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灵寂不着痕迹捕捉到了什么,但他不相信,也不想相信。
听得几个过路的仆役小声议论,“那寒门住进来好几日了,也不露头。”
“每日往藏书阁跑,乱翻孤本,还要笔要砚的,真当自己是王家的主人了。”
“那徽州歙县的松烟墨,价值千金,就被他给开来糟蹋了。真是穷酸书生没见过世面,见着好东西就恨不得占为己有。”
“他一个外男住在王家这么久,到底要干什么?”
蓦然发觉站在不远处的郎灵寂,连忙俯身行礼,“姑爷。”
郎灵寂睇着远方树影后隐约可见的藏书阁,眸中的微冷一闪而逝。
他转身,径直去了一个地方。
九小姐的居所之前,冯嬷嬷赔礼道,“……对不住殿下,小姐说她已安置下了。”
一模一样的拒绝话术。
郎灵寂瞥着内宅的灯火,“那我就在此处和她说两句话。”
他伫立在门槛之外,守着规矩,当真半步也没踏进内宅。
冯嬷嬷硬如铁石,仍道:“殿下,小姐睡了,实在不方便深夜与外男相见。”
“外男?”他微微讶然。
冯嬷嬷再次致歉,表情虽礼貌仪态却坚决,不由分说,径直拉起双页门来叉上。
郎灵寂被关在门槛之外,夜之凉风,吹拂着衣裳上的尘埃,久久萧然。
遂熄了敲门的念头,漫不经心转身,想起了回京路上的谣言。
他踢着路边石子,百无聊赖地冷笑着。
不会吧。
谣言是真的。
她有了个寒门新欢,要悔婚。
不会吧?
第022章 梅林
琅琊王氏的祖籍是琅琊郡孝友村,永嘉之乱时,这个家族辅佐太祖衣冠南渡有功,一跃成为华夏首望,第一氏族。
当时是门阀政治,权柄牢牢把握在世家大族手中。可以说王氏支持谁,谁就能青云直上,进入权利的巅峰。
八王之乱,八位司马氏藩王轮流当家做主,琅琊王氏都曾短暂地支持过他们,最终却又毫不留情地将他们抛弃了。
显然,他们并不是王氏想要的人。
郎灵寂那时刚袭了父亲琅琊王的头衔,亦步亦趋地跟在陈留王司马玖的背后,做个转运粮草和辎重的副手。
他这种可有可无的角色是无缘染指最高权力的,封地之中像琅琊王氏这种显赫贵族,他不但没权力管束,反而要有意无意讨好。
可惜当年琅琊王氏与陈留王司马玖结交,两家儿女约为婚姻之好,轮不到他这小小琅琊王讨好。
他唯有像深埋地下的燧石子一样,沉默,沉默,再沉默地等待着。
后来殇帝司马鉴登基,因不满与琅琊王氏共主的局面,发动了一场宫变,企图尽诛王氏满门。
在这场宫变中,殇帝被王氏之子王戢一枪戳中了喉咙,坠马而死。
众臣认为琅琊王氏弑君,纷纷弹劾,陈留王司马玖也倒戈向帝室。
郎灵寂作为偏安一隅的地方小藩,本要随上峰司马玖入京去,声讨琅琊王氏。
但是,事情还有另一种解法。
入京后,面对皇室宗亲对王氏同仇敌忾的局面,郎灵寂毅然站在了王氏这一边,将弑君的罪责说成是殇帝咎由自取,夷灭其近臣三族。
陛下何故谋反?
当时为了襄助琅琊王氏,他确实有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之嫌,没少被重臣口诛笔伐。
他不在乎,因为他本来就不是司马氏的人,心中没有什么绝对的君臣观念。
他姓郎,随母姓,母亲以二嫁之身与先父司马绪成婚,他是遗腹子,名义上是司马绪之子,实则和司马绪无半点血缘关系。
他选择帮助琅琊王氏,无可厚非。
他这种人微言轻的藩王本做不成诛杀皇帝这种大事的,但他那时和琅琊王氏站在同一战线,举手投足的力量无形间被加大了千万倍,指向谁谁便死。
事情就这样被平息了。
王家最武勇善战的二子王戢,因雪中送炭之恩,与他拜为至交。
家主王章亦对他青眼有加。
他被封为中枢的高官。
最初最艰难的阶段已过去了,可他清醒地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他虽初步获得了与琅琊王氏合作的资格,这场风波过去后,王氏随时可能像对其他藩王一样,弃他如敝屣。
他需要给这次合作上一道绝对牢固的保护锁,这道锁不以人情为转移,不因时光流逝而改变。
于是,他看见了王姮姬。
她就是那道绝对牢固的保护锁。
王姮姬乃王章亡妻的唯一嫡女,身份尊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王章及族人对她摩挲宝爱,不啻宝珠。
他看见她温柔善良,通情达理。对爱忠贞,用情专一。天真纯净,被保护得不染尘世。
他还看见,她以一介女子之身竟能进入王氏祠堂,主持祭祀。至高无上的地位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王氏深宅中一颗熠熠的珍珠。
可惜,她和他并无缘分,几次试图结交都以擦肩而过告终。
她与陈留王司马玖约为婚姻之好,时常出游,两人私交甚笃。
直到那一日,他偶然在宫里遇见她。
她似乎迷路了,懵懂懂的,白皙的脸蛋都被冬日的凛寒冻红了。
身穿枣红色的衣衫,一枝枝梅花印染在罗裙之间,甚是清雅美丽。
她询问爹爹在哪,身上寒疾发作了,她难受得紧,得及时回家找大夫。
他指向东方太极殿的方向。
原来她有天生的寒疾啊,他遂给了她一颗糖,治寒气的。
她捧在手里半信半疑,撕开金箔色的糖纸,甚为香甜,不似寻常苦药。
可她不吃陌生人的东西。
他望着她快速离去的背影,果真是大小姐呢,什么好东西都见过。
区区一块糖,诱惑不了她呢。
可他知道她会吃,一定会吃。
后来,他果真如愿以偿,拿到了王氏大小姐的婚约。
郎灵寂神思恍惚了会儿,望东方之既白,黎明蒙透,已然天亮了。
枝桠上两只黑乌鸦长声嘶鸣,一大颗透明的露珠从叶脉之间滑落。
清晨布谷鸟空幽的咕咕声回荡在庭院之间,薄薄的雾气氤氲飘荡着。
王姮姬一边披着斗篷一边匆匆出门,身边婢女抱着厚厚的古籍,她手里还提着早膳篮子,看样子往藏书阁的方向。
刚开门撞上了郎灵寂。
他半倚在枯梅边,一身清寒,长久伫立不动已等候多时。
闻她,缓缓转头,“醒了?”
王姮姬手中热乎乎的早膳瞬间冷却,钉在原地,“你等了我一晚上?”
他点头,言有尽而意无穷,“如此可以和九小姐说说话了吗?”
王姮姬别无选择。
早膳和古籍暂时交给冯嬷嬷带给文砚之,她随郎灵寂在梅林里漫步。
清晨的梅林孤绝而幽静,残破的花骨朵挂在枝头,潮湿而阴冷。
这两日以来两人关系陌生而疏离,其实早已不适合这般私下散步。
郎灵寂不经意,“如今想见九小姐一面真难。”
王姮姬道:“昨夜安置得早,不知殿下会前来。”
“一别几日,你我似乎不同了。”
并排走着两人中间还隔一人的距离。
王姮姬没接这话,淡淡说:“没有什么不同,一切都似从前。”
冷香半缕氤氲在枝叶间,深褐色的泥土,托举着整座梅林。
他们平时也很疏离,这种情况很常见,虽是未婚夫妻有时候长达数月不见面。
郎灵寂停下,他今日罕见的玄衫,纯黑的颜色如洗砚弄黑了一潭池水,看起来沉寂又萧索。
王姮姬不得不也停下,与他对视。梅林间两人身影男才女貌,恰如其分的身高差,像一对璧人。
半晌,他那只绑了绷带的右手慢慢抬起,似要拂一拂她的脸颊。
她下意识侧头避开。
他缓了片刻,将她发间一瓣残梅拂去。
“有东西。”
王姮姬,“多谢殿下。”
郎灵寂遂没 再伸手碰她半分,只和她遥遥对立着。以前他透过某物可以看透她的心,现在却什么都不见。
“你又看什么高明的大夫了?”
王姮姬脸色青了一分,好在如今面对他已不再畏惧。
“当然要看大夫,大夫每日来请安。”
郎灵寂道,“那很好,身体有问题及时发现。”
彼此互相打着哑谜,王姮姬不解他说这些话作甚。见他沉沉灭灭的眸,浮着点笑,直眺向阁楼的方向。
她下意识皱皱眉,郎灵寂不怎么爱笑,笑比不笑瘆人多了。文砚之藏在阁楼的事,多半已经被他察觉了。
那一瞬间,她想拉着文砚之赶紧跑。
“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
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声线柔和,夹着几分商量,“能做到的我皆会为你做到,无论是你的事还是王氏的事。”
王姮姬脑子里全是文砚之,如果有事拜托他的话,肯定是文砚之和科举制。但那是他最大的禁忌,绝对没可能妥协。
她和他早就一干二净了,春日宴上会做彻底的了结,没必要再纠葛。
“没有,我过得很好。”
他再度,“真的没有吗?”
王姮姬心脏一陷,仅残余的那一二成毒素竟还在发挥作用。
小虫子转来转去,虽无法左右她大体的心智,让人莫名其妙感伤。
前世他们那次的吵架,她只是一怒之下说了下气话,他便半年不理她。
无数个病重孤衾难眠的夜,她很想他,时常摸着旁边空落落的枕头发呆。
若清算起来,过去那些稀里糊涂的账根本无法清算。
她冷漠,“没有。”
“殿下身上有伤好好养着吧,清晨寒凉,长久站立于伤势无益。”
郎灵寂留不住她,她着急要去藏书阁,没心情与他多逗留。恰似新书换旧书,一本书看完了换下一本,他已经是看完的旧书了。
他不再坚持,结束了这段在她看来完全浪费时间的林间漫步。
家族的渊源是无形的枷锁,栓在他身上也拴在她身上。还是那句话,即便他们再不喜欢彼此,也得按宿命成婚。
他不想和她撕破脸,她或许也是。
“那好。我送你回去。”
梅间小路没走几步,完全不用送。王姮姬想及早脱离他,奈何小路只有一条,无论怎样她和他都得一块。
有他在空气沉闷窒息,清晨的好心情被摧毁得干干净净。王姮姬盼着他如前世那样消失,最好尽早娶了许昭容,这样的话许昭容高兴,她也高兴,免得现在这般半死不活虚耗下去。
直回到了她的院落门口,两人才分别。王姮姬表面寒暄,内心一片阴凉。
明日就是春日宴了,亲朋好友云集,各路士族驾临,一场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为他和她准备的定亲宴。
琅琊王氏即将迎来一场喜事。
春日宴,王宅前车水马龙。
州郡大吏、豪门士族络绎不绝到来,宝马雕车香满路,几乎堵塞了街衢。
人人晓得此番名义上是春日宴,实则王九小姐的订婚宴。
九小姐乃王氏最受宠的嫡小姐,王家人每个人疼她都跟眼珠子似的。
她与琅琊王的姻缘广为流传,琅琊王氏的贵女配琅琊王,天造地设的一双。
许多宾客来时已备了带囍的红包与贺礼,等适当机会送出去。
进入内院的女眷,羡叹九小姐和琅琊王的定情信物——一把高二尺以纯金锁链固定的巨锁,象征情比金坚。
贵贱通婚为科令所禁,郎才女貌,婚取平流,天作之合,理所自然。
光一个定亲宴办得如此隆重,待九小姐正式出嫁时,又是怎样空前绝后十里红妆的景象?
人们艳羡九小姐能嫁与琅琊王这样一位神仙玉人,史书上给他的评价是“玄远冷隽,轩轩韶举”……同时,也羡慕琅琊王鸿运当头,能娶得王小姐这炙手可热的金疙瘩,得王氏这般顶级豪门倾力相助,今后青云可期。
宾客来得七七八八,老家主王章现身,与主要宾客寒暄。
王姮姬跟在王章身后,寸步不离,她上衣襟是杏仁黄的窄袖衣,下裳是梅红的百褶裙,玉佩垂挂,墨发以殷红的长带简单扎住,古意盎然,美丽不可方物。
瞧这样子她像是王家主事的,被当成下一任家主培养,王戢、王绍、王瑜等王氏男儿反倒不知哪里去了。
众人啧啧而叹,以九小姐的盛宠可惜是女儿身,但凡她是个男儿,王章定会把传家戒指和家主之位传给她,没别人半分余地。
九小姐对于王氏的重要性难以估量,轻飘飘的一句话影响整个家族的前路。老家主溺爱九小姐,爱屋及乌,给她的夫婿最好的条件和待遇,族中其他女婿望尘莫及。
得九小姐者得王氏,人们对那抱得美人归的琅琊王羡慕无比。
忽听得听宅外一阵鸣锣打鼓的庄严仪仗声,气势恢宏非比寻常,成群的禁卫军在前开路,陛下亲至。
皇帝司马淮佩远游冠,褒衣博带,腰悬白璇珠,乘五色步辇,徐徐入宅。
雄浑的帝王气象与王宅内的富贵之气相得益彰,如有黄金色的龙气氤氲。
王章率众人跪迎,珠帘后的司马淮挥了挥手,“平身。”
司马淮亦带了礼物,一柄洁白的玉如意,为双琅琊结亲之喜。
王姮姬跪在最前双手受礼,臣民不可直视皇帝,抬首的一瞬间,她还是与司马淮双目交触了。
司马淮面色悯然,心照不宣,还是当日一步步背她治病的少年郎,微张的口型似乎在唤她“郑蘅三弟”。
分离数月,没想到在这场合再相见。
王姮姬动容,有种说不上来的情绪,再次颔首向司马淮行了一礼。
司马淮微不可察朝她点头,情绪复杂,藏在衣袖下的指尖在颤抖。
他们是结拜的好兄弟,曾经有一段共患难的奇遇,阔别重逢,各自感怀。
囿于身份,他们无法正常叙旧,只能用眼神传达彼此安好。
皇帝太阳般光辉黯淡了周围一切,天威近前,让人暂时忘了今日的主题。
郎灵寂作为随从在帝王仪仗的最后,作为今日的主角,王小姐的女婿,他周围却没有围着太多的讨好者。
他在江州战场落下的伤仍没好,冥色的玄裳清素得很,偏居一隅,被人忽略。
王戢与郎灵寂并排,似有难言之隐,没说几句话便沉闷走开了。
昔日并肩作战的好兄弟,无缘无故的,一夜之间猝然生了隔阂。另外几个王氏子弟亦有些疏离,悻悻尴尬,仅仅打了招呼就离开。
王瑜朝郎灵寂投来一分怜悯的神色,与那日在接风洗尘宴上流露的如出一辙。可怜被抛弃的女婿。
至于老家主王章,忙于侍奉陛下和招待宾客,根本没有理会旁人。
王姮姬见了郎灵寂,微一矮身。
至远至疏,还是那般陌生。
郎灵寂凝视她的身影,心中那股不确定的念头越来越实。她真的是变了,连同整个王家人都变了。
他正在被有意无意地隔离,离她越来越远了……
“姮姮?”
王姮姬被他叫住,缓缓回过头来。
郎灵寂深眸轻垂,不言而喻,
“你还有事吗?”
如果没事,他们应该坐在一起。
王姮姬前世与他做了将近十年的夫妻,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他话语中的邀请之意。
“有。”
他默然了片刻,“那好吧。”
王姮姬走开,头也没回。
郎灵寂遂独自落座。举了杯酒,眼前的热闹不属于他,纷纷扰扰中他独是褪色的那个。
无所用心地乜着世人,有种错觉,他今日来得多余。
文砚之也来到了宴会现场,清瘦的身形被若隐若现的屏风所挡。今日来了成群大人物,每一位都是他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门阀勋贵,看得人眼花缭乱。
见陛下那一刻,文砚之的心跳险些停止。
多日来的担心烟消云散,他长吁了口气,陛下没事,幸好陛下没事。他同王姮姬一样,作为臣子不能光明正大与陛下会晤。
王姮姬料到文砚之会心神动荡,暂辞了周遭宾客,来到文砚之面前。
“文兄,别怕。”
文砚之握了握她的手,温和道:“郑兄。”
她迟疑着与他商量,“文兄要不要出来和叔伯们见见面?”
几乎朝中所有掌管铨选人才的高官齐聚于此了,陛下也在。文砚之若想推行科举考试之制,可以趁机先混个脸熟。
当然他是寒门,会遭到一定程度的鄙视。但不用怕,她和爹爹会保着他。兄长们有些抵触他,但大多心照不宣接受了。事情正在如常推进。
文砚之苦笑:“你说这话都迟疑,我哪里敢出去,不说别人……”
郎灵寂就正在外面。
她做好和郎灵寂撕破脸的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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