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你们王氏,却欺我至此。”
“契约上唯一的条件,你们趁着我在江州给你们家卖命的时候悍然撕毁。”
“我帮你们对付江州叛乱的寒门,你们却行背刺之事,反聘寒门为婿,之前的牺牲全变成了笑话。”
郎灵寂轻扯了下嘴角,神色寂寞得犹如一面平镜,“便是用一条狗也没这么过分的吧?”
王姮姬绷着唇角,指甲深深嵌入掌纹中,腮边的软肉不受控制地颤。
“你到底想怎样?”
他微微靠近了她,带着几分暧然气息,“我甚至答应帮你和他养孩子,你要我还怎样。做人给彼此留一分余地,别把事情做太绝了。”
王姮姬不耐烦撇开他,“留余地?当初琅琊王做那件事时给别人留余地了吗?”
她掀开自己的衣袖,露出藕白的一段手臂,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
“这条手臂的血管里曾经浮现着一条金线,每当我动情之时,浑身冻结,又痒又痛,失去行动能力。”
“我知道不能拿你怎么样,这点证据根本微不足道。”
“但你,欺我至此。你记得。”
这句话,她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给她下情蛊,让她认主,操控她的人生,纳妾,冷战,最后害得她在断药半年的情况下油尽灯枯而死。
“你最好识相一点,不要逼我。否则撕破脸就撕破脸,鱼死网破便鱼死网破。把情蛊之事公之于众,我自然丢人现眼,你同样玉石俱焚。”
她素日来温敛性淡,待人处事偏向内敛,这次却动了真格。
说罢不惜得再赏半分眼色给他,扬长而去。
郎灵寂独自一人,久久凝固。
冥冥长夜冷月窥人,他长睫颤了颤,湖边倒影着树的黑影。
王家是铁板一块,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向着女儿。有王家这座坚固的围墙保护着她,她完全可以籍由己欲。
感情胡乱纠葛了一通,她全身而退了,留他收拾不尽的烂摊子。
月色如利刃刺进夜色中,他阴郁地笑了声,百无聊赖,挺没意思的。
他人微言轻,又不能贵女怎么样。
那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既然如此,便既然如此吧。
那日之后,郎灵寂再没找过王姮姬。两人谈崩了,彻底撕破了脸。
整个王宅和往常一样,甚至比往常更和谐安宁几分。小摩擦小剐蹭,全是几位兄长们对这位寒门新郎的不满,片刻就烟消云散了。
清晨,冯嬷嬷为王姮姬沏了一碗热茶,道:“小姐猛然换了女婿,还以为琅琊王会纠缠不休,老奴担心了好几日。这下子琅琊王自己退出,老奴放心了。”
王姮姬不欲提那人,只道:“爹爹呢?一会儿我服侍爹爹喝药去。”
冯嬷嬷一拍腿,道:“哎呀,老爷今日可不在家,一早和入宫见陈留王去了,估计晌午才归来。”
陈留王司马玖便是之前的定亲对象,此人乃地方强藩,兵强马壮,聪明睿智,是个很好的盟友。
只因先帝驾崩时发生了点隔阂,王氏与司马玖才久久不联络。如今后者要入朝做皇太弟,应该要与王氏重修旧好。
王氏亦有意和陈留王靠拢,官场上就是如此,你方唱罢我登场,尤其是门阀世家,支持谁反对谁有很大的不确定性。
至于琅琊王,被遗忘在脑后了。
“二公子耿耿于怀,不大同意王氏更换新的盟友。”
王姮姬知二哥和那人的交情,二哥心里惭愧也说得过去。
不过,时间会冲淡一切,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二哥被爹爹寄予厚望,很大可能是未来的家主人选,定然会顾全大局的。
她自己没心情参与到波诡云谲的官场争斗中,想过好简简单单的日子。
如今蛊毒尽除,一身轻松,无忧无虑,婚契在手,正是享受人生的好时候。
栽花,逗狗,骑马,写诗,还有和文砚之一起研究药方。
她痛痛快快当一回纨绔子弟,人生能得几回恣意。
琅琊王沦为琅琊王氏的弃棋后, 王氏选择了新的盟友——陈留王司马玖。
此人血统高贵,被封为皇太弟,割据一方, 忠于帝室, 有自己的野心,并不像琅琊王一般完全效忠于门阀王氏。
盟友的突然变动,使王氏内部发生了一些动荡。几日来族中人心浮躁, 似铁板裂出了缝,被越扯越大。
夕阳的阴影笼罩在王氏豪庐之上。
辰时, 皇帝司马淮跪于祠堂之中, 虔诚向列祖列宗三炷香。
香烟从左到右次第增高, 丝丝缕缕云纹一般,极为漂亮,乃吉祥预兆。
司马淮深吸了一口气,辛辛苦苦经营了这么久, 忍辱负重,终于搬回了一局。
趁着帝师不在, 司马淮仍以微服的形式出宫, 探望卧病在床的陈辅。
其实不用避着帝师,帝师自与琅琊王氏关系破裂后已许久不来皇宫。
即便郎灵寂来,也不会再像以往那般监视皇室,为琅琊王氏忠心耿耿服务。
琅琊王和琅琊王氏一旦拆开, 本来成倍的力量各自被削弱成了半份。一桩联姻破碎, 解决了两桩心腹大患。
司马淮龙颜大悦, 脚步甚是畅快。
陈宅, 陈辅之前撞柱落下的伤已痊愈得七七八八,整个人能小幅度下榻走动, 告别了完全瘫痪的日子。
闻司马淮到来,陈宅下人立即封闭了前后院,给二人留出一个私密房室。
陈辅远远察觉司马淮面带喜色,“陛下许久不来找微臣,可是朝中有好消息了?”
司马淮纳头便拜,“老师您是朕的恩人,对于朕无亚于再造之恩。”
陈辅急忙搀扶,如何受得起皇帝之拜。说来上次见面时君臣对泣,神州颠覆,奸佞横行,这次便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守得云开见月明。
司马淮坐定,嗓音略有激颤,“朕按老师指导的,设法使琅琊王氏与琅琊王内讧,如今初步见成效。”
陈辅点头喜色问:“王氏之所以与琅琊王结盟是因为一桩联姻,陛下用什么办法拆散的?”
“朕用了……一个卑鄙的办法。”
司马淮稍显犹豫,但不乏坚定地说,“但为了荡清朝野,克服神州,计较不了那么多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司马淮遂将在民间如何找到梅骨先生文砚之,又如何结识王家九女王姮姬,三人结拜的奇遇说了一遍。
他本想以天嶷山竹林为基,广纳人才,培养心腹,却不想折在了郎灵寂手中。
“既然郎灵寂烧毁朕的竹林,朕便夺他的姻婚。那夜朕和文砚之谋划了一个通宵,最终决定由文砚之去勾引王姮姬,使王姮姬移情别恋,退掉与郎灵寂的婚事。”
“郎灵寂深爱王姮姬,这样一来,必定与王氏反目成仇。”
“老师,所幸朕成功了。”
陈辅闻言久久凝然。
文砚之便是他在民间的关门弟子梅骨先生。此番文砚之破坏掉了王郎两家婚姻,虽襄助了皇帝也当了出头鸟,如果豪门反击,首当其冲的便是文砚之。
看司马淮单纯清澈的眼神,似急于求得夸奖的孩子,显然没想到这一层。
“破坏了婚事便好,”陈辅说,“豪门水浑,如今既功成,陛下叫砚之速速抽身而退,最好找个深山草野归隐起来,短时间内不要再问世。”
司马淮不明缘由,解释道:“老师,文卿与王家小姐联姻只是缓兵之计,待大婚之后朕还是要他回归朝堂,助朕一臂之力的。”
陈辅啧然长叹,糊涂啊糊涂,只恨自己这双腿残废着,不能亲自去王宅拉文砚之回来,让文砚之越陷越深。
“陛下和砚之不该这么贪功冒进,合该留些余地,给自己也给对手。”
正是穷寇莫追,人被逼到极处之时,往往会脱离善恶和道德的束缚,做出一些他本不欲为之的事。
司马淮面色不豫,他本兴冲冲和老师分享胜利成果,遭到劈头盖脸一顿指责,当真扫兴。
“老师何出此言,是怜悯了琅琊王氏,还是怜悯了您的故交郎灵寂?”
什么叫给对手留余地?
让他们得以喘息,东山再起?
“老师,您知道朕在宫中装疯卖傻,担了多少心,受了多少苦的。”
司马淮声音幽怨。
陈辅的话打击到这位有志于匡扶天下的年轻帝王了,可是,听到用第三者插足的办法拆散婚姻,他非但感受不到高兴,反而有种惴惴的恐惧感。
这胜利像暂时偷来的,感情是这人世间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尤其是男女之间的感情。
常言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那人失去了一切还有什么可忌惮的,一旦下手必定是狠的。
“陛下,老臣无意冒犯,但是……”
“老师。”
司马淮打断。他隐忍了那么多年,生生看着自己的皇兄被琅琊王氏杀死,恨毒了王氏,恨毒了与王氏助纣为虐的人。铲平门阀势在必行。
“老师放心,您的提点朕会记得。”
他自会小心翼翼,步步蚕食王氏。
“朕下一步考虑科举改革,把选拔人才的权利夺回到朕手中。若有进展,朕会再来问您的意见的。”
说着,年轻的帝王起身拜别。
陈辅老病在床,意识到了潜在危机,却无法改变新一辈的政治搏斗。
长叹了声,唯望诸事顺利。
王宅这边,风雨如晦。
王章病入膏肓,连连呕血药石罔极。王氏在京做官的子弟纷纷回宅探望,悲伤之余,暗暗盯着下一任家主位子。
为王氏家主者可获三样宝物。
首先是代代相传的家主戒指,一块以陨石打造的蔚蓝色宝石。
其次是一柄佩刀,当然不是实际杀敌砍人的宝刀,而是摆在宗祠中象征王氏德业相继的,独有的徽记与身份符号。
最后,两条家训与统摄全族的权力。
如此登峰造极的荣耀吸引着每一个王氏子弟。
王章的病情每况愈下,家主之位已被众子弟暗中争抢了半年。
好武善斗的王冲因为争抢军功锤杀族弟王登,文人出身王卓和王申又因为荆州太守之位,在皇帝面前互相弹劾。
王氏,隐隐有阋墙之祸。
朝政那边同样棘手,王绍被帝党弹劾欺男霸女,好色成性,王崇则被弹劾利用裙带关系乱任官员,收受贿赂。
这些小事虽不足以动摇王氏根基,但如苍蝇不停骚扰,王章病弱之下内忧外患,力不从心。
王氏的事越来越难料理了。
时光辗转,岁月如梭,转眼来到了夏末。七月流火,天气渐渐转凉。
王姮姬这些日来深居简出,常常侍奉在王章榻前伺候汤药,寸步不离。
自那日拒绝琅琊王后,斯人再没出现过,朝廷中亦没他的动静。日子如水般平静,让人恍然忘记了他的存在。
聘礼送的代表双方两情相悦的巨锁,被丢在荒野里,锈迹斑斑,长满野草。
琅琊王彻底遗忘在记忆里,成为人们茶余饭后都不会提的闲话。
过往那些复杂的情感纠葛,犹如被水浸过的血迹,渐渐褪色淡化了。
人是地面草芥一般的生灵,倏忽一下子就枯萎了。
王姮姬适应了新生活,每日照料王章之余,与文砚之谈论诗书,弹琴作画,感情融洽,越发像亲人。
文砚之研究的克制情蛊的药方大有进展,经过多次试验后给王姮姬服用,王姮姬已基本摆脱了情蛊的控制。
她如今的自由自在全倚赖他。
距离七月十五九小姐大婚不足两月,王氏上下忙里忙外,一片火红,所见之处皆有囍字和红灯笼。
五月十八,良辰吉日,王姮姬与文砚之入宫受陛下赐婚的圣旨,王章王戢等人也换作肃穆的官服,陪同在侧。
王氏子弟玉跪于太极殿的阶闼之前,犹如琳琅珠玉,彬彬济济,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位于正中心的王姮姬,便是王氏满门珠玉之间一颗最璀璨的宝石。
家族就是她最大的底气,将她保护得密不透风。谁摘取她,谁便能赢得王氏。
可最终她谁也没选,选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草草成婚。
司马淮高高坐于珠帘之后,传旨内侍宣读赐婚圣旨,声音高亢而洪亮。
天际一片片朝霞掩映,红彤彤的犹如玛瑙,鸿雁盘旋而飞,光满堂室。
夏日悠闲的蛱蝶成双成对地飞过皇宫,安宁静谧,和风温柔地拂过。
燕尔新婚,才子佳人,宜室宜家。
王姮姬双手捧过圣旨,金灿灿的绸缎,摸在掌心有些烫手。未婚夫妻齐齐叩首,谢过皇恩浩荡。
新房小王宅已然建好了,大婚请帖、拜天地的高堂、宾客席面,男女婚服皆已准备完善,只待良辰吉日。
司马淮按章程说着一些训言:“今朕为你们赐婚,望尔夫妇二人笙磬同音,互敬互爱,携手百年。”
王姮姬与文砚之齐声道“诺”,郎才女貌,远远看去一对璧人。众人遥遥看着,抛开身份出身不提,他们是极般配的一对。
两人博袖下的手暗暗握住,王姮姬清丽如粉芙蓉,含光潋滟。文砚之泛着柔情,脸色微红,凝视自己的妻子。
她的绛唇颜色似火,软糯糯的,正为他而绽放。文砚之心脏停跳,忽然感觉自己的人生变成了由缺而圆的满月。
王章一脸病容,慈祥欣慰,亲眼看着自己女儿定婚。其余王氏子弟亦保持着得体,唯有王戢绷着脸沉默。
九妹终于要嫁人了。
在侧旁观的重臣依次向琅琊王氏递上祝福,贺词如潮,新郎新娘浸在一片幸福的混沌中,晕乎乎酒不醉人人自醉。
郎灵寂作为帝师,自然也在。
他色调偏冷,与朱绂紫绶的众臣热烈庆贺格格不入,声貌如常。
整个流程,他没有看她。
长身如鹤,一尘不染的透色,态度不起波澜。
王姮姬垂首谢恩,文砚之随之。
事过境迁了。
那一夜冷月下的探案,郎灵寂对她说的话,似乎从未发生。
关系好像真的结束了。
断得干干净净。
从前种种,似梅花,朵朵花开淡墨痕,终随着时间而消耗殆尽了 。
她和琅琊王站站在彼岸的两端,犹如参与商,永远不会再有交点。
郎灵寂作为本次大婚的证婚人,亲自将皇帝的赏赐交到王姮姬手中,说了许多宜室宜家的话,出奇的淡定大度。
最后的最后,她在一片朦胧中抬头,分明看见他在冷笑。
“姮姮。”
他轻轻近在她耳边,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暧昧声音,如噬人的漩涡,沾着点可怖的笑意,落在耳畔异常平静,
“你给我等着。”
文砚之此人的身世可堪玩味。
他表面上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 实则在天嶷山竹林中讲学多年,信徒众多,人称“梅骨先生”, 乃是御史大夫陈辅的关门弟子, 陛下忠心耿耿的心腹之一。
另外,他一身清骨,不为五斗米折腰, 是朝中科举考试制度的首创人,曾帮陈辅写过檄文, 专门讨伐琅琊王氏。
文砚之能和王小姐结合, 纯属一个意外。王小姐得了一种怪病, 发作时,全身血液寒冷冻结。
满庭御医皆束手无策,唯有文砚之凭借着祖传偏方,治好了此病。
王小姐因此感恩戴德, 退掉了原本的婚事,下嫁给了文砚之。
据说, 文砚之的婆婆是解蛊圣手, 文砚之耳濡目染,学了不少医术。文砚之和他婆婆,是世上唯二两个能治好的王小姐病的人。
郎灵寂翻罢了文砚之的生平卷宗,吩咐人去把文家那位婆婆找到, 眸似瘆人的幢幢鬼影。
旁边, 陛下昨夜交上来的文章还没批改。虽然他这帝师已形同虚设了, 当一天帝师, 便要负起一日的责任。
他执起墨毫。
太极殿,照例讲解完了今日课业《儒经》《孟子》后, 司马淮问道:“昨日朕写的文章老师看了吗,为何不提修改意见?”
郎灵寂道:“微臣看过,无甚修改之处。”
文章是一篇拟用科举考试制代替九品官人法的初步设想,往常都遭到帝师的严厉批驳,今日竟毫无回应。
司马淮存心试探,“帝师也认为文章中朕的想法正确?”
郎灵寂淡淡,“陛下所言,很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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