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谈崩,文砚之不再说一个字。
郎灵寂吸了口气。
立场迥然相反的两个人,似乎从最开始就没有谈的必要。
王氏每个人的态度,都固若金汤。
这场婚事阖棺定论,一个定要嫁,一个定娶,同心同德,加上皇权圣旨的加持,即便神仙来了也无法逆转。
小王宅竣工了。
原本王九小姐与琅琊王成婚的新房,而今被一个寒门光明正大住了进去。
可惜琅琊王从图纸到竣工全程尽心尽力负责,最终却与这座新宅无缘,全然为他人做嫁衣。
谁是笑话,琅琊王是笑话。
成箱成箱琅琊王送来的聘礼被遣退了回去,连开封都未曾。
别人家都是送聘的队伍喜气洋洋绵延十里,琅琊王被退的聘礼也绵延十里。
丢人现眼,每一刀都好像在凌迟。
豪门王氏,羞辱人真有一套。
当然王氏并不是故意的,他们只是要速战速决地把聘礼退回去而已,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郎灵寂撑伞站在雨中,静藐着那些自己悉心挑选的聘礼,如一株落满雪的松木,失去了任何人世间的感情。
火红的聘箱被王氏仆人随意丢下,暴力拆卸,又摔又扔,珍贵的瓷器、玉器、茗茶、绸缎等物,已凌乱地散在泥地里,和雨水一同化为烂泥。
琅琊王和王小姐定情的那把巨锁前些日雨天被雷电劈坏了,已没有修复的必要,被王家下人直接丢出去了。
这便是弃子的待遇。
下人问郎灵寂这些退回来的损坏聘礼如何处理,郎灵寂道:“扔了吧。”
下人们遂扔了。
不扔,摆着也确实膈应人。
对于王氏来说,琅琊王只是昨日黄花。腾出来地方,留给未来新姑爷文砚之送聘之用……虽然文砚之是个赘婿,送聘仅仅走个章程。
王氏作为豪门大族,抛弃谁支持谁都是常有的事。
各路贵族亲眷明里暗里对琅琊王冷嘲热讽,王氏的走狗,如今没有利用价值了,王九小姐一句不喜欢,琅琊王便像垃圾一样被王氏弃如敝屣。
为人走狗的下场。
王氏曾扶持过许多藩王,那些人得势时自以为掌握天下,却无不是昙花一现,失了王氏助力后便飞快凋零,琅琊王自然也不例外。
官场上惯会拜高踩低,琅琊王被王家九小姐退婚后,比他下位的臣子也纷纷见风使舵,流露倨傲不恭之意,甚至墙倒众人推,刻意上奏弹劾于他。
琅琊王这碟子菜,就快凉了。
今日王氏门中热闹,老家主王章要拿新的婚书给姑爷签,择定婚期。
宅中里里外外挂满了大红灯笼,盆景里移植九小姐最喜欢的红梅花,换上绛红的低地毯,一派吉祥喜庆的海洋。
王家虽然只是招一个赘婿,但该有的三书六礼还是不能省。各种繁文缛节得做得齐全,王小姐婚事必须要大张旗鼓,做足面子,风风光光地嫁给文砚之。
宾客之中大多是王氏的附庸,见主家都对寒门女婿无意见,便也纷纷随大流,送些贺礼,对新婿谀词如潮。
正堂内,王章身着一身暗红褂,拖着病躯拿出崭新的婚书来,给女婿签押。
其余条款还好,主要是今后文砚之不得入朝为官。这是王氏的底线,王氏自不会容许一个政敌迎娶自家女儿。
文砚之亦是一身斯文喜庆的红袍,迟疑挣扎了片刻,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是在婚书上按上了手印,鲜红的颜色。
此刻起,他正式成为王家的女婿了。
王姮姬将他扶起,按理说今后他们不能叫夫妻,而是妻夫。
入赘的女婿要事事皆以妻子为尊,服侍妻子羹汤,在妻子面前不能坐着。
王氏之前招徕过几个赘婿,规矩都是这样定的,几个赘婿现在也遵从得很好。
王姮姬一非刻薄之人,二来她和文砚之乃患难之交,蛊毒之所以能清全依仗文砚之,便不遵守这旧规矩了。
很快有人上前调侃恭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云云,堂上热闹非凡,人人似都习惯了王小姐的新女婿,细看这文人细皮嫩肉的,长得还甚是英俊。
文砚之不喜这等浮华热闹,左支右绌,几个王氏子弟冷眼旁观着。
只有性子和蔼的王瑜帮忙搭腔道:“各位叔叔婶婶,我家妹夫脸皮薄,便不要调侃他了。”
但不调侃是不可能的,文砚之是王氏掌上明珠九小姐王姮姬的郎君,力压琅琊王的人,炙手可热,众人的目光不把他烧透才怪。
文砚之身处热闹之中,如坐针毡,难受得紧。他与王姮姬紧紧牵着手,作为即将新婚的夫妇,手指颤得厉害。
此时他方知琅琊王氏的人脉,盘根错节,绝不是普通暴发户可比的。
王氏的每一寸,他都极不适应。
王姮姬伏在他耳边悄声,透着安慰和鼓励,“文兄你若是不喜欢可以先回屋里去,这里有我和爹爹应付。”
两人咫尺之距,她吐气如兰,珠唇几乎触上。文砚之呼吸窒滞,嗓子发紧,立即摇头:“不,我和郑兄在一起吧。”
王姮姬莫名笑,“早跟你说了别叫郑兄,你怎么还是这样。”
文砚之这才捏捏她软糯的手,沉声道:“蘅妹。”
热闹之外。
郎灵寂一个人在幕后。
他们相亲相爱,他们签订婚书,他们甜蜜与共,他们共挽鹿车,他们眉目传情,他们羞涩娇羞。
普天之下的欢喜都聚集在了王家,未婚的新郎和新郎犹如罩了一层金粉,光鲜亮丽,接受高朋好友的溢美之词。
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他拥有的一切一夕之间被无情地撕碎了,谨慎布局经营的人生猝然碎成满地渣滓,碾压成泥。
又隐隐觉得,不该如此,不该如此,绝不该如此,本来一切好端端的。
这人间怎么了?
好一个她爱文砚之,她只爱文砚之。
他冷笑。
她懂爱吗?
从前不也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的。
王家有喜, 王姮姬和文砚之定情之后,常待在一块,形影不离。
她和他喜欢在藏书阁古朴的书房里呆上一下午, 研究药方, 研究孤本,同时也研究些西洋新奇别致的小玩意。
年轻人志趣相投,不愁没有共同语言, 哪怕一块木头都能玩得不亦说乎。
春天里东风正好,他们在藏书阁下的梅林里放风筝, 累了便就地坐下酿梅花酒, 喝不了的挖坑埋进土里, 待两个月后的盛夏再取出来冰渗渗的,又甜又爽。
梅林荫凉下,文砚之盘膝而坐对着一朵梅花发呆,王姮姬悄悄捂住他的眼睛, 他笑着扯下来,“蘅妹……”
王姮姬道:“看什么呢?”
文砚之指着梅花的花蕊和花瓣, 出神地说:“梅花冰清玉洁, 花瓣形状更是优美,如果在大婚时你的凤冠融入一些些梅花图样,更衬花容悦色。”
王姮姬嫣然一笑,傻瓜, 凤冠那样精细的物件是半年前就打造好的, 哪里需要他费心琢磨。
“嗯, 文兄镶几片梅花在新郎官的帽子上, 无伤大雅。”
文砚之茫然,“那成什么样子, 好看么?蘅妹你耍我。”
“好看啊,”王姮姬说着摘了朵梅花插在他鬓间,捧过他细皮嫩肉的脸蛋来细细端详,“多看啊,多俊俏的新郎官。”
文砚之气息滞了滞,后知后觉她在调戏自己。对于从小到大连姑娘的脸都不敢直视的他来说,心脏砰砰狂跳到极速,血液逆流,俨然忘记了呼吸。
“蘅妹……”
她的唇珠微动,一触即吻。呼吸交织间文砚之脑子有些断片,恍恍惚惚意识到了她的意思,却不敢吻她。
许久什么没发生。
他本能地侧过了头,避掉这一吻。
王姮姬尴尬地直起身子,自顾自拂去一身梅花残瓣。
文砚之暗暗吸了几口气,他无法吻她。说实话他对她是爱戴,保护,往深了说还有些……敬畏。
王氏门高非偶,王家除了她之外每个人都高高在上,掌一方生杀大权,让人情不自禁滋生对抗的情绪。
他自从跟着老师陈辅开蒙以来,追求的是铲平门阀,为天下寒门谋福祉。
如今,他却自己加入门阀为赘婿。
为什么郑蘅偏偏出身于豪门呢?
如果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贫门女孩,他二人举案齐眉,共挽鹿车,男耕女织,平淡的生活多么美好。
可惜她是高高在上的王九妹,整个琅琊王氏的核心,身份遥不可及。
文砚之埋头,“对不起蘅妹。”
王姮姬打断,“没事。”
是她太莽撞了。
他是个蕴藉儒雅的读书人,脸皮薄。
文砚之轻捏她裙带,算是隐晦地道歉。王姮姬反过来捏捏他的手,告诉他不必介怀。
许多时候,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走吧,地上凉。”文砚之十分难为情,主动邀请王姮姬酿酒,“我给你酿酒赔罪,酸酸甜甜的。”
之前研制的捻蛊药方剩最后一味药,文砚之苦思冥想数日,仍毫无进展。
此药关乎能否彻底驱除王姮姬体内的情蛊,至关重要。
文砚之甚是焦虑,担心情蛊会白白损耗气血,给人的身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王姮姬没那么心重,左右现下毒素驱逐个七七八八,自我感觉良好,劝文砚之也出门走走,散散心,走访走访民间药师,没准水到渠成了。
“文兄,我真的已经好了,剩余那点微不足道的毒素完全不影响了。”
文砚初望向天空,有几分文人骚客的惆怅,“不行。太尉叮嘱我必须完全治好你的病,才能与你结为夫妻,而我迟迟找不出来药方。”
他不希望自己的妻子体内种着别人的情蛊,感觉怪怪的。
情蛊的控制能力他清楚得很,蘅妹绝不能再和那人死灰复燃。
“蘅妹你放心,我这几日捋出了一些头绪,彻底破解此毒是迟早的事。”
王姮姬自然相信他的医术,论起博通坟典的做学问精神,恐怕世间无出其右。
世间能解情蛊者唯有他和婆婆两人,与其说她嫁给了他的人,莫如说嫁给了他的医术。
“我当然放心,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文砚之涩然笑笑,腼腆。
天青如碧,日白风清,二人约定一块去王氏草场。
当初她和他在这处王氏草场中结缘,故地重游,愁云惨雾一扫而空,恣意非凡,青草仿佛更绿了些。
文砚之脑子被药方填满,外出骑马兜风还随身携带纸笔,痴痴思忖着解药的事。
王姮姬将近一个来月不骑马,瘾性犯了,率先纵马畅跑了三圈。
呼呼的风吹得衣裳兜帽鼓囊囊的,张开手臂就能飞,自由自在。
她在风中一边摇动着彩旗,一边愉然长啸,串串笑语犹如银铃之清脆。有时候张开手臂,活像洒脱恣意的精灵。
“文兄,过来骑几圈!”
文砚之体力弗如王姮姬,安静坐在篱笆外为她作画写诗,记录下她一身红衣如风中精灵般驰骋的秀美英姿。
他的笔追随她的脚步,挥舞得极快,浓墨重彩落于纸上。
湖水潺潺流淌着,倒影纯净的天空,一伸手掬蓝天洗脸。自由纯净的空气填充肺部,滋润人心,洗涤了灵魂。
“蘅妹,”文砚之挥臂招呼着,“休息会儿吧,看看我为你画的。”
王姮姬欣然诺之,从马背跳下。
文砚之伸手帮她擦着细汗,画上的她写意而不写实,寥寥几笔便勾勒出她的轮廓,与她本人骑马的仪态一般无二,与风同行不受羁绊。
王姮姬嗔,“你将我画得太美了,我本人哪里有这样……”
虽是怪罪,她面容流露悦色,颊犹如翩翩飞霞,美目流盼,欢喜得紧了。
文砚之不敢多看亵渎于她,只埋头蘸墨汁涂抹瑕疵之处,微笑着说:“蘅妹的神韵,纸笔哪里能画出十中之一。”
王姮姬想请人将这幅画裱起来,挂在小王宅的新房里,丹青水墨,比放些花瓶玉器的贵重死物有活气多了。
转念一想,命运姻缘的红线一旦连上便不会断开,文砚之以后会在她身边时时作画,成百上千幅,岂独这一幅画为然。
文砚之又在画作边上题诗,由他写下前两句,王姮姬写后两句。两人诗风迥异,拼凑在一起竟出奇的和谐。
“蘅妹好文采。”
“文兄也好文采。”
二人互相夸赞,席地坐在软绵绵的草地上煮茶,欣赏着画和诗。
湖光天影,绿草如茵,白云在蔚蓝的天空中缓慢地飘动,春风淰淰,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
“你知道吗。”她懒懒靠在他的肩头,出神痴痴,“其实这样什么都不做,安静宁谧的日子我就最喜欢。”
文砚之道:“我们每天都是这样的日子,我已经答应了你爹爹放弃仕途,以后可以游遍山河,有的是时间。”
王姮姬微有所感,坐直身子:“你甘心吗?”
文砚之避开她的眼睛,没有直接答,浅叹了声,藏着郁郁不得志的悲哀。
骨子最深处,他确实屈心辱志。
但和郎灵寂做交易,他又深恶痛绝。
“甘心不甘心,人生也就这样了。”
王姮姬正色道:“文兄,我会把你当亲人,尽量让家里人都接受你。”
文砚之瞥着她羊脂玉似的脸颊,“嗯。我也会为你奉上情蛊的最终解药,让你今生今世永远摆脱情蛊的阴影。”
王姮姬唇角弯起一个弧度,继续伏在他的肩头。他的肩头很清瘦,骨头甚至咯人,却莫名给人以安全感。
天很清,云很淡,他们永远这样平安无事地依偎下去,时光甜如新蜜。
她前世朴素无华的愿望是寻一个专心之人,夫妻和睦,共挽鹿车,岁月静好,经历了这么多风波终于实现了。
在马场蹉跎了甚久,回到王宅后,还没来得及梳洗,王家管事的就请文砚之过去学规矩。
王姮姬问:“什么规矩?”
管事的道:“九小姐,一些礼仪家史,咱们家新女婿全要学的。”
文砚之本是寒门新郎,之前又诋毁王氏,王家长辈的意思是要叫他好好学学规矩,免得日后做出有辱门风之事。
这相当于许多平常人家的女儿出嫁前,被关进绣阁的那一段时间,意在磨性子。文砚之既为入赘也是同样。
王姮姬迟疑道:“算了吧,郎……”
她想说当初郎灵寂也没学,那人还不是想干什么干什么,只手遮天,对待文砚之怎能双标。
管事的似乎早猜出她要这么说,搪塞道:“九小姐,琅琊王殿下乃天潢贵胄,自不是寒门可比的。而且琅琊王是正常婚娶,并非入赘。文公子必须得学礼仪和规矩的,这一切都是老爷的命令,您别为难奴才了。”
王姮姬一时无法,只好交出文砚之。文砚之出身儒家重视礼法,从来担任教导别人之责,如今竟反过来被教导。
文砚之听管事的将自己和郎灵寂比较,自尊心被针扎得疼。
赘婿赘婿,每一句淌着血。同样是女婿,他偏偏就低人一等。
那人不复存于与王家,阴影仍如游魂游荡在王家大宅之间,笼罩在他这新婿头上。
王姮姬知文砚之乃清节之士,不以高卑见色,这种事会影响他的自尊心,跑去王章房里,求其免除。
王章这几日实在病得厉害,脸色枯槁得犹如树皮,缠绵病榻,偶尔还呕血。
王章道:“吾女不可过于偏心,文砚之本是寒门卑族,因医术才侥幸进了王氏门。身为赘婿,规矩必须要学的。”
王姮姬请求道:“爹爹日后可以尽量少提‘赘婿’二字吗?砚之听了会不舒服。我和砚之是两情相悦的。”
王章道:“区区卑族还挺有骨气,爹爹才不相信你和他能这么快有感情。”
“爹……”
王姮姬语塞。
其实经历了前世之后,她早厌倦了情情.爱爱,处于一种麻木状态,选婿充满了利益和算计。
与文砚之牵手,吻,成婚,这一切做了就做了,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换个人来也是如此,都一样,她甚至觉得文砚之太内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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