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兄,我不想把你们家弄得乌烟瘴气,尤其是这么重要的宴会。科举之事以后再谈吧。”
那么大一项改革,不是弹指片刻能促成的。
王姮姬感谢他的理解,他总退居幕后不行,一会儿他得做主角。
“你要等着我。”
文砚之笃定,“嗯,等着你。”
王姮姬和文砚之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心有灵犀,骨肉交缠,比钢锻铜造的锁还牢固。
主宴开席了,曲水流觞,仿王右军风雅之古意,容纳十几人同时用膳。精致的酒水和肴馔摆在木质漆拖延上,随水漂流,客人可按需随意取用。
会场纷纷扰扰,喧闹热络,觥筹交错,目光有意无意聚在王氏九小姐王姮姬身上。
选婿时刻即将到来。
当然这没什么好紧张的,毫无悬念,王小姐要嫁的姑爷半年以前就谈好了,天下皆知,订婚宴走个表面章程。
角落处那容颜静默的郎公子,是这场宴会心照不宣的主角。一会儿他就得往前挪,到王章老家主和王小姐的身边去,与王小姐当场交换个定情信物。
王姮姬对郎灵寂的钟情事迹,算起来,可以说上三天三夜。
当初郎灵寂在法华山的书院敬修,九小姐为了不与心上人分离,挽起长发女扮男装成书生模样,陪他上课,陪他讲学,培他批改学生的文章,形影不离。
人家都说,她和他像上虞郡的祝英台与梁山伯。
这比喻不太恰当,王小姐可不似祝英台那般红颜薄命,也不似祝英台那般糊涂,离经叛道爱上一介寒门。
王小姐和帝师的婚事,是建立在爱意基础上、有利于整个国家的、最完美的结合。
王章瞧着时辰差不多了,起身向司马淮一拜,道:“陛下在上,臣今日有一请求,还请陛下允诺。”
司马淮道:“太尉请讲。”
王章唤王姮姬跪下来,“此乃微臣九女,平日甚为爱护。今日陛下与诸位贤君夫人们亦皆在,求陛下为微臣九女指一门婚,好叫她终生有归宿。”
司马淮诺之,目光移向王姮姬,“不知王小姐青睐何人?”
章程是提前写好的,戏是演的。君王许诺是无上荣耀,金口玉言。王章的话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万事俱备。
下面只需王姮姬按部就班指出琅琊王,众人便可以献上准备好的溢美之词,道贺这对新婚夫妇,陛下下旨赐婚了。
司马淮等待着下一步。
王章胸有成竹。
王戢死死垂着头,脸色灰白,浑身出着虚汗。
其余王氏子弟缄默无声,无一人插口半句,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了。
王瑜仍然是那怜悯喟然的目光。
郎灵寂遥遥凝视着王姮姬。
满堂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众人表情各异,几乎所有人怀着自己的小心思。
王章身旁不起眼的座位上,俨然坐着一青衫公子,文静斯文,丰神俊朗,众人皆不识得。
“那是谁?”
有人悄声耳语问。
文砚之深吸口气,微微挺直脊背。
只见王姮姬缓慢站起,手指越过原定的未婚夫婿郎灵寂,指向了文砚之。
“陛下,爹爹,众位兄长,臣女心悦文砚之已久,愿与他结为夫妇!”
第024章 嫁谁
众人面如土色, 震惊得久久没回过神,甚至险些怀疑耳朵出问题了,杯中的酒无意间颤颤洒到了外面, 纷纷不知所措, 呆若木鸡,噤若寒蝉。
郎灵寂亦瞬间冻住,带有几分不可思议, 缓缓地侧过头。
鸦默雀悄。
真正的主角文砚之已被请上来,从容不迫地掀袍与王姮姬并排跪在一起, 挺直身板接受陛下赐婚。
郎才女貌, 佳偶成双。
“……好, 朕便应允,择日为你们赐婚,贺尔等天赐良缘。”
皇帝声音朗朗,金口承诺, 片刻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婚事竟已一锤定音。
皇帝不为王小姐选谁为婿负责, 他只是龙椅上的傀儡,负责赐婚颁旨。
他流畅说出的每一句话,为王小姐选新婿预先排演好的,即便新婿人选临时改变。
按照章程, 过几日王小姐和新婿亲自入宫, 在太极殿内正式受陛下的赐婚, 领受盖玺的圣旨。
王姮姬与文砚之双双纳头拜下, 看上去是一对璧人,宜室宜家。
他们彼此互相望了望, 心有灵犀,秘密只有对方知道。
皇帝的承诺是一道强有力的保护屏障,生米煮成熟饭,尘埃落定,任何人再不能更改婚事。
司马淮眺向二人,五味杂陈。当初在田野间结义为兄弟时,三人约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哪曾想到他那两个结义兄弟会结为夫妻。毕竟时过境迁了。
章程过于丝滑,合情合理,没半分停顿之处,好像事情本身就该这样。
这时,震惊过度的众人才迟迟回过神来,新郎竟不是郎灵寂。
有人窃窃问:“这位公子是……?”
显而易见,这位姓文的新婿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民。原来王小姐倾慕的一直都只是个平民,与琅琊王无半点关系。
甚至有人认出来,文砚之是御史台大夫陈辅的关门弟子,支持科举考试制度改革,曾经公开聚众诋毁过琅琊王氏,谤议朝廷。
前些时日闹过流言,王小姐在野外骑马时被一寒门使卑鄙手段玷污了清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无可奈何只能委身下嫁。
当时王家力压此谣言,人人都以为捕风捉影,谁料又发酵起来了。
王氏那等豪横之户竟不计前嫌收一个寒门为婿,定然因为小姐已然失贞,甚至腹中珠胎暗结……
众人不由自主盯向角落处的琅琊王——王小姐的原定未婚夫,疑问,怜悯,嘲讽,炙烤的目光犹如火烧。
这寒门好恶毒的上位手段!
琅琊王忍得?
王氏忽然更改女婿人选,正常人定然勃然大怒,当场掀桌理论,与那个杀出来夺妻的寒门对峙。
琅琊王与琅琊王氏向来是朵双生花,亲密无间,关系俨然裂出了痕。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忧心忡忡。
郎灵寂沉默如一尊石像,好似被无形的箭刺中,如同被遗忘的影子。
一切那么突然,陌生,超脱了轨道。
他慢慢抬起首来。
许久,他无声,似无言以对了。
王章波澜不惊,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切。其余王氏子弟表情各异,大多佯装饮酒或夹菜,看样子皆通悉内情。
族中古板的老辈如王慎之等人已看不下去,满脸怒容,眉头紧绷,借着更衣的由头拂袖而去。
王戢拳头紧攥,眼睛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场面僵滞良久。
毕竟是王小姐选未婚夫,众人愣了片刻,便心照不宣道出恭贺的话语,暂时忘记贵贱不能通婚的规矩。
恰如冬天的太阳,光罩在身上,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气氛诡异,场面凝冻,喜庆感烟消云散,倒像肃穆的灵堂。众宾犹如被雨打的鹌鹑,疑惑颓废,意兴阑珊,各自无话,宴会没持续多久便支零破碎了。
长久以来,琅琊王一直以王小姐的未婚夫自居,从今以后换人了。
月夜,两片乌云笼罩。
众宾离去后,王氏内部清点礼物,收拾善后,又忙碌了很长一段时间。
王姮姬和文砚之已订了婚,二人腕间各自簪了纯洁的山茶花,象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坚贞爱情,不灭不渝。
王家子弟有的托病回房休息了,有的还留下。王戢、王绍、王瑜等人提前都知道九妹婚事有变,平稳接受了。
陛下已承诺赐婚,文砚之正式成为王家赘婿,今后入王氏族谱,之前王章提出的那几点条件,文砚之该当履行了。
要娶九小姐,文砚之需以入赘的身份,放弃仕途,放弃原本的信仰,一辈子效忠王氏,踏踏实实在王氏当赘婿。
王章万般不放心,一遍又一遍地逼问:“答应老夫的事,你可还记得?”
文砚之紧咬牙关,毕恭毕敬说:“小生记得。”
王章捋须点点头,“若你违背诺言,老夫随时会把你扫地出门,到时莫怪老夫无情。今日已晚便先休息吧。”
王章虽抛弃了琅琊王,对文砚之没什么太好的脸色。寒门与士族的阶级差异犹如鸿沟,一切都是为了女儿罢了。
王章年过六旬,本是知天命之年,却为女儿做了这辈子最离经叛道的事。
有时候他自己都想笑,到下面见了列祖列宗,他定然会被骂溺爱女儿,置家族前途于不顾。
可他这辈子平流进取,就做过两件离经叛道的事,这算一件,另一件事纵容王戢失手杀了先帝……
有什么罪,让他老骨头来扛吧。
文砚之听罢训话,缄默退下。王姮姬与他一道,送他回阁楼去。
“文兄,爹爹是心肠最好的人,只是嘴上严厉些。你心里不舒服吗?”
文砚之苍白地勾勾唇,苦笑道:“我本是一介草民,能入你们王氏大宅已三生有幸。”
这话夹杂自嘲的意味,听起来像反话。他本有追求有理想,被迫放弃仕途委身王氏当个窝窝囊囊的赘婿。
王姮姬沉吟道:“若文兄不方便,今后我们一同搬出去也是可以的。但是为人子女,我必须早晚侍奉爹爹喝药洗漱,让他晚年恣意快乐些。”
文砚初摇头拒绝,“我懂,父母在不远行,小生只求及早为郑蘅兄研出的根治毒素的药方,万万不敢有此奢求。”
王姮姬弯唇道:“你总是礼貌得过分,其实有什么话直说就好了。”
未婚的两人牵着手释然笑笑,缓步吹着夜风,走一路谈心了一路。
文砚之潜有隐忧,不知陛下是否起驾回宫了,如果有可能他想趁今日与陛下私下里见一面。郑蘅毕竟是王家人,有些心事无法对她明说。
庭院深深深几许,王氏宅院仿佛吞噬人的坟墓,暮色中层层叠叠,困人牢笼。
月上中天,明亮如雪,蝉鸣阵阵。槐树张牙舞爪的浓黑树影随风摆动,深蓝色的夜空上一颗星星都没有。
一层夜雾缥缈着,乌鸦栖息在弯弯曲曲的枝桠上,人间恍若变成黑与白,不是月亮的惨白,就是万物的纯黑。
肃杀凛寒的夜晚。
王姮姬和文砚之抱着几件称心的新婚礼物徐徐走过来,言谈之间甚为和谐,商量着大婚的吉日。
石桥边上,郎灵寂半倚半靠着,懒散地喝着一杯酒,酒中盛满了月光。
他一身鸦色轻缎长衫随风浮动,满身霜寒之气。墨色的发,冷色的眼,似乎整个人也融入到黑暗的夜幕中一同沉沦。
许是醉了缘故,闻她,“过来。”
文砚之愣在当场,这些日以来他一直避着帝师,就怕狭路相逢发生争执。
青筋暗暗暴起,唇死死抿成直线,既然避无可避,便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然而文砚之被当成了空气。
王姮姬笑容亦凝固,与郎灵寂狭路相逢,并不想和他多说,尤其是文砚之在场的情况下。
擦肩而过时,郎灵寂拦住了她。
王姮姬被他笼罩,脚步微沉。
文砚之怒色升腾,本着正面交锋的准备,欲上前救人,呼喊巡逻的侍卫。
郎灵寂平静地乜了眼,如漆黑的天幕,漠视一只卑贱的蝼蚁。
这眼神,太熟悉不过。
前世她执意拒绝许昭容进门时,他就曾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王姮姬走夜路遇见疯子发疯,怕连累了旁人,哑声道:“文砚之,你先退下。”
郎灵寂拦在她面前的手,月光下呈苍白的冷釉色,仿佛一具尸体,平静中夹杂几分癫狂暴风雨的毁灭意味。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先别叫人。”
文砚之不肯,被王姮姬再三勒令,才勉强退到槐树后,警惕着这边动静。他黯黯然捏碎了拳头,在这王氏大宅,他永远是手无寸铁的寒门。郑蘅是他未婚妻,此刻被遣走的人居然是他。
湖畔月色下,只剩下两人相对而立,浓黑而朦胧的影子像一对旖旎的恋人——彼此相互诅咒的昔日恋人。
“紧张什么?”
郎灵寂似怜似厌,“那么着急支他走,还怕我杀了他?”
王姮姬定定,“你当然不敢。”
“可你杀了我。”他轻声幽怨着,漫不经心,“九小姐高高在上轻飘飘的几句话,便杀人诛心。”
杀了他多年辛苦钻营,杀了他日复一日的盘算谋划,杀了他对未来的一切,使他所有的所有毁于一旦。
“多残忍呐。”
王姮姬瞪着他,目光如箭。
失去情蛊的控制之后,她与他站在了平等的位置,不必再有任何顾虑。
“琅琊王,你醉了。请别挡路。”
不叫侍卫不是因为她怕他,而是念在他辅佐王氏多年之恩德,不愿把事情闹大,使双方鱼死网破。
毕竟他对琅琊王氏还有残余价值,父兄在朝堂上还要与他合作。
郎灵寂目光流淌得很慢,犹默默浮现于黑暗的夜月清辉,隔着三尺的距离,他第一次这般认真地看她,似把她身上每一寸都看千千万万遍。
素来稳坐钓鱼台的他,定定问,
“姮姮,再说一遍,你嫁给谁?”
王姮姬微微扬起了下巴,“文砚之。你白天也听见了,何必多问废话。”
他冰冷的鸦睫眨了眨,置若罔闻,“退了吧,我原谅你,就当没发生过。”
王姮姬愕然张了张嘴,不知他怎么大言不惭地提出这种无理请求的,“不可能。”
说罢就要越过他离开。
“七月十五,我们成婚吧,”他从后面静静地说,有种可怕的偏执,“春和景明,风和日丽,是你之前亲自选定的。”
王姮姬不怕他恼怒发疯,只怕他日夜纠缠,像影子似地黏着,闹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郎灵寂,你听不懂话吗?我不喜欢你了,好聚好散,似这般纠缠有何意义。否则待我告诉爹爹和兄长,你失去的只会更多。”
她森寒的语气犹如一根根钢针,狠狠扎入心脏。
郎灵寂的酒意终于被唤醒了几分,道,“……以前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王姮姬:“不算数了。”
“你变心了。”
她理了理衣襟,“就当我变心了吧。”
他问,“那寒门书生究竟有什么好?”
“哪里都不好,我却偏偏喜欢。”
郎灵寂闻此终于冷笑,平日那稳坐钓鱼台的气质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却偏偏喜欢”。
所以呢,他算什么?
他在外面为王氏卖命,而王氏内部密谋退婚,连他救过数次性命的王戢都欺骗他,敷衍他。
明明他再三强调过,他的条件只是王姮姬,只要一个王姮姬。
扪心而问,自从入仕以来他做的桩桩件件,全是为了琅琊王氏。
九品官人法,积弊已久。
豪门右族,肆意占有田地,侵占国家财富,使国之户口少于私户。
琅琊王氏,更篡逆弑君。
桩桩件件早已触怒了皇室,他一直昧着良心帮琅琊王氏。
眼见如今江州战场已定,皇帝已在掌控之中,天下再无顾虑,王氏便露出本来面目了。
琅琊王氏将他的一生拴住,要他当牛做马,却因王姮姬一句“喜欢”,轻轻易易将婚约给了另一个寒门。
琅琊王氏,还真是对人用罢就丢。
“好个我却偏偏喜欢。”
他道,”既然以往都不做数了,作罢便作罢,便祝王小姐和那书生百年好合,今后再也不打扰王小姐了。”
王姮姬好容易摆脱了纠缠,难受得紧,决然离开。
“但愿殿下你说到做到。”
郎灵寂指骨攥得发抖,寸寸睨着她的背影,几乎凝冻成冰。
王姮姬立即脚步踏出,离他越来越远,不再应声,背影坚韧。
郎灵寂却又将她拦住,咫尺之间呼吸交织。
王姮姬再度一震,浮起怒意,“你这么快就出尔反尔?”
他呵呵,“不是你们先出尔反尔的吗?”
她耐心已耗尽,咬牙切齿下最后通牒:“别再纠缠,否则我真要喊人了。”
郎灵寂那柔淡的声音若深山流泉,雪化为水,尽了此生最大的柔情,“别闹了,玩笑已经够了。收回白日的婚约,我和你以后好好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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