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输掉的地方总会以别的方式找回来,他赢下的领地也总会别的方式输下去,当真就是互不占便宜。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她的衣裳上绣着梅花。
他目光如雪。
微妙的平衡,许久也没被打破。
郎灵寂泠然笑了,忽然掐住了她的脖子,“姮姮,你找呢?”
蓄意跟他作对是吧。
王姮姬很有怨气,眸子又清又冽,是一朵花,带刺凌霜绽放的冬梅花。不要沾惹她,否则她会把人刺得鲜血淋漓。
“你杀了我?”
郎灵寂微微弓下了身,沉沉灭灭,“杀你做什么,怜悯你还来不及。”
她揪着他的襟,更狠道:“你会后悔。”
“我后悔什么?”他哂。
她亦哂,“总有人向你讨债的。”
“谁,”他轻轻弹剐着她的脸蛋,“弱不禁风的就只会逃婚的九小姐你吗?”
王姮姬动弹不得,去咬他的手指,“生不能葬送你,死也变成鬼拉你下水……”
郎灵寂打断,径直吻下去,将她的力道消弭。
他以前对她丝毫不感兴趣,只当成一个妻子的符号,一个注定要娶的女人,完完全全的木头死物。
可今夜,她从深宅大院的怨妇身份中挣脱了出来 ,活了过来,用一个充满力量与韧性的灵魂,与他站在平等的位置上较量,源源不断永不屈服的活力。
他想毁灭她。
力道转圜。
王姮姬骤然神不守舍地闭上双眼,漏出几丝哽咽,竟咬住自己的舌头用以抵挡,渗出丝丝的血。
她破罐破摔,以死相逼。
就是这样,也决计不软骨。
郎灵寂遂轻轻捏开她的下颌,强行让她的两排牙齿分开。她嘴还挺硬,死蚌壳一样有股倔劲儿,细嫩的皮肤微红。
“不带甩赖寻死的。”
王姮姬当真濒死,“你规定的?”
他呵呵,抚着她微微濡湿的鬓,“我对尸体没兴趣。认输就是了。”
她铁青着嘲笑,“那却休想。”
他道,“好。”
十面埋伏,无路可逃。
这夜诡异,奇怪,充满了哀哭。
郎灵寂漠然进行着全程,似乎少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
他和她一样,都是带着前世记忆的人。前世她和他同房的次数虽然不多,每次她却不是这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
以前,她会……抱他。
有时候她还会喊他“雪堂”。
雪堂,你今天来了?
雪堂,你明天还来吗?
雪堂,我想和你约定,每月的十五和三十,你都要来,无论多忙都要来。
无论多爱别人,都来看看我。
怎么今日针锋相对了呢?
他们以前的次数虽少,但每每都是温情的。
王姮姬变心了。
郎灵寂掩盖眸中杂绪,愈加沉下力道,送绝了所有情面。
事后,郎灵寂毫不留恋地起身,留她一人在榻上凌乱着,惩罚似地将衣裳随意丢在她身上,随后扬长而去。
游戏结束。她败了。再见。
王姮姬似有恍惚,失声失智,那件白色的丧服正好盖在了脸上,还带着些微王章下葬那日铜钱和火炭的味道。
许久许久,才啜泣出声,将所有所有憋在心头的委屈都哭出来。
琅琊王氏新任家主九小姐莫名失踪, 下属第一时间将消息禀告给了王戢。
王戢急得火烧眉毛,立即派人出去搜寻,连找了五六日, 杳无音信。
王戢十分自责, 惭愧得想去撞墙。与九妹见最后一面时,他与九妹因为婚事发生了争执,之后九妹便消失了。
爹爹临终前最不放心的就是九妹, 将九妹托付于他。若九妹出了什么事,他万死难辞其咎。
九妹现在身份特殊, 是新任家主, 背负了整个家族的使命, 九妹出事,整个琅琊王氏也就出了事。
九妹究竟去哪儿了?
一开始他怀疑是逃犯文砚之挟持了九妹,细想之下可能性不大。
有仆役禀告,九小姐最近与前来奔丧的河东裴氏走得很紧, 裴锈曾多次邀请九小姐往河东去,小姐疑似被蛊惑了。
王戢立即找到了王姮姬的贴身侍女们, 奈何一个嘴比一个严, 谁也不肯透露王姮姬的半分行踪。
王戢火冒三丈,欲上大刑,襄城公主劝道:“夫君苛责下人也没用,她们不肯透露九妹的行踪, 原是忠于九妹。”
王戢伤然道:“夫人这么说, 难道九妹是自己逃走的?可这是她的家啊。”
襄城公主道:“九妹年轻脾气又直, 认准的事绝不回头。她不喜欢琅琊王, 你却强逼着她嫁,她自然要逃离这个家。”
王戢灰暗如菜色, “夫人,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如何会逼迫九妹,她是全家最宠爱的小妹妹……都是我的错,如果这次九妹能平安,我定然不再逼她丝毫了,哪怕用我的性命去换。爹爹尸骨未寒,在天之灵定会骂我不孝。”
襄城公主见他是真伤心,忙安慰道:“当务之急是找到九妹,保证她的平安。至于你们兄妹俩,一母同胞血浓于水,没有化不开的冤仇,日后慢慢再说开。”
王戢微微振奋,首先去建康城的豪华逆旅里找到了裴锈,索要王姮姬。
裴锈一头雾水,“表妹?我不知道啊。”
王戢厉声道:“你还装什么装,花言巧语蛊惑我九妹,叫她抛弃家人跟你走!”
裴锈有点委屈,解释道:“我真的不知道表妹的下落,前天夜里她确实传信说要来找我一趟,我傻等了整宿,没等到她人,还以为她改变主意了。你跟我纠缠无济于事,快快多派遣人手寻找表妹吧。”
王戢瞧裴锈的模样不似作伪,愈加心焦。九妹身体病弱虚柔,失踪时又在夜里,周围所带侍卫很少,若遇见了贼人后果不堪设想。
“若九妹出事,我王家饶不了你裴家!”
王戢撂下狠话,气冲冲离去。
值得注意的是,王姮姬身边那个形影不离的马奴既白也失踪了。
莫非此奴拐走了九妹?
此奴平日默默无闻,只是一个低微的奴才,没有那么滔天的本事。
众人找了大圈,快把建康城掘地三尺了,硬是摸不到王姮姬的半片衣角。
如果九妹已不在建康城中,长江以北地域幅员辽阔,哪里捞一个小小的九妹?
九妹若出事,他无颜再活在世上了。
小王宅,一室死寂。
那日过后,并没丫鬟送来避子汤。
王姮姬以前服食过情蛊,身子受损,虽然被文砚之用补药滋养了几日,身子尚未痊愈完全,根本不可能有孕,喝不喝避子汤没意义。
她脖子上的瘀青还没消褪,两腿至今酸痛着,积攒不起半丝走路的力气。
那夜她整整被磋磨了一个夜,唇都咬破了,痕迹在数日之内都会挂着颜色。
这代表着明晃晃的折辱将长达数日。
她无精打采地卧在榻角落处,养精蓄锐,望着窗棂外落日的纁黄,以及零星落叶飘下的肃杀收敛的秋。
昏暗之中,唯有指根代表王氏家主的宝石戒指,熠熠生辉。
曾经的追风,做梦,写诗,骑马变成一场梦,无情地破碎掉,以后她还能骑马吗?她还能吹风吗?
……她还有以后吗。
乱世之中,谁有兵权、粮权、地权,谁拳头够硬,谁才是主子,而不是由一个空落落的家主头衔决定。她这家主完全是傀儡,没有半分实权。
现在的她是瓮中之物,外界不知她的讯息,她也不知外界的讯息。
那夜那人取走了她的贞白之后,便再没来过,日子平静如水地流淌着。
大门紧锁,侍卫每日森严把守,根本不像放过她的意思。
这件事没那么容易结束,他定然还在酝酿着什么卑鄙手段。
她不确定郎灵寂会不会杀她,从磋磨的程度来看,郎灵寂应该是极厌恶她的。她这样背叛他,命悬一线。
但动了她,琅琊王氏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只要那人还想将来在仕途上平步青云,就得有所忌惮。
现在只盼着二哥能赶快找到她,救她出去。她莫名失踪,二哥定然已心急如焚四处寻找了,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二哥那么耿直,估计很难想到她就在王家自己的宅子里。
又过数日,王姮姬正在内室读着一卷书,沉寂已久的大门忽然打开。
蓦地一阵可怕骇瘆的威压溢满了小王宅的每个角落,角落处滴漏细微的流沙声,宛若死神橐橐的脚步声。
王姮姬心跳咯噔漏了一拍。
算总账的时刻终于来了。
郎灵寂缓缓走进来,人如山谷中汹涌激荡的白流,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既傲慢又冰冷的气息,来者不善。
几个头戴进贤冠的史官随行在后,手持毛笔,准备记录接下来发生的事。
门四敞大开,外界清新飒爽的风吹在颊上,给人以极度不真实的感觉。
王姮姬后退一步,下意识皱起眉头。
史官都来了,他今日怕是没打算让她活着出去。
四目相对,她盯着他,他也盯着她,心照不宣,针锋相对,就像那日在榻上那般火拼一般,天生不共戴天的死敌。
“建康城潜逃的犯人,书生打扮,姓文,你应该会感兴趣的。”
郎灵寂幽幽说了句开场白,两名侍卫拖死狗似地将一人拖了进来。
那男子浑身是血,被拷打得不成样子,体型甚是瘦削,看上去好似一个文人书生。摘去黑色的头罩,俨然就是睽别多日的文砚之。
王姮姬一激灵,瞳孔暴睁,低呼了声就要冲过去,却被两侧侍女立即劝住了。
“文砚之!”
文砚之潜逃多日,终于还是被抓了。
文砚之同样被侍卫控制住,奄奄一息,仍硬着骨头,凛然正气,有气无力地宣告道:“别……别动她,有什么朝我来。”
郎灵寂漆黑而明净的眸睥睨着。
还挺深情。
两个男女遥望着彼此,像彼岸两侧的牛郎织女,被一道银河划开。
真情很感人,可惜生错了阶级,在错误的时间错误地发生。
王姮姬算计文砚之,文砚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算计王姮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互藏心眼,此刻又装得惺惺相惜。
他悯了会儿,毫无感情地念出:“文砚之祖籍建康,蓄意接近琅琊王氏,企图破坏王氏根基,寻找变法的漏洞。”
“后遭群臣围攻,逃往建康城外。在坐船时被船夫认出,从而落网。”
“陛下令,乱臣人人得而诛之。”
他每念一句,史官便埋头记录一句,直至将整页纸张写得满满当当。
史官都是春秋笔法,这短短的几句话已给文砚之的一生定性,遗臭万年。
说到最后,郎灵寂微偏着头,“……特意让你们见最后一面。”
王姮姬怒剜向郎灵寂,裹挟寒冰,胸口微微起伏,就差亲自上前斩杀仇人。
自重生以来,他处处阻挠她,处处碍她的眼,她已忍耐到了极点。
文砚之珍惜名声比性命更甚,此刻实无亚于千刀万剐,哀哀地低吟着。
他牙齿都被染红了,瘦弱的身子板显然承受了重刑,声腔模糊,目光依旧坚定地望向王姮姬,好像在说,蘅妹。
蘅妹,蘅妹。
蘅妹,对不起。
蘅妹,我们那些最快乐的时光……
文砚之含情脉脉。
王姮姬却没有理会他的含情脉脉,现在不是谈儿女情长的时候。
她心乱如麻,急速思考着,如何以最小的损失挽回局面。
要谈条件得有筹码才行,筹码越高胜算越大,可她现在孑然一身,并没有那么强有力的筹码能救她和文砚之两个人。
郎灵寂今日这般明目张胆,定然拿定了十足的把握。
她和文砚之隔着不到二尺的距离,却好像天与渊的距离,相望不相即。
就在刚才,文砚之受到了笞刑,整整五十鞭子,仅留留最后一口气。
这是对文砚之之前敢觊觎琅琊王氏贵女、弹劾琅琊王氏、在朝堂与士族对立的惩罚。
郎灵寂在报复。
当初掀起波澜的不仅有文砚之,还有王姮姬。
文砚之既被惩罚,该她了。
王姮姬捏紧拳头,婢女一左一右馋着她,实为禁锢,让她无法轻举妄动。
郎灵寂慢悠悠套上一双手套,下人端来器皿,将器皿在火烛上烤了烤,里面的东西很快融化成浓稠的水。
空气中散发着危险而熟悉的甜香,极度熟悉,却恍惚让人忆不起来。
直到药丸完全融化殆尽,甜香充满室内的每一寸角落,王姮姬才恍惚惊觉。
她本能地怔了下,来自灵魂深处的震撼。
是——那东西。
蜡烛狰狞的火光,倒映在墙壁上,黑色的影子犹如张牙舞爪的鬼手。
满室的甜香,如以甜美味道为外表伪装蛊惑人的毒药,氤氲着不祥的气息。
这熟悉的傀儡线,这熟悉的操纵感。
郎灵寂二指轻轻钳起她雪白的下颌,使她张开嘴。她泪水微湿,鼓着嘴摇头,两排白硬的牙齿丝丝入扣地咬合住。
“来,张嘴。”
她又不傻,坚如磐石决计不肯。
他遂故意俯首去吻她上唇,驾轻就熟地捻,痒痒的感觉,使她的防线崩溃,浑身哆嗦,牙关漏出一丝缝隙。
爱意的吻,纯纯变成索命的工具。
“呃…“她溢出半截轻呼。
郎灵寂精准捕捉到她的那丝缝隙,将融化的甜药摇荡均匀。
她脸色白里透红,犹如一枝蘸水的兰花,带着几缕恐惧,问,“是什么……你要做什么?”
“情蛊啊,你猜了很久的。”
他未曾隐瞒,静静吓唬她,“现在就送你们这对苦命鸳鸯上西天。”
后半句是即兴发挥的,虽然里面仅仅是情蛊,并非什么致命的东西,但他就是想戏弄她。
叫她和文砚之情深款款。
叫她逃婚。
王姮姬秀丽的眸子瞪大,浓重的愤恨,喉管却已被打开。
那么一瞬间,求生的希冀。
当初悔婚是她和文砚之共同策划的,文砚之得了重刑,她自然也轻饶不过去。
她不喝,像生病了耍脾气不喝药的小孩子。她当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脱了情蛊,怎么能重蹈覆辙。
郎灵寂将她清韧的样子尽收眼底,那么可怜,让人一瞬间回到了前世。
那时候她形影不离地跟在他身后,像一个小尾巴。他不用担心把她弄丢,她永远紧紧跟在他背后,甩也甩不掉。
前世,他从籍籍无名到位极人臣的荆棘之路上,有她每日每夜地付出,对他至诚的呵护与照料。
他们的关系虽说不上多恩爱,却也是相敬如宾。唯一的一次剧烈争吵,是因为许昭容的事。她是个倔强脾气,只要他一人,一世一双人,否则就玉石俱焚。
他们当时话不投机,互相怄气,半年多时间没见过,她怄气过世了。
说实话闻她死讯时,他有些遗憾,并不想她年纪轻轻就去了。
她应该挺恨他的,一次也没来入梦。
他捧她一瓮骨灰安葬后,索然无味,失了再娶的念头,一直鳏夫一人,屋子里摆着她的灵位。
之后的几十年,他时不时去她坟前,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和她的魂儿静静待会儿,看天边的云,草色青青,幻想如果她还活着也不错,肯定和他一样白发苍苍了。
郎灵寂停了停,神色如清冷之夜抚摸伤痕的月光,问:“有什么遗言?”
长指稍稍放开了她。
王姮姬埋头咳嗽两声,自顾自地抽泣着,似一棵风中凌乱却又坚韧的小草。
她偏歪着脑袋,最后望了望外面的风,树,曾经幻想过的美好幸福生活。
片刻,她低落地说:“……每年清明时节,替我去爹爹坟前烧香尽孝道。”
郎灵寂挑挑眉。
他应了。
她挺直腰板,极力控制酸软的喉舌,又说,“好好辅佐我二哥,他是将帅之才,扬名显亲,保王氏永世昌盛。”
郎灵寂再应。
“还有吗?”
她应该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吧。
王姮姬似乎已经没有其他愿望了,怀着最迷离的态度,说,“……把我和文砚之埋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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