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是,所有的军绩与荣耀皆归于琅琊王氏,竟无郎灵寂的只字片语。
司马淮不禁疑惑,见郎灵寂静默地伫立在诸人最后,可有可无,如同琅琊王氏强盛光辉之下的一爿影子。
在此加官进爵之际,郎灵寂显得超脱,甘愿将一切功绩让位于琅琊王氏。迷执权势,山川风月,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竟在他身上统一了。
司马淮知道他才是江州战场的那个决策者,此刻淡薄绝不是因为他不在意权势,而是眼前的蝇头小利可有可无,期许更滔天的权势。
那人付出的一分心血,都会在琅琊王氏家的女儿身上加倍索取回来。付出的心血越多,与琅琊王氏的关系越密。
恩越施越重,网才会越收越紧。
从宫门出来,将近晌午。
天空一碧万顷,白云如棉,南来的大雁成群结队发出高亢的洪鸣声,冲散了行军途中遇到的不祥之兆。
江州初战告捷,百姓轰动,满城欢喜。王家消息快,一早就来人接风。
王潇、王绍、王崇在最前面,王章、王慎之这些老一辈来了,王戢的妻子襄城公主也坐马车来迎夫。
人头攒动,亲密热闹。
找了半天,却独不见王姮姬的身影。
众人皆有亲眷来迎,王戢与襄城公主夫妻久别,互叙衷肠,一时真情流露。
郎灵寂显得有些百无聊赖了,他既非王氏人,又在王氏没亲眷。
带病之躯,更像个透明人。
梅枝信手折断,落得几瓣花泥。
王章见此,主动解释:“姮姮今日起得早,头疼的老毛病犯了,老夫便没让她来。”
郎灵寂礼数周全,“多谢伯父告知,姮姮体弱该多休息。”
王章自己还病着,无法在风中久站,“老夫在家中备了接风洗尘宴,殿下这就请吧。”
称谓无形中发生了变化。
郎灵寂听了,不显山不露水。
王宅准备的接风洗尘宴声势浩大,王氏在京做官的子弟齐聚于此,犒劳二公子王戢。
王氏家训,扬名显亲,孝之至也,无忝皇祖,式救尔后。
这话的意思是使家族扬名是最大的孝,子弟们享受了祖宗的恩惠,也要开扩进取,为后辈们铺路。
在琅琊王氏无论嫡出庶出,年龄序齿,只要为家族带来荣耀者,皆享受最高礼敬,有在宗牒单开一页的待遇。
凯旋归来后,王戢成为家族大功臣,无数赞美的词汇用在他身上,开祠向祖宗的第一支香,由他来敬。
从前王戢只是轻躁的膏粱子弟,依仗家族托举,如今有了真实功绩,终于可以堂堂正正扬眉吐气了。
襄城公主怪罪道:“夫君立下如此功绩,皇弟却只给了江州太守的虚衔,当真小气,本宫哪一日与皇弟评理去。”
州牧长官之中,刺史掌兵权,太守掌文职,当然是有实权的刺史更吃香。王戢不善舞文弄墨的,拜个太守实在没用。
王戢握住妻子两肩,柔声道:“知道夫人为我着想,但晋升太快,引人猜忌。”
襄城公主嗔,“谁敢猜忌你琅琊王氏?你王戢天不怕地不怕的。”
王戢笑了笑,天不怕地不怕还不是怕夫人,扶公主稍事休息。
帝室与琅琊王氏明争暗斗,王戢与襄城公主夫妻二人虽出身于不同阵营,夫妻俩的感情数年如一日的融洽,从未有过红脸吵架之事。
当下氛围怡怡,觥筹交错。
然而片刻之后的主宴,气氛有些诡异。
辅佐王戢成事的帝师郎灵寂,按说该在庆功宴上分一杯羹,然他受了轻伤,额头还裹着白纱布,坐于角落处寂然饮酒,默默无闻,沉静如渊。
素来热忱的王小姐远远和王戢坐在一桌,两人之间仿佛隔了厚厚的墙,完全陌生人一般,丫鬟发现从归来到现在小姐跟姑爷没说半句话。
如此尴尬的情景,王戢面上挂不住,低声道:“爹,雪堂为儿此番出谋良多,叫他过来这边坐吧。”
王章顺势道:“桌上全是烈酒,殿下若过来,可换清酒。”
郎灵寂被请了过来,安排在了王姮姬对面的位置,中间还隔了四五个人。
王姮姬夹着碗中菜肴,并无反应。
王戢举杯,“雪堂,爹爹为你换了清酒,你可尽饮,我先干为敬。”
郎灵寂起身接酒,谢过,饮尽。
他仍是一身白裳,似一眼清淡的泉水,人如其名。
永远让人看不出喜怒哀乐。
他似乎也真的是来喝酒的。
王章徐徐关怀道:“殿下受伤需得悉加调养,不能仗着年轻就忽视,老夫当年便在战场留下了腿疾的毛病。”
郎灵寂谢道:“在下安然无恙,日后会善加小心。”
王章又道:“殿下可休憩几日,养好伤势,陛下那边有老夫去照应着。”
郎灵寂,“多谢太尉安排妥当。”
饭局似陷入一问一答的尴尬模式中,虽周遭喧杂热闹,几人却冷透了。
冷意的源头,或许还是一直安静吃饭,未曾说半句话的王小姐。
目光聚焦在王小姐身上。
王戢咳了声,“九妹,殿下在战场上保住了二哥的一只眼睛,有救命大恩。二哥午后还要入宫谢恩,不宜多饮酒,你可否替二哥再敬一杯?”
饭桌安静了刹那,王姮姬听那人救了二哥的眼睛,才微微动容,起身斟满了酒,轻声道:“小女敬琅琊王殿下。”
她虽面对面,却清华自持,眉睫亦微微内敛,有种看不见的隔膜。
郎灵寂此刻才有与她说话的机会,“多谢,不能再饮,再饮便醉了。”
王姮姬道:“此乃清酒不醉人。”
他沉沉道:“酒不醉人,人却可自醉。”
王姮姬抬眸,见他沉金冷玉的面容被霜色的纱带缠住,悄然无波,仿佛冻住的湖面,一幅白纸墨画,对着她。
别具弦外之音。
昔日控制她的情蛊已不复存在,而今面对他,她全然超脱了束缚。
她泰然自若,“那,我替殿下饮。”
郎灵寂注视着她滚动的喉,他和她之间,一直有根神秘而纤细的线连着,而现在那根线就要断了。
他再唤她一次,宛若隔着万水千山。唤过之后,也没有其他话要说。
“最近过得好吗?”
“甚好。”王姮姬撂下酒杯。
郎灵寂还要再和她寒暄几句,她却已落座,为别人夹着菜。
他只得作罢。
空落落的,饭桌之上,显得有些多余。
王瑜一直朝这边瞧来,准确来说是瞧郎灵寂,目光中欲语还休的怜悯。
可惜这样一位好女婿了,被寒人作践。
宴散,胃浅的王绍醉得不行,呕吐多次,王潇等人一直照顾他一边取笑。
王姮姬也在旁,侍女递来冰囊和清水,她敷在了王绍额头,嘟囔着:“酒量差还逞能喝那么多酒。”
王绍醉颜酡然,依旧梗着脖子反驳,“姮姮怎能这么说话,五哥苦练酒量,还不是为在你春日订婚宴上多喝几杯……”
王姮姬微微叹气,“五哥若再这么没正经,我就叫二哥把你丢到湖里去清醒。”
王崇等人听了,作势还真要将他抬起来。王绍急忙求饶,双腿一软差点跌在地上,“姮姮饶命,你若是欺负五哥,五哥可就要找你姑爷评理了……”
王潇笑骂道:“行了,别贫了,连咱九妹都敢打趣,仔细爹爹扒了你的皮。赶紧回房灌碗醒酒汤,洗洗一身酒气。”
说着叫两个小厮架起王瑜,几个人载笑载言地回了房。
王姮姬叫了侍女,也收拾了离去。
热热闹闹,一时哄散。
火冷灯熄下,八角亭内,郎灵寂正朝这边望着。
这一带的八角亭中每逢春日便会长满紫藤,千丝万缕地垂挂,她和他经常来这里乘荫,她会和他并肩坐着,打开新写的小诗,看看哪个字用得不好。
而此刻,兄妹几人的融洽打闹,似与他毫不相干,完全处于两个世界。
打闹之后,那抹枣花色的倩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越来越模糊。
郎灵寂将手边一口残茶饮尽,也醉了。将杯子丢进了湖中,溅起一片水花。
这一带安静少人,不用时时刻刻遵守着礼节。他半披着墨发,衣裳随意曳在水磨青砖地上。
月色之下,唯余他寂寥一人。
密密层层的紫藤背后,文砚之悄声站着,背后传来的压力犹如山倒。
文砚之想找个地方更衣,回来时迷了路,误打误撞见了帝师郎灵寂。
虽然他在这个家没有被限制自由,也是正大光明的,但不知怎地,他就是有些顾虑,下意识躲到了紫藤后面。
理智告诉他,他不宜与帝师碰面。
那人是郑蘅的正牌未婚夫,会跟她有一段平等的姻婚,而自己充其量只是个赘婿,是她解除婚约后的调剂品。
刚才文砚之看到,郎灵寂在看郑蘅,虽黑暗中辨不清是何感情,但充满了暗流汹涌的危险,深沉阴暗。
如果正面相遇,恐怕是一场比科举制对阵九品官人法还惨烈的对决。
仇恨蒙蔽了双眼,文砚之恨不得立即将郎灵寂绳之以法,为老师报仇,但眼下时机未到,他人微力薄,为了大计必须要忍。
第021章 冷落
暮春将至,孩童趁东风放纸鸢,农人于田间播种,王氏族人修禊过后,开始忙忙碌碌地张罗起春日宴来。
春日宴原本为禊事所设,只是一场普通家宴。今年特殊是因为九小姐王姮姬会在春日宴上指出自己心意的郎婿,然后请陛下赐婚,定婚期。
春日宴重要,筹备起来千头万绪。首先要发出上百份邀帖,陈郡谢氏、颍川庾氏、龙亢桓氏的贵族都要到来。
九小姐成婚的十里红妆也该清点起来了,春日宴当日所着衣衫需由绣娘日夜赶工,保证一针一线不出差错。
王宅之中,一片忙碌之景。
文砚之住在阁楼中深居简出,每日吃下人送来的佳肴,偶尔到藏书阁借书,多数时间伏案苦读,篓子里的废纸都是他为王姮姬写下的药方,因有瑕疵又被否绝了。
王姮姬的情蛊已除得十之八九,残量微乎其微,于正常生活无碍。
她劝文砚之不要那么辛苦,免得累坏了身子骨。
文砚之摇头,“此等造孽之物留在世间一日,便有无辜人受害。我需得结合婆婆的医术,研制出一张百治百灵的方子来,留予后世,让奸佞有所忌惮。”
王姮姬拿出手帕,为他擦擦额角的细汗,“偏文兄博爱,最有读书人的良心,谁都不如你一身正气。”
“郑贤弟看这里,”
文砚之微笑了笑,指着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此八种绝密药材,以特定剂量调配,可制成方便食用的丸药,日后再有受情蛊毒害着,随时服之。”
“目前还差一味最关键的,我苦思冥想没有着落。”
王姮姬认真瞧了会儿,医理奥涩,帮不上忙,只得从精神上鼓励他,“文兄慢慢思量,何必焦急呢,有的是时间完善这张造福万世的药方。”
文砚之本孤军作战,闻王姮姬温和体贴的鼓舞,抬首正好撞入她盈盈的眼波中,心里刹那下了一场雨。
“虽说治药为世人,终究是为了郑兄。毒素无论多少残余在体内,都会有损气血……”
他涩然将脸避过去,诚恳说,“我想让郑蘅兄健康无虞,身体没有一点点隐患。”
王姮姬一滞,轻轻握住他沾了墨迹的手,“多谢文兄。你如此相待,我也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文砚之触及她滑腻似酥的玉手,心跳怦然。
她续续说,“我想等春日宴之后,找个机会和爹爹说说科举考试之事,先小范围试行,当官需要先考试。”
文砚初登时瞠目,许久没缓过神来,“郑兄,当真吗?”
王姮姬点头。
文砚初嗓子哑了,一字一顿道:“你送我这份礼物,比救十次性命更令我感激。”
王姮姬撇过头去,有口难言。
铨选人才的大权在那人手上,废除九品官人法、引入科举制又动了士族的利益,纨绔子弟没法再捡官可做。
设想是这般设想,实际行动起来阻碍重重。她今日所言有背叛家族之嫌,吃里扒外。
哥哥们平日里,对她极好极好的。
她没法再说下去,模棱两可道:“嗯,我会……尽量。”
她支持科举考试制,完全因为文砚之这个人。
文砚之兴奋异常,扔下了笔,险些留下泪水。若天下寒门能得到公平对待,他一人入赘豪门又奈何。
三尺微命,一介书生,逆转了朝廷弊病,功绩足以记入史书。
他起身郑重拜了一拜,“我替天下千千万万寒门学子,深谢郑蘅兄。”
王姮姬将他扶起,太傻了,哪至于行这样的大礼。她展露笑颜,“也就只有这样能引起文兄注意力。”
从她进来到现在,他一直拿着笔,手不释卷,墨汁沾到衣上犹未察觉。
文砚初惭愧,在王家大宅之中他时刻战战兢兢,做点事情才心安理得。
尤其现在帝师在府中养病,他更如履薄冰,时时警惕着自己的行踪被发现,浓烈的惴惴之意。
他总觉得自己只是过客,暂时占了人家的。
书房内,王章秘密将王戢叫过去。
王戢面如土色,浑身颤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爹爹与姮姮当真要这般做?这般……忘恩负义。”
王章肃然道:“住口。”
王戢失声,拳头仍死死握着。
毁婚是小,薄情寡义是大。
那日江州医者的诊断结果,琅琊王送的药绝无半点问题。
琅琊王不计前嫌,在他帮姮姮设套陷害后,仍在箭雨中扯了他一把,保住了他的右眼,义薄云天。
王氏失手杀了先帝时,琅琊王冒天下之大不韪以皇族身份站住来,力挺王氏,帮家族洗脱了弑君的罪名。
在江州时,琅琊王为王氏指明出路,应发展兵力,建立基地,绘制蓝图,为对抗蠢蠢欲动的皇权做准备。
郎灵寂为王氏带来了荣耀与胜利,没半分对不起王氏。可王氏悔婚,把女儿嫁给一个曾诋毁过王氏的寒门。
这与背刺何异?
“爹,您这么做一定会后悔的。”
一旦退婚,琅琊王势必与王氏反目成仇,到时郎灵寂会去帮助谁?恐怕龙椅上的小皇帝会笑上三天三夜。
人才如不能为门阀所用,将成为皇权的利箭反过来伤害王氏,后果非常严重。
“爹,姮姮的心愿固然重要,还要顾及王家几百位当官的族人‘扬名显亲’的家训,以及延续门户光耀门楣的大业。”
“从先祖南渡开始,琅琊王氏便已树大招风,功高震主。陛下虽年弱,绝不是如表面那般昏庸痴呆,暗自笼络人才,蓄势待发对付王氏,灾祸一触即发。”
“儿子也爱九妹,看不得九妹受伤。问题是九妹也不知道自己爱谁,她没准被那个寒门之徒下了卑鄙的媚药,才昏头作此任性之举。”
“莫为了九妹一人毁掉整个家族,儿子恳请父亲收回成命。”
王戢跪下,向来对父亲唯命是从的他,第一次提出了反对意见。
然王章无动于衷,梦里所见场景,琅琊王篡权,王氏败落,姮姮雪夜吐血而死……场景实在太可怕了。
王章无法跟儿子解释,自己从预知梦里窥见了王家残破的未来。
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他必须要改命。
“仲衍,你休要本末倒置,是王氏扶持籍籍无名的琅琊王,而不是琅琊王扶持王氏。”
他这把老骨头还有几年好活,死之前自会为家族安排好一切。
“如果你心里还有爹爹和九妹,以后就莫要再说这胳膊肘往外拐的话。”
“爹……!”
王章拂袖道:“下去吧。”
王戢至此再无转圜的余地,失魂落魄从书房里走出。
夜色昏沉,廊庑中萧条的树影一块一块的,泛着几分不安的气息。
月亮被乌云遮挡,光线黯淡,如果不点灯整个王宅伸手不见五指。
恰与郎灵寂相逢。
郎灵寂来书房交付之前王章吩咐绘制的一卷江州地方志,一张舆图。
在江州战场的空暇,他详细留意过山川和河流,极尽精准。
王戢没心思与他说话,内心发虚,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开。
“爹爹在里面,雪堂兄自便。”
郎灵寂瞧了王戢的背影一眼,将舆图和地方志呈上王章。
门口的丫鬟前往禀告,片刻道:“殿下,家主收下了,时辰已晚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书房内,烛光煴煴然。
郎灵寂长睫掩了掩,道,“好。”
云雾遮掩冥冥长夜,王氏态度的急转直下,恍若倏然凋零的旋律。
什么都没变,又仿佛什么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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