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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欺(旅者的斗篷)


文砚之点火烧水煮了几个鸡卵,七八成熟便拿出,剥了皮隔帘递进内室,似乎郑蘅比他自己更重要,“请婆婆试试,总要试过才知道。”
王姮姬听二人对话云里雾里,不知餐桌上常见的鸡卵子如何治病。
婆婆将鸡卵搁在她后背上,叮嘱道:“可能有些烫,贵族小姐忍着些。”
王姮姬答应,比这艰难百倍的苦楚都吃过,区区熟鸡卵的烫度算什么。
婆婆遂将鸡卵在她周身经络中,以特殊的按摩手法,在一切有金线浮出的肌肤周遭滚来滚去。
这一过程并不疼痛却痒得厉害,好像五脏六腑都被羽毛搔,弄得人意气浮躁,险些将手心抓破。
良久,婆婆才长舒口气:“成了。”
王姮姬如临大赦,穿好衣裳坐起。文砚之进得屋来,见两颗圆满的熟鸡卵塌陷畏缩,从内而外变成了金色,千疮百孔,如同被许多细小的银针扎过。掰开,里面的蛋黄完全变黑了。
“这是什么办法?”她甚是好奇。
“莫要靠近,此物有毒。”
婆婆速速将此物丢进火里处理掉,王姮姬恶寒捂住嘴,身子发颤。
文砚之欣喜之意溢于言表,拍手叫好:“此法居然见效,郑兄,你体内的情蛊真的被吸出来了。”
原来天下万物生化制克,情蛊之虫籍以人气血而活,光溜溜的鸡卵就是天然的克星,虫见了就会往里面钻。
这本是最简单最基本的撵蛊之术,稍通医术之人都晓得。然情蛊给人的心理阴影太大,导致畏难情绪严重,以为非得多高明的手段才能治愈,忽略了最基本的捻蛊手段。
正是:最复杂的问题,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解法。
王姮姬放慢呼吸,身体如释重负,有种恍惚不实之感,“我体内的情蛊就这么消除了?”
文砚之解释道:“还没有,只除了一部分。这是缓慢的过程,接下来你需日日这般医治,辅以草药,可能还得大吐几日,才能慢慢除尽毒素,变得和正常人一样。”
这时婆婆处理完鸡卵子进来,对文砚之沉声道,“备好摇叶子。”
文砚之亦肃然,“是。”
王姮姬如堕五里雾中,婆婆叫她先回家去好生休息,明日再来此处。
她半信半疑,回头瞥向文砚之,文砚之俊颜微笑鼓励于她,让她宽心。
她只得暂时离去,至王家,王章入宫与陛下议事去了,未曾发现这事。
桃根提心吊胆了好几个时辰,见了王姮姬便道,“小姐!您可回来了,奴婢怕老家主察觉,吓得腿都软了呢。”
王姮姬心旷神怡,身强如燕,感觉过去的十几年都白活了,今日方尝到活着的滋味。
桃根好奇道,“小姐您笑什么呢,这般高兴,可是二公子和姑爷提前回来了?”
王姮姬连忙捂住桃根的嘴,这话不能乱说,“我明日仍要出门,你要替我保密,连冯嬷嬷也不能告诉。”
桃根苦着脸说:“小姐您瞒不住的,既白那小子就是冯嬷嬷的眼线,您去哪儿他都得贴身保护。您此番谁都不带着,铁定要露馅的。”
王姮姬唇角弯弯,也不知怎么今日她那么爱笑,几乎抑制不住。如果面前有一座山,她真想对着山大喊几声。
痛快,真痛快!
桃根就是胆子小,实际上从前她也经常溜出去玩,哪有那么容易露馅。
当下用过晚膳就寝,一夜无事,翌日王姮姬按照约定仍往婆婆的小茅屋。
婆婆已经被备好鸡卵,准备治疗,四下却不见文砚之的踪影。
王姮姬心头惴惴,蓦然想起昨日他与婆婆低语的那几句,倏然掀开卧房帘子,却见文砚之浑身是血、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文兄!”
她失声来到文砚之榻前,见他浑身好几处绑着纱布,鼻青脸肿,显然是伤得很重,“你这是怎么了?!”
文砚之虚弱得厉害,竭力挤出一个颤抖的微笑,瞥了瞥旁边篮子里的一堆黄色叶子,“没事,摘了些草药。”
要想根治情蛊,光用鸡卵撵还不足,需得配合灵药。这种平平无奇的黄草药名叫摇叶子,名如其貌,长在山菁之中会自然摇动,既然是喂养情蛊的原料,也是破情蛊的解药。世上只剩下最后几株了。
他自己攀登山巅,却太文弱虚脱,一个不慎从山崖摔下,虽侥幸没骨折,浑身挂了彩。
“吃了这药,贤弟得稍稍受点苦,大吐几个时辰。配合以鸡卵疗法,相信郑兄你能完全康复。”
王姮姬五味杂陈,文砚之一读书的文人,冒死跑到山崖去摘药,为了她连性命都豁出去了。
“多谢……文兄。”
她嗓子沾了些湿涩。
萍水之逢,何必呢?
文砚之一笑带过,皮肉之伤而已,又非什么大事。能帮她撵走情蛊,顺利退婚,付出再大的辛苦也值得。
他遥遥望着她,眸中满是柔情,“别担心我,郑兄,你快去治病吧。”

第017章 面见
婆婆遂请王姮姬躺下褪掉衣裳,又以熟鸡卵为她捻蛊。这次鸡卵已不似先前那般外金内黑,她手臂经络中浮起的金线,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想那下蛊之人定是个城府深沉心黑手硬之辈,自以做好了万全之策,还是百密一疏,精心配置的情蛊就这样被鸡卵简简单单破解了。
片刻疗毕,婆婆端来一碗黄澄澄的汤药给她喝,乃文砚之冒着生命危险采得的排蛊圣药摇叶子。
文砚之提点:“贤弟可要珍惜着喝,喝得一滴不剩才好。”
毕竟此草药已灭绝了,山巅上是婆婆年轻时栽下培育的最后几株。
王姮姬软声,“害你为我受伤,又将唯一的灵药给我,如何过意得去。”
“我是为了报我自己的仇,咱们不是一开始说好的吗?”文砚之安慰道。
她撵脱了蛊定然能退婚,退婚必然使郎灵寂不高兴。郎灵寂不高兴,他文砚之就高兴,报了恩师的大仇。
王姮姬仰头将药一股脑地喝下,半滴不剩。喝罢片刻,果然涌起强烈的呕意,将体内积攒的蛊毒撵个精光。
金叶子乃传说中的灵药,果然是杀蛊辟邪之效,情蛊的克星。
婆婆又为她端来了温汤,见她吐了几遭,所吐之物便清亮如水,深知药物奏效,大大遏止住了情蛊之毒。
“小姐再坚持一下。”
王姮姬呕意沉浮,暂时还说不出来来,由婆婆扶着在旁休息。
恍恍惚惚中,她感到在漫漫长夜中走啊走,终于看见一线天光。
年少时吃下的一块糖,用了足足两辈子才走出来。
许久,恢复正常。
文砚之劝她回家好生疗养,茅屋条件实在简陋,冬凉夏暖,不宜养病。
王姮姬记挂他浑身是伤,不愿一走了之。文砚之的腿骨折裂,若不善加恢复,以后会跛脚的。
几日来,王姮姬日出即来日落即走,除了例行的治病撵蛊外,还充当文砚之的拐杖,扶着他练习走路。
文砚之愧仄,“明明郑兄是病人,反过来累得你照顾我,真是过意得去。”
她金枝玉叶从没照顾过人,猛然照顾人却像模像样,春风润雨细无声,体贴入微,给人抚慰。
王姮姬瞧着他一跛一跛的腿,“你是为了我才受伤的。”
前世她为了讨好那人,洗手做羹汤,刻意练习了许久贤淑的言行举止。
文砚之哪敢享受高门贵女的照料,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婆婆家门附近是一片草地,再往里走则是当初梅骨先生聚众讲学的竹林。
虽然早已被官兵砍伐烧毁了。
王姮姬扶着文砚之练习走路,之后往那边草地坐卧休息,呼吸新鲜空气。
文砚之沐浴在金色的暖阳下,听静谧的鸟语,不由得感叹:“有郑蘅兄相伴在侧,岁月静好便是如此了。”
王姮姬亦仰起脖子全身心放松,天空浮云如鳞,时舒时卷,被阳光晒透。
那夜她与郎灵寂赏月,心情沉重,与此时此刻的恣意畅快不可同日而语。
“文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文砚之思忖片刻,“既不能讲学了,浇园,种草,打铁,摘果。”
王姮姬几分调侃,“文兄讲不了学也好,免得说我琅琊王氏坏话。”
文砚之胸前如压着一块大石,“惭愧,和贤弟相处的这些时日使我改观许多,门阀中不全是恶人,我应该辩证待之。”
但门阀中确实存在恶人,把持朝政,幽禁皇帝,只手遮天。
王姮姬默了默,当日她、文砚之、皇帝三人结义,约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此刻却只有她和文砚之二人在阳光下岁月静好,留司马淮一人陷于深宫黑暗中苦苦挣扎。
“爹爹和兄长对政事自有打算,我也不能干涉太多,但……”
她恳然道,“如果有机会,我会尽量入宫探望陛下的。”
文砚之冷汗蓦然沁了一沁,“你知道陛下的真实身份了?”
郑蘅是琅琊王氏的掌上明珠,什么世面没见过,皇帝自然也碰过面。
那么一瞬间,他竟想求琅琊王氏高抬贵手归政于陛下。
他定了定,苦笑道:“我本来还想隐瞒贤弟,班门弄斧了。”
王姮姬上辈子偶然见过皇帝一面,才能识破司马淮。
当日她蛊症发作,司马淮对她有背负之恩,若非琅琊王氏和皇族之间有权力博弈,她和司马淮或许能成为朋友。
“哪有的事。”
日上中天越来越烤,王姮姬扶文砚之起身,缓缓走回茅草屋。
两人邻近,文砚之嗅不见她周身那股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气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儿家自然清新之感。
果然,那股奇异香气是情蛊外化,情蛊一除,香气也随之减弱。
相信不日情蛊即将完全消失。
他由衷道:“贤弟今后可以挺起胸膛堂堂正正,无惧任何人。”
王姮姬笑:“那还要依仗文兄。”
文砚之嗯了声,“我们兄弟三个这辈子互相扶持,有难同当。”
王姮姬直将文砚之送到榻上,见他和婆婆坐下吃家常饭,才坐马车离去。
连日来九小姐都神出鬼没的,引起了众位兄长的重视。她结交了几个寒门当友人人皆知,恐怕误入歧途。
王章也意识到事情不对,专程等着她,果然将她抓个现形。
“笔直站好!”
绕着清素布衣的女儿转一圈,王章啧啧教训道:“是爹爹缺你用度,连衣裳都穿不起了?”
王姮姬情知今日事情败露,再没法敷衍过去,当着爹爹的面无法撒谎,“爹爹……”
王章不悦,“姮姮冷落了生你养你的爹爹和兄长,整日与寒族混在一起,是想背弃家门,也去当个布衣寒门吗?”
王姮姬道:“爹爹同意吗?”
王章:“想得美。”
王姮姬弯弯唇,悄然踱至王章身后,“爹爹,女儿私自出门错了,但女儿确实有正经事要做。”
王章半信半疑,王姮姬遂将身上寒疾之事说了,找到一位民间大夫。
王章闻此神色稍缓,“姮姮前些日在马场晕倒,因为此疾?”
王姮姬道:“正是。这位民间医者妙手回春,正在帮助女儿驱除病根。”
蛊之说法虚无缥缈,令人难以置信,无切实证据,她索性解释为寒疾。
王章抚髯若有所思,“若是如此倒可谅解,但你太胡闹,治病这样大的事偷偷摸摸背着为父。”
王姮姬唯唯诺诺,正以为风波平息,王章忽然道:“既然有办法治吾女的病,王氏该当重谢。你叫那医者明日到徽香楼候着,为父要亲自见见。”
这一举大出意料,实措手不及。
王姮姬下意识拒绝,王章却板着脸道,“休想蒙骗为父,前些时日的风言风语我也听见了一些。想做我王家的女婿光会治病不行,看他够不够格。”
爹爹错意了她和文砚之的关系,什么就女婿了?
但她设想了下,让文砚之当女婿似乎可以。起码她不讨厌他,而且他能随时随地给她治病。
“爹爹,您误会了。”
王章不改初衷。翌日,果然要去徽香楼。且无需王姮姬告知,王家下人径直去文砚之的小茅屋请人。
王氏手眼通天权势逼人,文砚之作为当初聚众讲学的逆徒之一,王氏熟知他的踪迹,抓他犹如抓蚂蚁一样。
文砚之就这样毫无防备被请到了徽香楼,他以为是朝廷逼供,嘴里含了颗毒药准备舍身就义,岂料解开眼罩,面前是一座飘着饭香的酒楼。
“郑蘅兄?”
王姮姬乍然面对友人,惶惶然不知该如何解释。
王章叫她旁边乖乖坐着,禁止搭话,“你便是号称梅骨先生的文砚之?”
文砚之一凛,面前老人气度凝然,渊渟岳峙,天生有种巍然的威势,脸上每条皱纹藏着城府阅历。
他大抵猜到了老人的身份,猩红的血丝爬上了双眼,指尖暗自颤抖。
他帮陛下和恩师斗了这么久琅琊王氏,今日终得见到王太尉本尊。
“……是。”
王章责问:“你聚众讲学,谤议君王,对我琅琊王氏说长道短?”
文砚之一时无话可说,面对本朝头号士族的家主,他失了讲学时指摘门阀的傲气,浑然被对方的气势所慑。
“说话。”王章厉声,“也是你在野外玷污我九女的名誉?”
文砚之愈加哑然,自己年纪太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被沉重的氛围压死。
寒门和贵族之间的绝对沟壑,他仿佛又天生低人一等,适合跪着回话。
“小生……并无此意。”
王姮姬怕吓着文砚之,扯了扯王章的袖口,王章朝她摆手,“数罪并罚,本该叫你身首异处,但你治了我九女之疾,之前种种暂且搁着容日后再算。”
说着,下人给文砚之搬了座。
文砚之蓦然从云巅摔入谷底,再从谷底飞上云端,心神恍惚。
以为能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实则连王太尉随意几句问话都接不住。
他终究是一个幼稚的书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王姮姬暗中提点道:“文兄,爹爹今日找你只是喝喝茶,不用紧张。”

第018章 新婿
雅间内环境窒息,门外侍卫个个手持利刃,手起刀落让人身首异处,文砚之恍然到了鬼门关。
文砚之从未出仕过,缺乏应对大阵仗的经验,从前跟着陈辅学艺,仅仅纸上谈兵,见到真正的大人物难以保持镇定。
他不禁向王姮姬流露求助的目光。
王章看在眼里,“姮姮先出去待会儿。”
王姮姬低声答诺,暗示叫文砚之该低头时就低头,自求多福。
文砚之见她秀丽的背影越来越远,短吸了口气冷静下来,竭力保持着读书人的气度,心里却着实不愿她离开。
王章呷了口茶,徐徐道:“之前外面传流言蜚语,说你和我家姑娘在野外独处,她倾心于你。”
文砚之听到过那些风言风语,一凛,“您的意思是?”
王章打心底不大喜欢这新任寒人女婿,索性开门见山道:“姮姮是老夫的掌上明珠,平日摩挲宝爱不啻宝珠,老夫想问问你是否也倾心于她?”
于男女之事,姮姮向来不似世间女子那般忸怩。从前她对琅琊王一见钟情,即便对方性如白玉烧有冷,迎难而上大胆追求。只是现在她腻了,抛弃琅琊王又对文砚之另眼相看了。
文砚之登时心防破裂,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更没想过撬琅琊王的墙角。
她的出现犹如他世界中的一抹亮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平日唯敢在心里默默欣赏她的美丽而已。
就像壁画上高贵的神女,膜拜俯首之,娶回家当新妇是万万不能的。
他帮她退婚,是出于朝政的角度考量的。况且他是寒门,她是门阀,他们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落了眼帘,愧然垂下了头。
王章催道:“年轻人犹豫什么,倾心就是倾心,不倾心就是不倾心,还需要思考一番吗?”
文砚之声如蚊蚋:“王小姐与我说她已经有婚约了。”
王章道:“那件事你不用管,很快就不作数了,老夫只问你的意思。”
文砚之顾左右而言它,“小生与王小姐相互敬重,并无半分亵渎之意。”
王章打量着他浑身上下的伤,这副腼腆模样,“那你为何屡屡舍身相救,甚至为了她的病冒险上山采药?”
文砚之哑然,净白的脸颊,安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没了。酒楼外熙熙攘攘,过了许久许久,他仍没说一个字。
似心悦,又似不是。
似有情,却还无情。
似坚定,又似动摇。
这难免让人想起另一位女婿,每次问那人都毫不犹豫说“无论发生任何变故只要姮姮”。
王章耐心告罄,“罢了,婚事并非强求,文公子既不愿便当老夫从未说过,就此告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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