白了,那日在祠堂中有个衣带白雪的男子,一直站在姮姮左右。
如果识得没错,那位便是琅琊王吧?
“表妹,定亲而已,又不是成婚。爹娘也要给我定亲了,我不喜欢照样一直拖着。”
顿一顿,裴锈浓重的遗憾涌上心头,今生无法和花容月貌的表妹厮守是莫大的遗憾,劝道,“还是那句话,你可以到我河东裴家住上一段时间,祖母和婶娘她们都很想念你。”
河东裴氏毗邻琅琊王氏的祖籍孝友村,王姮姬作为新上任的家主,正好去祭拜祭拜王氏先祖。
未婚少女到别家久住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如果表妹答应,表面上为了公事,暗地里多半对他藏着情意。
王姮姬不置可否,从前她都是直接拒绝的,现在意志似乎有些动摇了。
裴锈抓住这点裂缝,在她耳边软磨硬泡,希望她可以暂时离开琅琊王氏。
裴家是她母亲的娘家,也是她的家。
冯嬷嬷和桃根桃干都在她身边,听了全程,待裴锈走后,冯嬷嬷哀然道:“九小姐,您不和裴公子走,真要嫁给琅琊王吗?”
从前小姐是如何辛辛苦苦地拔除蛊毒,解除婚约,冯嬷嬷都看在眼里,而今努力付之东流,嫁给一个中山狼?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既入穷巷该及时掉头才是。
桃根道:“小姐莫如就去裴家住几天,如今您是家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王家的事暂时托付给二公子。老爷若在天有灵,必定理解您现下的难处,不会怪您的。”
冯嬷嬷甚是焦虑,“老奴瞧着裴公子也比琅琊王要好些。”
王姮姬不想贸然行动,打草惊蛇,免得关键时候功亏一篑。郎灵寂昨日才刚要赶裴锈走,显然意识到了什么。
“先别声张。”
午后,制定族规。
许多旧族规被更改了,换上了新的,其中有几条是“王氏下人不得背主、纵主,诱主逾矩,违者杖毙。当主人做出与身份不符之事时,当行使规劝之责”。
——以前绝没这一条。
王氏虽家大业大,却不是刻薄的门户,下人有什么错往往能包容谅解,绝不会出现“杖毙”这样的字眼。
什么叫“主人做出与身份不符之事”?
王姮姬将家主之印挪开,板着脸道:“这新的族规我不能同意,谁制定的,二哥?还是哪位族老?”
既白道:“回九小姐,是琅琊王殿下。如今二公子在校场练兵,朝廷和家中的事都是琅琊王在帮您。”
王姮姬道:“他管得也太宽了,去打了回去告诉他,王家内政由不得他干涉,别欺人太甚了。”
既白登时噗通地跪下来,诚惶诚恐。
“九小姐饶命!”
“若九小姐您不盖印,奴才首先就犯了条款中‘纵主’之罪,要即刻被杖毙!”
“求九小姐允诺,可怜奴才!”
王姮姬倒抽了口气,揉着太阳穴,嗡嗡作响。
郎灵寂,行。
爹爹死后,琅琊王氏再不是琅琊王氏了。
她将族规的扣下了,也将送信的既白扣下了,免得他因‘纵主’被杖毙。
直到暮色沉沉,那人才来。
王姮姬正提笔濡墨,他好整以暇地在旁看了半晌,问,“为什么不签?”
王姮姬道:“不合理。”
郎灵寂道,“不会不合理,忠诚的仆人不会被责罚的。”
王姮姬忿然,那不忠诚的仆人呢?背主、纵主、未行使规劝之责,这些该如何界定?
恐怕合他心意的仆人就是忠心,不合他心意的就是背主,那么冯嬷嬷,桃根、桃干这些人都是“背主”。
“明显不合理,我不能同意。”
他屈指刮过她秀丽的脸颊,最近常常做这个动作,空荡荡问,“那你想怎么样呢?背主之人,纵着,溺着?”
王姮姬不动声色地避开,“背不背主得由我来决定。下午送信的那人,只因我不同意,他就‘背主’得被杖毙了?”
“你可真是仁慈。”
他散淡地勾了下唇,她不答应他也没办法,只得做出让步,再另外制定族规,谁让她是戴戒指的家主呢。
下午送信的既白至此才敢铺滚尿流地爬出来,谢主人恩典,急急去了。
郎灵寂本心平气和,乍然凝视着既白出来的方向,“你让那下人留在你闺房?”
王姮姬道:“不是闺房……”
话音未落,便感一阵重压。
他斜斜睨着她,眼底盛满了冰凉漆黑的雾气,忽然间戾气很重,“我跟你说过身边别留男人吧?”
王姮姬在他掌腹的逼迫下被迫抬了眸,被拷打地审问。
郎灵寂本来没要那下人的命,说说罢了,此刻却真想把人抓回来杖毙。
王姮姬受不了这样沉甸甸的拷打目光,笼罩在他的阴影中,难堪的屈辱似千万根针,全身肌肤都僵硬起来了。
“你,”
她唇弱声翕动着,清冽的眸底深处盛满了不甘与抗拒。
“……别发疯行吗?”
郎灵寂冷冷道:“姮姮,再说最后一次,与我成婚,别看其他人。”
哪天突然冒出个文砚之,突然冒出个司马淮,再突然冒出个裴锈。
除了她亲哥哥,其余男的,皇帝,公子,小厮,太常博士,都不行。
王姮姬很是难受,从内心深处升腾的委屈,甚至让她有种想死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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