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姮姬猝然见到文砚之,失神了片刻,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虚惊一场,劫后重生,既不是欢喜也不是悲伤。
本以为,那日是永别的。
她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这几日……你过得好么?”
第037章 死别
两人之间有昔日割舍不掉的兄弟情, 有共同与蛊毒日夜奋战的同袍情,也曾共看云卷云舒、祈盼岁月静好的爱情。
此时相见恍若经年,文砚之变法失败沦为阶下囚, 王姮姬也重新被种了蛊毒。
两个身不由己的人, 两具身不由己的身子,身不由己地在一块叙旧。
文砚之按捺住久别重逢的悲喜,将挣扎尽收眼底, “……我过得很好。”
王姮姬点头。
文砚之的伤痕早就痊愈了,行动如常, 身上穿的衣裳亦体面精致。
屋室的陈设古香古色, 精致古朴, 暖炉里烧着生雾而不生烟的金罗碳。
书架子上摆的古籍琳琅满目,笔墨纸砚皆是一方名品。室内一尘不染,有专门用膳的区域,充分尊重读书人的生活习惯, 不见丝毫折辱。
桌面上有日常用的药石,竹帘后的石盘上, 甚至高雅悠闲地摆着一盘围棋。
很意外, 他居然活得好好的。
文砚之虽沦为阶下囚,清清正正,腰板挺直,保持着儒者的尊严。
事情往最好的方向发展, 朝廷饶恕了他, 将他妥善安置在了这偏僻的小院中。
王姮姬想定然是二哥识破了那人的真面目, 暗中动了手脚, 才使她今日能和文砚之见面。
待日后肃清了郎灵寂,与二哥见面, 她要和二哥亲自问清楚。
“我来看看你。”
她低声。
文砚之垂下了头,“谢谢蘅妹。”
那日大敌当前,他们能毫不犹豫地共同赴死,做一对阴间苦命鸳鸯。
此刻气氛平和,却相顾无言了。
王姮姬默了会儿,自顾自地坐在了棋盘之前,文砚之顺势坐在了对面。
她执起黑子,文砚之心照不宣地执起白子,棋色恰如他本人一般温润儒雅。
“我以为你会受什么刁难。”
她嗫声,“没事就好。”
她可以为了生存丢掉人格,但文砚之不能,文砚之最珍重的就是傲骨和清白。
每个人能为生存付出的成本是不同的。
文砚之道:“这几日确实吃了些皮肉之苦,但区区皮肉之苦,不值得挂怀。”
他体弱,但不是骨头软,严刑拷打是动摇不了他的意志的。
此刻他整洁体面的长袍下,隐藏着这些日来大大小小的伤痕,深入肌理。
怕只怕那人丧心病狂,蘅妹也遭到了这般对待。
“你呢,受了什么刁难吗?”
他不忍心问。
王姮姬,“没有。”
心脏内传来情蛊隐隐的威慑力,令她不敢轻举妄动,或说一些出格的话。
她这具身体已经被预订了,属于别人,即将走进一段坟墓般的婚姻。
“那个……我以后就不来看你了,我要嫁人了,你以后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归隐起来,安度余生吧。”
她斟酌着说。
文砚之怔怔然如遭雷击,虽然早有准备,听她浅色的唇一张一合亲口说出来,心脏还是从内而外地酸痹。
“谁,郎灵寂吗?”
王姮姬嗯了声,“他对我家有再造之恩,我身为家主,与他联姻很合适。”
“合适,就因为合适?”文砚之眉目萧索,绷着牙关吐字,“蘅妹,我们当初费了千辛万苦,才将这桩婚事解除掉。”
王姮姬说:“当时是我太天真,以为凭借任性就可以把别人揉圆搓扁。”
文砚之柔声道:“你是被逼的,对吧?”
王姮姬摇头,“不是。”
“那为什么你咬着唇角,一副颓败的菜色?”
文砚之敏感地注意到了她脖颈有勒痕,恐怕是上吊未遂,痛心到极点,“蘅妹,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王姮姬下意识摸了摸脖颈,心头一痹,似乎想把这些日的苦水悉数倒出来。
可情蛊像横在她命门上的一把刀,强势控制着她的情感和言语。
她承认自己的懦弱,为了生活,做出了一些让步。
她避开文砚之的眼睛,蓄意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他的,暗恋他暗恋了五年,甚至女扮男装追到了书院,这些事难道你都不知道吗?”
顿了一顿,“我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定了他,非他不可。”
他给的糖,是别人永远代替不了的。
“如今他要娶我,我便嫁给他。”
“能嫁给他,我当然开心了。”
文砚之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唇角秀丽的弧度,说出这般冷血无情的话。
她伤害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你既那么爱他,与他成婚那么开心,为何还以白绫自残?这谎言未免太蹊跷。你若爱她,那么一开始……你为何要找我?”
他还记得最初最美好的那段时光里,他与她日日相伴,她说要退婚,他帮她,一起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
那时他们约好,一辈子厮守。
她说爱郎灵寂,他打死不信。
她对他有十分特殊,曾力排众议,勇敢地在大庭广众之下选他为婿。他以为她是青睐于他,爱待于他的。
“那你呢?一开始为何找上我?”
王姮姬淡淡反问,或许他是痴情又浪漫的梁山伯,但她不是生死相誓祝英台。
答案不言而喻,他找上她、那么辛苦地给她治病,实际上都是为了帮助皇帝击垮琅琊王氏,完成政治目的。
当陛下成功击垮了王氏,使他回归朝廷继续当臣子时,他毫不犹豫离开了。
“我曾经以为你对我是真心的,但没想到你和他们一样,都是欺骗。”
文砚之神色微微凝,愧然着,“蘅妹,一开始固然是我的错,但我说我后来对你是真心的,你相信吗?”
王姮姬默了片刻,“相信。”
现在时时刻刻出于那人的监视中,说错了话没准两人都得倒霉。
她和他是叙旧的,又不是来吵架的,针锋相对地辩驳没必要。
而且人活着总得有点希冀,他说有过那么一丝真心,她不妨相信。
他背叛了她,她也利用了他,本质上他们谁也不欠谁。
“没有人对我有真心,所以你的那一点真心我格外珍视。”
文砚之泪水湿润了眼底。
“你当上家主了?”他问。
高高在上的家主会没人爱吗?
“我对你真心,以后我都对你真心。”
王姮姬平淡地答道:“爹爹和五哥都去了,家主的位子落到了我身上。”
文砚之内心煎熬,“外面都传是我害了太尉和你五哥,你不怀疑我吗?”
王姮姬眼里无光,“不怀疑。”
因为她清楚真正的凶手是谁。
“你还不至于。”
文砚之怔怔地剖白道:“我本奉陛下旨意,拆散你和郎灵寂,进而拆散琅琊王氏与琅琊王两家。这段时日,我一直在弹劾琅琊王氏,给你们造成了许多困扰。我万分对不起你,你便恨我吧,这样我心里还能好受些。”
王姮姬道:“我不恨你,没什么好恨的,你我立场不同,各为其主,说白了都是身不由己,你又没杀我爹爹和五哥。日后……日后清明寒月,替我去婆婆坟前上炷香吧,谢老人家的治病之德。”
一入朱门深似海,她以后怕是再没机会出去了。情蛊会像枷锁一样时时刻刻操纵着她,以后她能活动的也就是四四方方的王宅之内。
文砚之听她提起婆婆,满目潸然,婆婆一生积德行善,研习蛊术,治病救人,却因他的连累而死于非命。
到现在为止,他一直疲于奔命,连去婆婆坟前祭拜的时间都没有。
两人光顾着说话,都忘记了下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悲哀,黑白棋子交织,落在石盘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下棋能静心。
过去的事犹如虚缈的浮云一般,走马灯般过去,忘记了也就麻木了,只有狠命去追忆才会痛苦。
“其实一直盼着,我们三人能真正做成兄弟。”
文砚之倾吐心声,“我与陛下一见如故,平辈论交。蘅妹你也酷爱自由,不拘小节。如果我们三人能抛却世俗,共同隐居起来,那日子定然是岁月静好吧。”
王姮姬提着黑子斟酌着落于何处,道:“嗯。但我和陛下都没机会了,文兄还有希望。”
说着,棋盘落下最后一子。
“平局了。”
黑白分布,恰如阴与阳刚好平衡,每一颗棋子都摆在适当的位置,缺少了任何一颗棋都会整盘崩坏,局势倾颓。
棋局越看越蕴藏着人生的大道理,宛若说教,王姮姬不愿久看。
她只愿吹风写诗骑马,拥抱自由,无忧无虑地过完这一生。如今被套得层层禁锢,她和陛下,都被富贵权势绊住了。
人生过得紧紧凑凑的,还有什么意思?信马由缰的人生才是人生。
“别下棋了。”
此时门外传来咚咚几声敲门,一位宫廷内侍正在门外,秘密送来一封金黄的诏书和一壶酒,交到文砚之手中。
王姮姬要看,内侍却拦道:“九小姐,此乃陛下御赐,与您无关。”
王姮姬疑,“陛下?”
陛下怎么在这时候送东西。
她要看看酒壶里面是什么,内侍急忙挡在面前,“九小姐,这您碰不得!请您莫要为难奴才。”
文砚之打开诏书独自看了看,随即阖上,对内侍道了谢。
王姮姬担心情况有异,但见他面色如常,似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怎么了?”
文砚之泰然自若,神色如常。诏书是陛下发出的,陛下素来是向着他的。
“没什么。”
王姮姬觉得事情蹊跷,皇宫如今在二哥和那人的重重封锁之下,陛下是怎么瞒天过海地将这封诏书送出来的,还送到这里?
文砚之缓缓将诏书放下,明明薄细的一张纸,跟放下千钧巨石似的,发出沉闷的响声,重重砸在人的心上。
思忖片刻,他默默从衣柜中拿出一套纯红的衣裳,剪裁得体,镶嵌红梅之纹,正是前些日那套新郎官衣裳。
他托在臂弯上凝视了许久许久,视若珍宝,道:“这是你为我定制的,可惜我还没来得及穿。既然日后与蘅妹再无会面之日,今日便让我穿一次新郎官的衣裳吧。”
王姮姬一时被鲜艳的火红色冲击,褪色的人生仿佛猝然被染了色。
原来她也曾这样明媚鲜艳过,只是时隔太遥远,让人感觉恍惚不真。
她捏了捏那件新郎服,她的新娘服已被烧了,再凑不成一对。
“你穿。我看看。”
文砚之将盘扣解开,套在了自己身上,衣衫柔软而肥大,穿起来没问题。
王姮姬还在重孝期,通体缟素,浑身的衣裳没有半丝花纹,更不能碰红色衣衫。
一红一白,一时既囍又丧。
“还可以吗?”
文砚之轻轻转了圈,“有些大。”
王姮姬唇角微微弯起,“是你瘦了。这婚服怎么在你这里?”
文砚之道:“我一直把它视作我的性命,随身携带。狱卒见仅仅是一件衣服,便没来抢夺。”
王姮姬打量着,“你曾说你的性命是清白的名声,怎么变成一件衣裳了?”
文砚之有种看透红尘的释然感,浩然叹道:“我错了,我从前都是既要又要,太过贪婪,到现在才知道失去了多么贵重的东西,再也弥补不回来。”
王姮姬沉默,这话似乎在说婚服,又似乎不是。
“蘅妹,”文砚之第一次主动将她揽在肩头,似生离死别浓重的遗憾,弥漫着着看不见的爱,以及难以割舍的情。
“让我抱抱你,好吗?”
第一次,他径直将心事挑明。
王姮姬有些意外,缓了缓,任他揽住自己的脑袋,却不敢实靠他的肩头或者有丝毫肌肤碰触。
她体内的情蛊认主,对外人排斥得厉害,她像一具被情蛊操纵的骸骨,完全,完全……失去了自我抉择的能力。
与别人接触,成了禁忌。
文砚之心里也清楚,只虚揽了她,自欺欺人地留恋着那片刻的欢愉。
“能娶你时,我以为摘下了月亮,谁料泥沼只是泥沼,永远不可能碰触月亮。”
他今日的话比往常多很多,夹杂着无尽的荒凉,“我这一生都在拧巴着,实际做的和心里要的背道而驰。如果能重来,我必不会那么贪心,只选一样最珍重的东西。”
王姮姬问,“选什么?”
文砚之微笑直直说,“你。”
王姮姬一滞,“我有什么好选的。”
文砚之道:“以前我觉得科举制度是最重要的,我要为之努力奋斗一生,后来发现个人的努力在时代的洪流面前渺若尘埃,根本无济于事。”
“或许九品中正制和门阀气数未尽,真的还没到消亡的时候吧。”
他隔着薄薄的衣料,隔空握住了她的手,“蘅妹,能遇见你是我今生最幸福的事,虽然只有转瞬一刻。”
两颗心在咚咚碰撞,但缺少了实际的肌肤接触,恍若隔着一层膜。
王姮姬不能突破这层膜,此刻她体内的情蛊已经蠢蠢欲动了,更进一步,后果是毁灭性的。
她侧过了头,转移话题,柔声安慰道:“事情已变得越来越好,想必朝廷放过你了,你很快就能出去。今后文兄好好生活,只要时候长,我们未必没有再见之日。”
文砚之苦笑,“不行了。”
那叹息似从肺腑深处溢出来的,带着幽怨和遗憾,偏偏又浩然正气,刚毅正直,没有半分愧怍畏怯之色。
镶嵌各色珠宝的酒壶,搁在桌上。
越是美丽的东西,往往越有毒性。
王姮姬右眼皮一跳,突然要抓起诏书察看,被文砚之先一步牢牢按住。
“刚才的诏书里写了什么?”
她手指颤抖,压低声线逼问。
他整理了下干干净净的衣襟,一丝不苟,神色镇定,从容不迫地说,
“刚才奉诏赐死。”
回看窗外, 刚才送酒那内侍如鬼影一般若隐若现,竟是没走,一直盯着文砚之。
壶里的酒, 是金屑毒酒。
境况急转直下, 她太阳穴突突乱跳,刹那间有种眼前发黑的感觉。
那封诏书竟然是一封赐死诏书,摊开, 里面的的确确是皇帝司马淮的亲笔字迹,盖有皇帝殷红的玉玺, 伪造不得。
“赐自尽”三个明晃晃的大字, 以朱砂写成, 好似沾了瘆人的鲜血。
事情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文砚之刚才读罢这诏书,内心也无亚于地动山摇。他忠君的思想深入脑髓,表面装得若无其事,决意坦然赴死。
他拿起酒壶, 就要给自己倒毒酒。
王姮姬大怒之下将酒杯打翻,厉声道:“你疯了?诏书叫你死你就死?人命岂同儿戏, 迂腐也不该这个时候迂腐!”
文砚之清俊斯文的脸上坚毅无悔,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王姮姬耻恚愈甚,且不说司马淮只是个傀儡皇帝无实权,就算这诏书是真的, 就代表了皇帝的本来意思吗?万一是受人所逼呢?皇帝现在正在王氏手中。
“胡言乱语, 不准喝!”
她要找二哥去, 找郎灵寂, 质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番意思。
至不济文砚之可以挟持她,以她为人质, 从这间小小的囚牢里逃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事情总会有转机的,哪就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了?
“蘅妹见谅。”
文砚之泪流满面地制止了她,“此酒不宜再劝,当我一人独享。”
诏书是圣旨,象征着绝对权力,即便他没有根深蒂固的儒家忠君爱国的思想,也没有权利违抗圣旨。
违抗圣旨者诛九族,婆婆已经沦为牺牲品了,他还有其他认识的同窗,不能再让更多无辜卷入这场血腥中了。
“……我不能连累你。”
幕后黑手呼之欲出,司马淮不可能下这样的旨意,这旨意根本是那人的意思,那人一定要文砚之的性命,借司马淮的手杀人!
“不,”王姮姬眼睛里燃烧着恨和泪,“你该搏一搏,我也是,我们一块。”
冲出去,冲破这羁锁,不管不顾地奋斗一回,为日后几十年搏出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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