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他从没这般挽留过她。
她想让他低头,他低了。
王姮姬毫不犹豫打断,“做梦。”
郎灵寂黑渗的眸顿时比最黑的夜色还深。
王姮姬趁着空隙,再次将他推开。那边的文砚之闻声,立即伸手将她牵住,意态是那样亲密,默契深深,两人相携快步远去,如避豺狼虎豹。
“你再多耽搁一刻,我便要喊人了……”
“府邸是该加强戒备。”
文砚之对王姮姬说着悄悄话。
郎灵寂沉然阖上眼睛,良久良久静若石像,心头恍若雷电劈过,骤然将定亲的巨锁斩断了。
她当着他的面,和另一个男人牵手,对着另一个男人笑。
他睥睨着粼粼月光浮现湖面,醉意朦胧,活着没甚意思,跳下去算了。
王姮姬,行,真行。
琅琊王氏,也够行。
春日已经正式来到了,春夜却没有任何温暖,反而漂浮着饱蘸风雪的寒气,伤口被冻得隐隐作痛。
王宅内照亮夜路的明灯,在夜雾的弥漫下宛若黯淡摇曳的火苗,摇摇欲坠,充满了无力感,让人半醉半醒地游荡其间。
王姮姬走后很久很久,郎灵寂依旧在原地呆着,他今日这么一身纯黑的素服,仿佛在为自己的命运披麻戴孝。
他想到了前世的事。
前世,她也是这么倔强。
不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非得自己选婿,而且相信一见钟情。
新婚时候,他们相敬如宾,是贵族圈里的模范夫妻。只不过后来他们因为某事发生了一场巨大的争吵,离心离德。
她怄气了半年,过世了。
他按礼节按部就班地料理了她的后事,坟头草青青,也没想到她那么脆弱,因为这点小事就过世。
人死不能复生。
他遣人在她坟前种了两棵红梅,每年隆冬都开花结果,在地底下百无聊赖之余,可以欣赏欣赏。
他确实不爱她,却承诺过守护她。
意外让她英年早逝,是他的错。
重来一世,她记恨上了。
对于这种随心所欲的高门贵女,郎灵寂没什么办法。对于同样过河拆桥的琅琊王氏,也没什么办法。
清晨晶莹剔透的露珠挂在钩子般的枝叶末端,要坠不坠,氤氲着潮气。
这等季节天色最是要命,寒气侵入骨髓,黏糊糊,阴云压抑地笼在低空之上,混混沌沌,万物都进入一种低靡的氛围中。
郎灵寂在家主王章的院落门前,在黑夜中伫立了一夜,冷雾吸入肺腑深处,玄黑的衣襟被清晨的露水打湿。
起早洒扫的丫鬟们见了几分唏嘘,帝师哪曾有过此刻这般狼狈。
发生了那样的事,谁也受不了。
帝师哪哪都好,为王氏做事良多,却说抛弃就被抛弃了。
丫鬟们回禀道:“琅琊王殿下,家主近来疾病缠身,不见任何人。”
郎灵寂垂眼道:“多谢。”
却不走。
他情绪上一如既往的平,眸中寒色浮浮,比天边的北极星的还冷。
看来是不见太尉不罢休。
良久,门终于拗不过打开了。
王章头上系着抹额,病体缠身,昨夜饮酒引发了病根,休息得并不好。见了郎灵寂,请他坐下,沏了壶龙井暖暖身子。
“雪堂身上还有伤,这么早便在外面,仔细着了风寒。”
郎灵寂木然坐着,未曾饮茶,开门见山道:“伯父该当知道我为何而来。”
两人很早以前就在一块互扶互助了,可以算是忘年交。多年的交情,同仇敌忾,彼此都晓得对方的心思。
琅琊王氏,门高非偶,毁婚弃约。
王章抿抿唇,缓慢喝了口茶,意味悠长地说:“雪堂,这事怪我没提前知会你,姮姮和你不合适,若是硬凑了这桩婚事,才是毁了你们二人的一辈子。”
郎灵寂犹如死水,“所以呢?”
王章道:“她自小就是脾气执拗的,看中了谁便更改不了,同样,看不中谁也是永远看不中的,你应该也明白。”
“既然你们双方都不心悦彼此,莫如及时止损,各自婚配,我王氏女儿那么多,殿下可随意另挑选一位,权当补偿。”
郎灵寂神色不动如山,反问道:“太尉当在下是什么,配种的猪狗么?随意更改新娘人选。白纸黑字的契约写得明明白白,太尉却纵女悍然毁婚。”
王章亦微微板起脸,“王氏当年之所以与殿下订立那道契约,全建立在小女一心倾 慕您的情况下。如今小女既执意更改,契约便不存在了。殿下若实在气不过,就此断了与我王氏的联络也罢。难道自视江州一役有功,便想威胁我琅琊王氏吗?”
郎灵寂这次连冷笑都欠奉,他被王氏当牛做马使唤了半辈子,背弃皇室,将朝臣得罪个精光,手里沾满了血腥。
如今王氏一句“断了联络也罢”,一脚将他踢开,从前他做出的种种努力,殚精竭虑的心血,王氏可也会如数奉还吗?
他稍内敛了情绪,沉沉吸气道:“伯父,雪堂已无路可退,请您慎重考虑。”
右手缠着绷带,饮不了茶盏。
覆水难收,换不了站队。
人入绝路,无可回头。
“即便在下与姮姮不合适,她与那位文公子也是不合适的。”
“那一位可是帝党。”
王章难以理解他的执着,郎灵寂以往总表现得冲淡澹然,很少坚决争过什么,就连给他一个帝师的地位而没让他任尚书监,他都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如今,死死咬着姮姮的婚事。
当初是姮姮主动追慕郎灵寂的,郎灵寂是被动者,两人私下里也是姮姮主动的时候居多,郎灵寂比较冷漠。
此刻是怎么?反过来了?
事情当真有些诡异,可越诡异越不合常理,证明王家之前忽略的细节越多,姮姮做的预知梦越有可能是真的。
为了保护女儿,为了不让噩梦成真,王章宁可错杀一百不肯放过一个,若真冤枉了郎灵寂只能冤枉了。
王章道:“虽然文砚之是寒门,但姮姮喜欢。老夫亦与他约法三章,保姮姮此生幸福,就不用琅琊王殿下多担心了。”
话已至此再无转圜的余地,王章咳嗽连连,还要回榻上去养病。
郎灵寂默然,不声不响一句,“这么多年,在下可有对不起王氏过?”
王章脚步一滞,漠然回答,“殿下,过度执著只会害人害己。”
留郎灵寂独自一人在桌边,茶水冒出轻淡如雾的烟。
鼎盛的琅琊王氏,溺爱女儿的父亲,圣旨赐婚,这是一个死局,天衣无缝固若金汤的必胜之局。
不知她和文砚之暗中谋划了多久。
如今生米煮成熟饭,即便是他也破不了。
他被前世业障的锁链连着,如在梦中而实堕入彀中,一梦黄粱。
明明晴天白日,却让人处处黑暗在蠕动,遮挡视线,望不见前路。
郎灵寂太阳穴很疼,有种浑浑噩噩的感觉,失去了一贯冷静清醒的头脑。
王姮姬和王章父女俩就像摇篮中的幼稚婴儿,态度固执,拒绝协商,也根本听不懂话,任凭怎样轻声细语吟唱谣言曲,都不能阻止婴儿的哭闹。
所以呢,就这样了。
郎灵寂在王宅那片种满芭蕉的八角亭边,约到了王氏小一辈中最有话语权、最有希望未来当家主的王戢。
天凉如水,芭蕉肥大的叶片遮挡了大部分视线,亭子周围显得古朴静谧,时而一二鸟雀的啁啾声,找不见鸟雀的影子,阶上爬着墨绿色零零星星的青苔。
王戢这段时日避着他,郎灵寂晓得,可他必须找上门。
面对昔日同袍,郎灵寂请求王戢劝说父亲和九妹,挽回这一段婚事。哪里做错了,他可以改正。
王戢闻此深深地被刺痛了。
何尝不知王氏对不起琅琊王,何尝不知爹爹和九妹的翻脸无情……可王戢在这个家只是小辈,根本插手不了。
九妹不喜欢的人就是不喜欢,她外表虽柔弱,内心清骨铮铮,大有主意。
“雪堂,”王戢歉然叹息,满脸灰败之色,“抱歉,我亦无能为力。”
“九妹只是个小姑娘,爱玩爱闹,芳心有变是常有的事。她是我们全家的掌上明珠,她不喜欢的婚事,我们绝不会逼她的……即便是你也不行。”
人心肉长,哪有均齐。
王戢咽下满腔血腥气,一狠心将腰间匕首拿出来,递到郎灵寂手上,道:“你在皇宫和江州两次救过我性命,我背信弃义,辜负于你,你便将我这条性命拿走吧。”
这段时间一直深居简出,处处躲避,王戢无颜再面对友人。
郎灵寂指骨微屈抚过匕首,有种时过境迁的静寂,“我要仲衍你的性命作甚呢,十条性命又能换回什么。”
王戢越发难受,青筋暴起着紧抿着唇角,将跌落在地上的匕首捡起。
“九妹与你的婚事不成了,但王氏仍与你风雨同舟,相互合作共就大业。”
郎灵寂摆摆手,琅琊王与琅琊王氏风雨同舟的时代已然过去,今后怕是只剩分道扬镳。最高兴的,大抵是他们的陛下吧。兰因絮果,王郎两家最终的结果竟然是这样……多么无趣的落幕啊。
可惜了前几日他为琅琊王氏设计的一番蓝图。
可惜了从前他焚膏继晷投入的那些心血。
“不必了。”
建康城虽富贵,他怕也不能继续待下去,及早收拾了包袱回琅琊郡去。
“雪堂……”
王戢内心滋味难熬,刚与父亲发生了一场争执,被批评哥哥不向着妹妹。
本朝以孝治天下,爹爹的决定在王氏没有任何一个儿子能违背。
如今爹爹疯魔了,宠爱九妹无边无际,谁对九妹好谁就能当家主,连姮姮要寒门入赘也满口答应。
他呕心沥血操练武艺多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当上家主,光宗耀祖,绝不能在这节骨眼儿上功亏一篑。
即便是他,也不能忤逆九妹的意思。
“雪堂,真的抱歉。”
说罢,王戢再不愿在此尴尬氛围中多逗留,捡起了匕首匆匆离去。
郎灵寂站在太阳底下很冷很冷,一片孤簌,西风飒飒吹得长袍带猎猎。
求告无门的滋味,今日是见识了。
他凝了会儿,又喟然笑了。事情真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吗,明明才一夜,几个时辰的时间,就从天堂掉到了地狱。
他井然有序的人生,忽然被搅合得一团糟。
除王戢之外,另外几个王氏子弟也对他退避三舍。王瑜事事听王戢的,一直以一种怜悯的眼神看他。
其余关系比较疏远的,如王绍、王崇、王潇之流,因九妹的退婚直接与他断绝了联系,之前的合作统统取消了。
老辈的王慎之劝道,“世事无常,琅琊王殿下另觅佳偶吧。九丫头固执,与她的婚事你别想了。”
郎灵寂听了。
雨色濛濛,天空犹如一泓碧琉璃,氤氲着阴郁的气息,凉凉的风吹得人发寒,裹挟着雨点,潮湿又黏腻。
藏书阁,文砚之正在翻阅一卷有关蛊术的古籍,废寝忘食地研制解药,忽然间一片阴影笼罩,抬头,帝师在他面前。
郎灵寂道:“能谈谈么。”
文砚之神色凛然。
这是两个男人第一次平静平等地谈话,从前,寒门连仰望贵族权利都没有。
文砚之难抑烦恶之情,见了郎灵寂脑海就浮现老师血溅三尺的惨状,本着读书人的礼节,才勉强落座。
郎灵寂不多废话,径直推出一张薄薄的纸张,上面是房契、地契、田地,以及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金银钱币。
文砚之皱眉,“什么意思?”
郎灵寂,“您说呢?”
撬墙角的意思,不就为了这吗。
文砚之身为贫穷寒门被人瞧不起,这些田地金钱却可以让他一夜之间跃为富人,坐拥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如果文公子您主动放弃婚约,这些便都是您的,不够可以再谈。”
文砚之耻笑,“帝师想收买我?”
郎灵寂并不否认,“这桩婚事对我极其重要,对您却可有可无,甚至屈心抑志,彼此交换何乐而不为。”
文砚之凛然将房契地契悉数推了回去,“区区黄白之物,你以为凭这些就可以收买我,大错特错了。”
郎灵寂淡淡唔了声,进一步加大的筹码,“还会在九品中正考校中会定您为一品,使您重返官场,领受太常博士的要职。”
宦海中辅佐帝室的名臣,和入赘王氏窝窝囊囊当个女婿,孰轻孰重怎用多说。
文砚之仍然不为富贵权势迷眼,坚定拒绝道:“九品官人法是小生所反对的,小生不愿被这种落后的制度评级。况且小生与王太尉有约在先,会一生一世照顾好王小姐,绝不会舍她而去。”
他拒绝和郎灵多寂说话,后者浑身透着世故和金钱的臭气。
郎灵寂慢掀了眼皮,“……那如果,我说可以考虑试行科举考试制呢?”
文砚之怔了一怔,怦然心动,没能立即反驳。
科举考试,那是他的梦。
如果是旁人提出这样的条件,他会纳头相拜,会千恩万谢,可眼前之人是血敌,是一条披着华丽外表的毒蛇。
中了诱惑,会万劫不复。
这一点他十分清醒。
而且,无论多么丰厚的条件,他又怎么能拿王姮姬交换?
“帝师请别白费力气了,任何条件小生皆不会答应退婚。”
说罢,他决然起身。
郎灵寂微微提高了音量,“我在此诚心恳请文公子您退婚,任何条件好商量,希望文公子三思,识时务一些。您坚守的所谓清骨,有时候真的很可笑。”
文砚初双唇紧咬,知道这件事是他鸠占鹊巢。但事已至此,婚事已板上钉钉,他需要对蘅妹以及王氏负责。
“若我不答应,你待拿她如何?”
郎灵寂不可思议。
这话问得不可思议。
她有强盛的琅琊王氏保护,琅琊王氏百年风雨不倒,宛若一座坚固的堡垒。
他能拿她如何呢。
只是人生在世,谁也别把谁逼到绝路了。
“文公子志在匡扶社稷,本该翱翔于九天一展才华,而非明珠暗投困在王氏的门墙之中,当一个赘婿。”
“有些东西只在特定的人手里有特殊用途,即便您抢过来也无用武之地,所以还是莫要损人不利己的好。”
“您可以冷静想一想。”
顿一顿,郎灵寂补充道,“您恩师陈辅撞柱,我当时在朝堂的确始料未及,并非故意加害,今后愿登门拜谢致歉向陈公赔罪。”
文砚之听他提起瘫痪在床的恩师,右眼皮狂跳,恩师被他累成那般模样,岂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可以弥补的。
郎灵寂失去了琅琊王氏的支持,果然成为落败的凤凰,全无能耐了。
当初陛下所料,果然没错……
既然他们拆开了,决不能让他们重新再聚拢在一起,哪怕半点苗头。相信琅琊王氏落单之后,独自撑不了多久。
文砚之重新坐下,义正言辞道:“退婚之事不必提了。但若帝师登门致歉向恩师致歉,并且重新考虑科举制,我们或许可以原谅你。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郎灵寂冰凉柔腻地失笑了,“退婚的事不提,那还有谈的必要吗?”
文砚之一凛,心想此人曾经下蛊毒害郑蘅,并非善类,三言两语绝不可能劝其向善。郎灵寂现在事走投无路,才这般低声下气地好说话,一旦翻身便会露出真面目。
王姮姬好不容易解除了婚约,若再落在此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郎灵寂道:“文公子您的那篇文章我看过,写得甚好,可以在朝中先小幅度地实行,多给寒门子弟一些机会。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您愿意放弃婚约的前提下。”
文砚之宛似不闻,坚持初衷,“我也说过退婚之事绝无可能,无论帝师开任何条件。小生还有医书要看,帝师请吧。”
气氛陷入了寒冰冻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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