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恩枕着脑袋,仰躺在一颗矮橡树的粗枝上,看他们几个拆招。
这块地盘属于马戏团里的武师,白薇偶尔会来这边逗留一会儿。她想学一学怎样打架,可是马戏团里没人愿意教女孩子打架,就连布莱恩也婉拒了她。
“女孩子学这些做什么?”布莱恩说,“薇,我承认你很强,但是有我们在,怎么能让你挥拳头?保护你们,是我们分内的事。”
于是白薇至今空有一身蛮力,不知该怎么用。
这会儿,布莱恩老远就看到了白薇,举起手打了个招呼。
白薇冲他笑了笑,提起裙摆往门廊走去。杂技组的大厅就在门廊尽头,她熟门熟路地推开门,走进了大厅。
大厅里静悄悄的,杂技组的演员都不在。
厅内没有开灯,窗帘拉了一半。清晨的光从窗子的另一半投射进来,打在了环形的舞台上,整个舞台一半笼罩在晨光里,一半隐藏在黑夜里。
安格鲁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属于黑夜的那一半。
白薇还未靠近安格鲁,就闻到了浓重的酒味。这家伙,看样子昨夜过得很是恣意。
“安格鲁?”她双手一撑,跳着坐上了舞台边缘。
安格鲁打了个响亮的呼噜。
白薇静默了半晌,接着捏住安格鲁的鼻子。这位巧手大师憋了两分钟气,猛地从舞台上弹了起来,瞪着眼睛四面张望。
“谁?谁?是谁?”
白薇哈哈大笑起来。
安格鲁愣了好半天,才认出眼前这坏家伙是白薇。
“薇……”男人一边翻着白眼一边盘腿坐了起来。
“说吧,找我什么事?”他认命地看着这个乐不可支的黑眼女孩。
“没事就不能找你?”
安格鲁哼了一声:“没事薇小姐哪能大驾光临?”
白薇笑了:“对,是有事找你。那天晚上的事情大概有了眉目。”
当安格鲁听完白薇的推测,瞬间眉心拧成了个疙瘩:“你说是某种迷幻神智的生物搞的鬼?”
“不应该啊。”他努力回忆起那天晚上的细节,“我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歌声,我就坐在那儿,等着你听完歌剧……”
他一愣。
白薇耐心地等着他的下文。
“我……”安格鲁咽下了一口唾沫,“我没有听到其他歌声,但是我听到了皇家剧院里传来的歌剧。”
歌剧穿墙而来,毫无阻碍地钻入了他的耳中。
“这个算吗?”安格鲁有些犹豫。
剧院里当时上演的歌剧是《蝴蝶夫人》。
白薇蹙眉:“可是我也听了歌剧,整个剧院的观众都听到了。”
但是只有安格鲁被蛊惑了。
中间还有什么细节被她遗漏了?
“你还记得,你在剧院外听到的是哪一段歌词吗?”她问。
“这谁记得?”安格鲁一脸为难,“我平时又不听这玩意儿。”
他在白薇殷切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于是绞尽脑汁地回忆他到底听到了些什么东西。
“好像是唱什么,爱人啊,不要我了,蓝色的眼睛,总之就是一个女人被抛弃了。”
安格鲁说完了,见白薇没有反应。
“安格鲁,”白薇蓦地开了口,“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种蝴蝶,可以用歌声迷惑人的神智?”
“蝴蝶?”安格鲁说,“我知道一些蝴蝶可以用翅膀上的粉末迷昏猎物,但从未听说用歌声的,蝴蝶不会唱歌吧……”
“谢谢,安格鲁。”白薇突然站了起来。
“诶?”
“等我回来,应该就能告诉你答案了。”
安格鲁还来不及说话,就见白薇小跑着出了大厅。
酒精让安格鲁的大脑和动作都慢了几拍,半晌后他突然脸色一变,冲着门口大声喊道:“薇……薇!诶!快回来!”
他没来得及告诉白薇,那些擅用毒粉的蝴蝶相当危险。一颗粒肉眼不可见的粉末,足以使庞然大物顷刻间毙命。
白薇裹着围巾,正往松胡广场而去。
皇家大剧院白日里没有节目,但歌剧的主唱往往会留在舞台上排练晚上即将表演的曲目。
她想见一见那位摩罗夫人。
那位盛名在外的演活了蝴蝶夫人的女人。
前方就是松胡广场,白薇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她微喘着气,停在了街的一侧。
街边的墙壁上贴满了小广告、演出通告以及寻人启事。
白薇拂开雪花一样的纸片,看到了几个孩子的寻人启事。寻人启事的落款是摄岚街警署,后面附着卢克的联系方式。
寻人启事上的画像正是那五个走失的孩子。
有意思的是,除了小麦克,其余的四个孩子都有着相似的体貌特征:蓝色的眼睛、金色的头发、圆圆的脸蛋。
他们约莫八九岁,正是天真浪漫的年纪。
而只有小麦克,棕发棕眼,与其他四个孩子格格不入。
白薇揭开这几张寻人启事,看向了真正令她停下脚步的告示。
那是一张通缉令,上面以拙劣的笔触画了一个女人。
女人黑发黑眼,左眼角下有一颗红痣。
赫然是白薇。
通缉令右下角的落款处画着一只黑色的蝴蝶。
黑蝶展开的四翼上刻着一个淌血的叉。
Chapter16. 歌女
自隆冬以来, 鸟居便扎根在了查令街58号。黑莓向车夫打了个赌,他们或将在这里待上更长的时间。
车夫不会说话,笑眯眯地点着头, 似乎对此乐见其成。
黑莓好奇地扭头看向二楼的房间:“诺兰还没有起吗?他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向作息自律的诺兰直到现在依然闭门不出, 实在有些奇怪。
“我去看看!”黑莓像炮弹一样弹起,打着旋儿直冲二楼而去。
车夫一惊, 条件反射地要拦住这小鸟儿, 可是太晚了,黑莓已经撞上了诺兰的房门。
诺兰是不会开门的,车夫想。
谁知,原本紧闭的房门自发开了一条缝。
车夫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看来昨夜薇小姐并没有留宿在鸟居。
真遗憾。他想。
黑莓乐颠颠地从门缝里蹦跶进了诺兰的房间。它发现诺兰已经起了,穿着家居服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诺兰?”黑莓惊讶道, “既然醒了, 怎么不下楼用早餐呢?”
诺兰转过头看了黑莓一眼, 没有答话。
黑莓早就习惯了主人爱答不理的性格,它自发跳上了书桌, 蹦蹦跳跳地找乐子。
“咦?”它忽然停了下来, “先知书呢?”
书桌上, 原本放置先知书的位置空了出来。
在黑莓的印象里, 先知书可是诺兰的宝贝。以往诺兰每天都要翻一翻先知书, 不过好像自从上次开膛手事件后, 诺兰翻阅先知书的次数明显减少了, 现在更是好几天也不见他碰先知书。
诺兰被黑莓的一声“先知书”唤回了神智。他拉开书桌的左数第三个抽屉, 从里头掏出了黑莓心心念念的先知书。
近来,他确实冷落了先知书。
此前, 他大部分时间里都在琢磨先知书的奥秘,他想知道这本书会如何带他找回过去。但如今,他的脑海中已经被另外一些事情占据,譬如白薇在哪儿,此刻在做什么,她是否在想着他,是否愿意回应他的心意。
这些琐碎的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悄无声息地将他的思绪占得满满当当。
遇见白薇以后,他不再执着于找寻过去,他开始想着现在,甚至隐秘地奢望着未来。
先知书仿佛窥见了他的心思。
在给出《蝴蝶夫人》的指示后,它便缄默不语。它似乎知道他已经找到了白薇,并洞悉了他此刻心境的变化。
“诺兰!书!先知书!”
黑莓激动的叫声将诺兰拉了回来。
他回神,不禁一愣。
只见原本静默了许多时日的先知书突然动了起来。
它仿佛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如今悠悠转醒。五脏六腑里的齿轮咔咔作响,半晌后,泛黄的纸业上慢慢显现出了一行字。
“圣诞夜,落雪时,不要让人靠近薇的塔楼。”
诺兰蹙眉看着先知书的指示。
这是什么意思?圣诞夜会发生什么,白薇会有危险么?
他看向书桌上的日历,距离圣诞夜还有一个礼拜。他拿起笔,将那个日子圈了出来。
不管那天会发生什么,他都会好好地看着白薇,无论是谁ῳ*Ɩ 都不能伤害她。
哪怕她自己。
白薇瞪着墙上的通缉令。
她的第一反应是利巴扎的死追查到她的头上了,可紧接着她就推翻了这个想法。昨晚的天台上除了她和利巴扎,再没有其他人,无人可指证利巴扎死前与她在一起。就算赌场里的那群酒鬼提到了她,警署也不可能这么快发布通缉令。
最重要的是,这张通缉令上没有警署的签章。
所以,通缉令不是警署的手笔。
那么会是谁呢?白薇盯着落款处的黑蝶,一时陷入沉思。
清晨的街道少有行人,白薇左右张望了一番,一把揭下了那张通缉令。
就在她撕下通缉令的刹那,整张通缉令化为了齑粉,细碎的粉末兜头撒了白薇一头一脸。
白薇没有想到会有这番变故。
她瞪圆了眼,茫然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
但她很快收拾好了情绪。
不管通缉令到底怎么回事,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大约一刻钟不到,白薇来到了皇家剧院外。
只等剧院开门,她就要上门拜访那位摩罗夫人。不过以摩罗夫人的盛名,访客一定不少,摩罗夫人愿不愿意见她,这倒是个未知数。
但白薇已经想好了对策,如果摩罗夫人不愿见她,那她就化为本体,蹿上剧院的天台,潜入摩罗夫人的房间。
无论如何,她今天要见到摩罗夫人。
此时天色尚早,松胡广场冷冷清清,马戏团闭着篷,其他生意人大约也还赖在被窝里,唯有塞翁的木偶台子已经搭上了。
白薇搓了搓冰凉的手,抬步往塞翁的台子走去。
“嗨,早啊。”她说。
塞翁正忙着挂布篷子,听到声音先是一愣,接着笑了起来:“薇小姐,早啊。”
白薇仰着头看向这位忙上忙下的年轻老板:“这么早就搭起了台子,可是看木偶戏的客人还没起床呢。”
“也不能这么说。”塞翁笑起来,左颊的笑纹里夹着一颗小梨涡,“你看,客人这不就站在我面前吗?”
说罢他指了指白薇。
“薇小姐弄到《蝴蝶夫人》的门票了么?”塞翁问。
白薇拉过一张长凳,坐了下来:“还没有,你呢?”
塞翁无奈地摊了摊手:“我可没那个好运呐。”
“看样子你很喜欢摩罗夫人。”白薇翘了翘嘴角。
塞翁把最后一块篷布搭好,拍了拍手:“谁能不喜欢摩罗夫人的歌声呢?”
“你说过,她会一直唱到冯特大公抵达多伦?”白薇问。
“是的。”塞翁一边松着筋骨,一边坐上白薇身旁的椅子,“虽说《蝴蝶夫人》是为了冯特大公特意准备的,但摩罗夫人愿意等着那位大公,也有她的私心。”
“私心?”
塞翁眨了眨眼:“她与那位大公有过一段风流往事。”
白薇目露惊讶。
“那本来是一段人人称羡的爱情,可惜惨淡收场。”塞翁有些唏嘘,“冯特大公最终还是娶了公爵小姐,抛弃了摩罗夫人。”
“大概这就是歌女的宿命,哪怕是摩罗夫人,也逃离不了这个魔咒。”
塞翁顿了顿,又说:“不过和其他歌女不太一样的是,摩罗夫人被抛弃后非但没有郁郁寡欢、形容憔悴,反倒越来越美、盛名越来越大。”
“大家都说,冯特大公这次特地来多伦,其实也打算见一见昔日情人。”塞翁压低嗓音,凑到白薇耳边,“而且据说冯特大公的婚姻生活不太如意,他大约是想旧情复燃了。”
“我看这事儿能成,”塞翁煞有介事道,“听说摩罗夫人改了《蝴蝶夫人》的部分歌词,就是专门要唱给冯特大公听的。这样的心意谁又能抵挡呢?”
白薇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她想,如果有谁能通过歌声蛊惑人心,那么这个人大概非摩罗夫人莫属。
诺兰所说的,以歌声迷惑他人神智的生物,是不是摩罗夫人呢?
白薇也不能给出肯定的答复。
于是她问:“摩罗夫人有孩子吗?”
“诶?”这个问题问住了塞翁。
“孩子?没有吧。我从未听说摩罗夫人有过孩子。”
没有吗?白薇蹙了蹙眉。
如果摩罗夫人就是那只迷惑人心的蝴蝶,那么她假借拉诺萝拉拐走那些孩子,总该是有原因的。
拉诺萝拉因被爱人抛弃,失控之下亲手淹死了自己的孩子。
摩罗夫人,也是一位被爱人抛弃的歌女。
只是,摩罗夫人和拉诺萝拉之间的联系会是什么呢?
远处的多伦大时钟当当地响了起来,多伦城的晨间盛会从钟声敲响的时刻开始。
不多时,皇家大剧院紧闭的大门开了。
白薇站起身,拍了拍落了雪花的肩膀:“谢谢你塞翁,我该走了。”
塞翁冲她挥了挥手,惊讶地看着她走进了皇家剧院的大门。
白薇简要地说明了来意。
年轻的侍从不失礼貌地表示愿意为她转达对摩罗夫人的问候,但白薇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侍从话语中的敷衍。
想见摩罗夫人的宾客不知凡几,其间不乏王亲贵族,但能得摩罗夫人亲自接见的却寥寥无几。
“谢谢。”白薇说,“我就在这里等吧。”
侍从欠了欠身,默许了她的提议。
白薇后知后觉地想,也许她该打扮得体一些再来的。
她低头笑了笑,安静地等在大厅里。
过了一会儿,原先接待过白薇的侍从走了过来。
“小姐,”他行了一个礼,眼里的神色有些复杂,“摩罗夫人正在楼上等你。”
白薇意外极了,片刻后点头:“多谢。”
“请跟我来。”侍者恭敬道。
皇家剧院的后院是专门留给演出者的,但只有顶级的表演者才能在这里获得一个房间。
白薇被领到了剧院顶层的一个房间里。
房间的采光很好,窗边摆着一架上了红漆的三脚钢琴。
白薇认出了这个房间。利巴扎坠楼而亡后,她那匆忙一瞥望见的正是这个房间。
穿着宝蓝色博罗绒长裙的女人背对着她站在窗边。
女人听到声响,转过身来。
“你来了。”她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非但不损她的美貌,反倒给她添上了几分岁月淬炼过的优雅与从容。
白薇想,其实摩罗夫人于她而言并不能算是完全的陌生人。
她见了她三次。
第一次,她在包厢里,摩罗夫人在舞台上。
第二次,她看完了一场木偶戏,摩罗夫人冲她遥遥行了一个宫廷礼。
第三次,她目睹利巴扎坠楼而亡,惊惶离去之际恰与摩罗夫人隔楼相望。
而这一次,她站在皇家歌剧院的房间里,摩罗夫人正站在她对面。
“我很久以前就在想,你该是什么样子的。”摩罗夫人歪着脑袋,笑得和煦,“如今终于见到了。”
白薇望着钢琴后的女人, 问出了困扰她许久的问题:“我们曾经认识吗?”
摩罗夫人静静地看了她半晌,笑了:“我想这应当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不过,”摩罗夫人拿来了两支酒杯, 往里倒了半杯朗姆酒, “我在很早以前就知道你了。”
“你不认识我,但我已经认识你很长时间了。”摩罗夫人将其中一杯酒递给白薇。
白薇接过酒杯, 心中越发困惑。
她在过去的十八年人生里, 是深居简出的瓦多佛小姐,是被费舍尔锁在鸟笼里的金丝雀,摩罗夫人是从什么样的途径知道她的呢?
白薇不禁怀疑,眼前的女人撒了谎。但女人眼里的怀旧之色不似作伪, 况且大名鼎鼎的摩罗夫人没有必要与她这无名小卒攀亲带故。
“我能问一问,您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吗?”白薇问。
摩罗夫人抿了一口酒,眯起眼睛, 似乎陷入了回忆:“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久得我都怀疑这是否是真实存在的。但事实告诉我, 那都是真的。许多年后,在这座多伦城里, 我会遇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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