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的照片旁标注着几行简洁的粉笔字:
红方A,
斩骨刀,
1673,
白薇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她见黑板上再也找不出别的有用信息,于是又往身边的文件堆和档案堆里翻找,但这间屋子里的材料实在是太多了,光靠她一人漫无边际地找,哪怕找到天亮也未必能找到想要的东西。
于是她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接着化身为小猫,从房间的窗子跃了出去。
白薇只听卢克描述过一次地牢的位置,但她很快地找到了入口。地牢大门紧闭,内里有灯火从门缝中映出,卢克说得不错,地牢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把守。
她轻悄悄地跃上地牢的一扇通风窗,从窗子的铁杆间隔挤了进去,顺利潜入了地牢。她并不知道莱昂关押的具体位置,只能顺着走廊一间一间牢房地查看。
地牢里光线昏暗,隔着十步才有一根火把别在墙壁的铁环里。白薇一路找到了地牢尽头也没有发现莱昂的踪迹。
怎么回事?她不免狐疑,难道她粗心找漏了?
她正要转身重新把牢房挨个找一遍,突然发现足下有些古怪。她俯低了身子,贴着地面匍匐前行。终于,她在某块木板下找到了答案。
有光从木板的缝隙漏了出来。
地牢之下还有地牢。
那么入口在哪里?
白薇转了一圈,在房间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生锈的铜环。她化为人形,一把拉开了那个铜环。果不其然,原本平整的地板霍地裂开了一个方形的口子。
她又变成小猫儿,从洞口跳了下去。
这个地牢有些深,白薇落地时滚了几滚,这才站了起来。
眼前是石头铸成的空间,四面没有窗,空气沉闷且污浊,房间两旁的架子上放满了铁制的刑具,尖锐的头部上布满了斑驳的深色花纹。
白薇一眼就认出来,那些深色的花纹是经年沉积的血。
这是一间刑房。
白薇不敢久留,转身就要往走廊奔去,可是还没迈开步子,便听身后一阵悉悉索索。她登时汗毛倒竖,抬头的刹那与一张脸对个正着。
她竟没有发现刑房的角落里有一个绞架,而架子上绑着一个男人。
那人骨瘦嶙峋,几乎与架子融为一体。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头发结成了绺,垂挂在满是伤痕的脸上。
“水……”
白薇僵在原地。
“水……水……”
她现在是一只猫,但凡那人脑子清醒一些也不会对着一只小猫求助。
恰在这时,架子上的男人抬起了头,准确地转向了白薇所在的方向。白薇一惊,发现那人的眼窝处竟然没有眼珠。
“水……”
他又一次对着白薇开口。他分明已失去了眼睛,可望向白薇时竟让她生出一股如芒在背的压迫感。
白薇踌躇了片刻,迅速左右环视一圈,这才恢复了人形。她走到刑具架边,那里有一缸水,应该是用来清洗刑具的。缸里的水看上去不太干净,但好歹这是地牢里唯一的水源了。
她用水缸里漂浮着的木瓢盛了一瓢水,走到绞架边,将木瓢送到了男人嘴边。
男人也不讲究,就着木瓢啜了两口,接着大口大口地把瓢里的水咽了下去。由于喝得太急,水顺着他的唇角往下淌,沾湿了他身上布满泥泞和血痕的衬衣。
他身上无一块好皮,脸上也烙着铁印,这让人无法辨别他的样貌,唯一能分辨的大概就是他眼角下方的一块胎记了,那青灰色的胎记看上去像极了一块时钟。
很快水瓢就见了底。
白薇连忙收回了打量的目光。她后退两步,将木瓢放回水缸,变成小猫奔出了刑房。绞架上的男人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依旧面ῳ*Ɩ 朝着她离开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一次,白薇很顺利地找到了莱昂。
三天牢狱生活让莱昂邋遢了不少,他还穿着那身灰色的西装,不过面料上沾满了尘土和泥灰,内里的粉色衬衫被扯掉了几颗扣子,歪歪地敞着领口。
白薇松了一口气。她害怕莱昂也变成刑房里那无眼男的模样,好在莱昂虽然吃了一些苦头,但显然没太遭罪。
莱昂正靠着墙壁坐在地上,仰头发着呆。他听见门边的动静,先是一愣,待看到白薇,他的脸色刷地沉了下来。
“谁让你来这里?”莱昂一把将白薇从地上抓了起来。
小白猫在大掌里挣扎了片刻便放弃了,任这个男人笨手笨脚地拍掉她身上沾到的泥灰。
莱昂把西装外套脱下来铺在地上,把小猫儿放在了外套上。
“你还好吗?”白薇趴坐在西装外套上。
莱昂双手交叉,哼了一声,笑道:“这里免费吃免费住,好得很。”
“你好好想想,他们为什么咬定你就是杀死贝丝的凶手。”时间宝贵,白薇单刀直入。
莱昂愣了一愣,答非所问:“我以为来的会是布莱恩,打晕了也要把我扛出去。”
白薇叹气:“那么他能得逞吗?”
不能。两人心照不宣。
“你知不知道,他们认定你就是凶手的依据是什么?”白薇又问。
莱昂想了半天,摇头:“不知道。”
问题有些棘手。白薇皱眉:“贝丝的死亡时间在上周三晚上八点到凌晨,那个时候你在哪里?有没有人可以给你作证?”
“上周三我一个人去了郊外打猎,晚上就歇在山里。”言下之意是无人可作证。
白薇一滞:“你就是这么回答警官的?”
“是啊,有什么问题?”莱昂挑眉。
白薇不禁沉默。这个季节,郊外的雪还未化尽,根本不是打猎的好时候,况且大冷的天夜宿山林,莫不是想被冻死?
莱昂给出的答复实在敷衍,审讯的警官一听便会判断他在撒谎。
“上周三你真的去了郊区打猎?”
这一次,莱昂没有回答。
白薇心里一咯噔。莱昂真的是在撒谎!他不愿透露那天的行踪,于是敷衍地塞了一个谎言给警署,平白增添了嫌疑。
“现在不是耍脾气的时候。”白薇无奈,“如果有人能给你做不在场证明,请告诉我。”
莱昂摇头:“没有。”
白薇语塞。
“我很抱歉。”莱昂垂着眼帘看向白薇。
白薇需要的不是莱昂的道歉,而是他的配合。
“莱昂。”白薇看着他,“如果最后我没能把你的罪名摘掉,你能跟着布莱恩离开么?和黄金谷马戏团一起离开多伦。”
莱昂沉着脸没说话。
小白猫凑了过来,蹭了蹭他的手心:“请你务必保重。”
“这也是我的私心。”她说,“我在这片大陆已经没有亲人了。”
这份沉甸甸的信赖让莱昂胸腔一烫。
“我知道。”他用力揉了揉小猫的脑袋。
深夜的摄岚街警署静悄悄的,忽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敲碎了此间寂静。
三楼的某个房间内,一只左手从堆满报纸的沙发里伸了出来,摸索着找到电话,接了起来。
“喂?”声音嘶哑粗粝。
“霍尔警官么,这里是地牢。”
“是我,你说。”那粗哑的声音道。
“今夜守值汇报,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出入地牢。”
没有可疑的人么?霍尔握着话筒,从报纸堆里坐了起来。
但也许今夜出入地牢的根本就不是人呢?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被夜风卷起的窗帘。白色的帘子被风荡起了层层波纹,就像一位穿着白色纱裙的少女,趁夜色跃窗而入,尔后消匿无踪。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1673?”布莱恩皱着眉头看向白薇写在纸上的这几行字, “那是上个世纪, 那个时候我还没来到黄金谷马戏团。”
安格鲁翻了个白眼:“那个时候,别说你没来马戏团了, 我还是根没有意识的缝衣针, 蓓姬还待在不知哪个人的眼窝子里,希德也是个杵在地里一动不动的雕塑。”
白薇愣了一愣:“这样吗?”
“那当然。”安格鲁说,“1673年大概是第三次魔法大爆发前后吧。”
“魔法大爆发?”白薇好像听过这个说法,可是她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的了。
“你不知道吗?”安格鲁目露惊讶, “这片大陆经历了三次魔法大爆发。第一次魔法大爆发在公元前134年,魔法元素流窜在大陆的每一个角落,促成了一些种族的觉醒。冰原狼、黄金狮、血族大概就是在这一时期出现的。”
“后来过了相当漫长的时间, 大约十四世纪时出现了第二次魔法大爆发, 这一次许多蛰伏在土地上的植物觉醒了, 老霍普所在的鞭尾树一族就是在这时候有了自己的意识。”
“第三次魔法大爆发则在十七世纪末,许多包括我、蓓姬、希德在内的静物获得了生命。”
白薇认真地听, 她以人类的身份生活了十八年, 从未听过这些往事。
安格鲁唏嘘道:“1673年……也不知多伦建城了没有。”
白薇问:“1673年的时候, 莱昂在做什么?”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
布莱恩犹豫道:“那个时候, 大概他刚刚成为黄金谷马戏团的新一任主人?”
白薇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会在莱昂的照片旁写下1673这个数字?1673年, 那位霍尔警官根本还未出生, 况且那样久远的年份和眼下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难道1673代表的不是年份?
“莱昂用刀么?”白薇盯着纸片上的“斩骨刀”三个字。
布莱恩想了想, 答:“我只见过他用鞭子, 驯兽鞭。”
“红方A呢?”白薇又问,“跟莱昂有什么联系?”
“莱昂不打牌。”安格鲁摊手。
“他早年当过杀手吗?”
“红粉杀手算不算?”
白薇吐出一口气, 烦躁地捋了捋头发。
令她头疼的不止是霍尔警官写下的这四个词,还有莱昂的隐瞒。他为什么要隐瞒贝丝死亡那天自己的行踪?
“我要出一趟门。”白薇说。
布莱恩皱眉:“我和你一起。”
“不用。”白薇摇头,“这次我必须一个人。”
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一列火车正穿行在多伦城郊外的原野。这列火车来自北奥尔滨城,终点是多伦城内的国王十字火车站。
包厢靠窗的座位上,一位年轻的女郎低头看着报纸。她穿着鹅黄色的呢绒套裙,乌黑的短发掖在耳后,用珍珠发卡别住,发梢微翘,衬得整张脸窄而小巧。
火车在考文特站短暂停留了几分钟。
又有一拨新的乘客拎着大包小包涌进了走道,一位穿着深灰色厚大衣的男人坐在了女郎对面空出的位置上。
男人坐定,扫了一眼对面座位上的女子:“北方来的?”
白薇将视线从报纸上移开,落在了对面的男人身上。他约莫三十五岁上下,方脸,下巴窄长,浅褐色的眼睛狭长而有神。他穿着深灰色的大衣,料子不错,只是大约穿得久了,边角磨损了些,他的右手腕上戴着一块有格调的孔雀蓝石英表,但搭在膝盖上的双手沟壑纵横、骨节粗大,看上去不像养尊处优的样子。
白薇在终点站的前两站搭上了这趟火车。这一路并不长,但她已遭遇了各式各样的搭讪,眼前的这一个算不上出格。
她看着对面的男人,笑了笑,不答反问:“左撇子?”
男人一愣,也笑了:“北方的姑娘都这样敏锐么?”
白薇笑容不变,这个人没有被她的反问带跑偏。
男人伸出右手:“霍尔,幸会。”
白薇望着对方悬停在虚空中的手,只得伸出右手与之短暂地握了握:“薇。”
“一个人?”霍尔问。
白薇点头。
“多伦最近不太平,尤其在国王十字街的地界。”霍尔抱着胳膊,掀起眼皮看向白薇。
“我听说国王十字街附近出现了一具女尸。”白薇淡道,“可是报纸说了,凶手已经被警署抓住了,那么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男人接着却问:“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这搭讪委实不太高明。
白薇挑眉:“在哪儿?”
霍尔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火车减了速,哐当哐当地开进了终点站。
国王十字火车站到了。
车厢内的旅客纷纷往火车门涌去,大包小包的行李将窄窄的过道挤得满满当当。
白薇提起放在身边的行李,挎上女式的小方包,准备随着人流下车。
对面的霍尔紧跟着她站了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人流往前挪动。
白薇下了火车,来到站台,身后已没有了霍尔的踪迹。她并不在意,只当是旅途中碰见的再普通不过的一位过客。
站台上人来人往,白薇孤身一人陷在人潮里,就像一支孤立无援的小雏菊。
半个月前初到多伦的贝丝正是如此。
白薇随人流到了出站口,在国王十字街前停住了脚步。她尝试着将自己放在贝丝的位置上,初到陌生城市的年轻女子,在出站后会做些什么?
首先,她该找一个下榻处。
白薇左右看了看,一时拿不定主意,于是就这么杵在了国王十字街边。
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人狠狠撞了白薇一下。她一愣,很快发现挎包被偷,下意识就要擒住那不知好歹的小偷。好在理智快了一步,压住了她的动作。
如果贝丝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一定不会像她一样追上小偷把包找回来,而是——
“小偷!有小偷!”白薇焦急地四处张望,眼里沁出泪花来。
但是四周的行人只放慢了脚步,转头同情地看她一眼,并没有人挺身而出为她追回被扒走的挎包。
白薇面上无措又焦灼,心里却异常冷静。
这里鱼龙混杂,独身女子初到异乡,一出火车站大概早已被有心人盯上了。
贝丝的行李箱被丢弃在离尸体不远的垃圾场,但是现场没有发现她的女式挎包。有没有可能,那个女式挎包其实是被扒走的?
白薇立在街边思考的样子,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就显得越发柔弱无助。
而白薇不知道的是,在她目之不及的地方,有个穿着驼色西装的英俊绅士正悄悄地注视着她。
年轻的男人一遍一遍地摩挲着手腕上的袖扣,眼角的余光一刻也未离开那位黑发黑眼的年轻小姐。但他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发现还有一个男人在暗处盯着那位小姐。那男人身材高大,整个人裹在深灰色的大衣里,像一只蛰伏的警犬。
真是太遗憾了,这样完美的一个猎物,却有人和他抢。
可是如果就这样放弃,实在是不甘心呐。
忽然,那个黑发姑娘动了。她提着行李箱,沿着街道往下走。
眼看她停在了街尾的一家咖啡店前,绅士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是他的,总也跑不掉。
白薇站在咖啡店前,四面望了望。国王十字街施工已久,另一侧的街道不通路,只有这一侧能通车马,而这一侧只有这一家咖啡店看上去能歇歇脚。此刻的白薇不仅有些累,还有些渴。当初一路颠簸的贝丝应该更疲倦,更想找个地方喝口水吧。
这样想着,白薇就要推开咖啡店的玻璃门。
谁知前方走来一人也停在了咖啡店门前,且惊喜地喊出了白薇的名字。
“薇?!竟然在这里碰见你!自从上次圣诞节后,怎么都不见你来松胡广场啦?”
白薇惊讶地转头,便见塞翁一身工装,背着大包小包笑呵呵地在她面前。
“塞翁?”白薇扬起嘴角,她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松胡广场的木偶师。
“你要进去喝咖啡吗?”塞翁翘起拇指点了点咖啡店,“这是我开的,我请你呀。”
白薇意外:“你还开了一家咖啡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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