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除了她和W，没有其他人，只有一座座奇形怪状的虚拟雕像安静地矗立着。
那声音却还在继续，仔细听能听得出，是个女声，断断续续的，声音很虚弱，音量不大：
“……裴染……”
“……裴染……”
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好像在叫魂。
W判断得很快：“根据声纹识别, 是萨曼博士的声音。”
十有八九又是路湛亚的这些雕像在出声，裴染扫视一圈，想看看是谁在偷偷闹鬼。
W的机械蜘蛛却先动了。
它用脚爪猛地一蹬裴染的肩头，一个弹跳, 飞扑下去, 飞快地爬向办公室里间的小门。
W说：“声音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路湛亚的这间办公室, 和萨曼博士的一样，是个套间, 里面还有个小间。
两个人走过去，这次连裴染都能听得出来, 声音确实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不止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还有“沙拉沙拉”的轻微噪音。
呼唤声忽然停了。
两人靠近门口, 也没有弹出门禁系统的显示屏, 裴染伸手
试着扭了一下门把手。
路湛亚根本就没有锁这道门, 门直接开了。
里面没有人。
房间一头放着一张办公桌和一把转椅。
靠墙一整排台面, 摆放着各种仪器, 好几面虚拟屏幕都亮着, 正在工作中，上面信号波动，数字狂跳。
W走过去看了看，“是控制极光城屏蔽层发生器的装置。”
他随手拨了几下, 一张三维的立体地图显示在屏幕上, 整个内城的区域都是绿色的。
W说：“这里可以设置和调整屏蔽层的范围和强度，他们对屏蔽的控制比黑井要精细很多。”
路湛亚把控制屏蔽层的装置放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 上回关闭外城的屏蔽层, 估计就是他亲手做的。
正说着，那个虚弱的女声又传来了：
“……裴染……”
“……裴染, 你在么？能不能听到我的声音……”
声音是从旁边的一台仪器中发出来的。
现在距离近，听着真切多了，W说得没错，这和刚刚在大厅里听过的一样，是萨曼博士。
只不过她不再像发表演讲那样中气十足，嗓音相当沙哑，像是力气快要耗尽了似的。
“裴染，你还没有回极光城么……”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我快坚持不住了……”
裴染和W立刻走过去。
那台仪器的虚拟屏同样亮着，屏幕上显示着信号的波动记录，还有信号携带的信息和复杂的空间坐标。
W看了一眼就说，“这是从星海一号上传回的信号。”
三年前带着萨曼博士消失在太空中的星海一号飞船，居然还在。
W说：“星海一号和星海二号上有互相通讯的装置，原理和黑井的军方信号类似，目前不会受沉寂影响，看来路湛亚把星海二号上的信号接收装置挪到这里来了。”
不知道路湛亚在搞什么鬼，把它悄悄地藏在了自己办公室的里间。
W浏览了一遍：“按上面的传输距离和空间坐标判断，信号应该是从第五行星裂隙发送回来的。就像你上次说的，星海一号似乎真的是掉入了裂隙里。”
裴染问：“所以这是星海一号现在正在发送的信号？”
W回答：“准确地说，是大概十一分钟前发送的信号。裂隙目前距离我们一点九八亿公里，信号到达这里大约需要十一分钟时间。”
十一分钟前，星海一号还在向基地发送消息，听起来，仿佛萨曼博士还活着。
萨曼博士的声音断断续续。
“……裴染……”
“……裴染……”
她一直都在叫她的名字，不是什么“基体”，而是她的本名。
裴染问：“我要怎么才能回复她？”
W飞快地点着屏幕，找了一圈。
“你没办法回复。看上去星海一号的信号接收装置好像出了问题，只能发出，不能接收。我查到记录，路湛亚以前也反复尝试过很多次，想要回复她，都失败了。”
这是单向的通讯。
W翻看着屏幕：“看记录，萨曼博士从三个月前起，就在发送信号回来了，之后几乎持续不断。”
三个月之前，沉寂还没开始。
裴染心想：她该不会每天都在这样，叫魂似的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叫她的名字吧。
一阵沙沙拉拉的白噪音后，萨曼博士的声音又清晰起来。
“裴染，如果你能听到的话——我希望你能听到，我们现在正在那个裂隙里，第五行星裂隙……
“……我们脱离了原定的航线……”
听她的声音，仿佛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不过吐字还是很清晰。
“我们这次飞行，本来是打算去太空站
“……因为公司的技术人员传回第一手资料，有迹象表明，第五行星裂隙逸出的异常能量信号，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它竟然跨越了那么遥远的空间距离，同步抵达了我们的星球，这等于超越了光速。
“这件事太奇怪，完全超出了我们目前的科技水平和理解能力，我们原本打算前往空间站收集信息，但是在路上，飞船监测到了异常信号，所以我们临时改变航向，直接飞向了第五行星裂隙……
“……我们出事了。
“飞船突然失去控制，被吸入了裂隙里……
“在裂隙中，我们看到了几点绿光……
“这验证了我以前的猜测，光涡可能真的是穿过裂隙，到达我们的星球的。所以在它穿越裂隙时，也留下了零星的疯癫态光点……”
裴染和W对视了一眼。
裂隙中居然也有光点。
光涡是这样的，就像在黑井的时候，有时候突然一抖，边沿的光点就会像火星一样飞溅出去。
噪音中，萨曼博士的声音还在继续。
她呼吸的声音很大，像是在苦苦挣扎。
“……最可怕的事发生了，一点光点进入了飞船……
“天维她疯了……光点和她融合，把她变成了疯癫态融合体……”
她在说洛天维。
洛天维当初和她一起登上了星海一号飞船。
萨曼博士接着说：
“她融合了整艘飞船，融合了超级人工智能贝罗娜，融合了船员，也融合了我……
“她变成了一个巨型的怪物。”
裴染忽然想起了黑井崩溃的那天，在南出口，被维纳元帅惨烈融合的那列“人车”，还有车上的宋晚中将。
听起来，洛天维同样吸收了光点，变成了疯癫态融合体，融合了一切，包括萨曼博士。
不过萨曼博士和当时的宋晚一样，神智还是清醒的。
他们三年前就出事了，不知道此时在以什么形态，在外太空的裂隙里活着。
“不要怪天维，”萨曼博士说，“天维她疯了。”
“天维的家族这些年来，一直都在致力于与人工智能的发展对抗。
“她的长辈成立过回归自然的教派，成立过反人工智能的极端组织，推动国防部实施沉寂者计划，想办法通过各种手段给联邦政府要员洗脑。
“天维完全继承了家族前辈的想法。
“人工智能的发展如日中天，总是有人说，一旦碳基生命孕育出了更强大、更聪明、更适宜在宇宙中发展和探索的硅基生命，它的历史使命就完成了。
“天维跟我说，也许我们还来得及扭转局势。
“和她家族的前辈成员一样，她一直在想，如果人类终将被人工智能所取代，不如最后拼死一搏，让科技倒退，文明重新洗牌。
“如果抹除现有的文明，退回人类文明的起点，重新点亮一次科技树，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她不赞同我在基地中有限度地使用人工智能，有一次甚至让反人工智能的极端组织，闯进基地，毁掉了不少智能机器人……
“我们聊过很多次，我本以为我已经说服她了，愿意用更温和的方式寻找出路，可是原来她没有。
“她的想法没有变过。
“我没有想到的是，天维在这次航行中，在飞船上搭载了三台VX-9A7型极爆武器，还给贝罗娜秘密添加了识别攻击目标的程序。
“她打算去太空站对第五行星做一次模拟攻击实验……”
萨曼博士一口气讲了那么多，仿佛后力不济，停顿下来。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白噪音响着，过了一会儿，她挣扎着，重新发出声音。
“……飞船出事后，她变成了疯癫态融合体，和其他疯癫态融合体一样，她丧失了理智，心中只剩下执念……
“那是她最执着的念头，这些年心中一直在反复掂量，却没有最终去做的念头。
“更可怕的是，在裂隙中，她还在源源不断地吸收着那种来自异世界的特殊能量。
“那种超乎我们理解范围的能量，把她变成了一个能力惊人的怪物……
“这种能力，远远超过我们见过的那些疯癫态融合体，甚至你们这些拥有异能的人。
“她先用极爆武器，试着向一艘联邦的飞船发起了攻击。
现在仿佛能穿透物体，探查到飞船上的一切和人员的各种行为，贝罗娜按照她设定的程序，帮她全方位地识别判定出其中需要攻击的部分，她抹除了一切文字，禁止了所有与文字有关的交流方式。
裴染知道，萨曼博士在说的，是联邦那艘发生沉寂的飞船，穹行者。
萨曼博士继续说：“那艘飞船，只是一个前奏和实验。”
“她一成功，就利用那种不可思议的异世界能量，直接跨越空间，发起全面的攻击。
萨曼博士停顿片刻。
“三个月前，我终于找到办法，可以向基地里的星海二号传送预警信息……我祈祷你们能听到。”
三个月之前，萨曼博士就开始传回信号，预警沉寂，所以极光基地才在那么早以前就开始做准备。
可是路湛亚他们，并没有把预警传达到整个联邦。
裴染在心中问W：“如果路湛亚他们当时把这件事报告给联邦国防安全部，你们会及时做出反应么？”
也许那样就不会死这么多人了。
W沉默良久，诚实回答：“我不知道。”
萨曼博士继续说：
“最可怕的是，裂隙中的能量还在持续增强，天维的能力跟着变得越来越惊人，疯癫的程度也在继续加深。
“我一直在试图跟疯癫态的天维沟通，她能沟通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那种能量全面覆盖了我们的星球，她的能力也跟着全面覆盖着我们的星球。
“我读到了贝罗娜帮她生成的攻击计划。
“她把沉寂状态分级，其中最恐怖的状态叫做一级沉寂，她也把它叫做绝对沉寂。
“那时候，任何疑似文字和符号的迹象都会被全面绞杀，任何动作，声音，敲击，哪怕只是随手划一下，都会被理解为可以交流的符号，会被抹除。
“如果真的进入一级沉寂，没有谁能活下来，人类就会彻底灭亡。”
裴染和W对视了一眼。现在已经很糟糕了，却原来还不是最糟糕的时候。
“裴染，”萨曼博士又在叫她的名字，“天维已经彻底失去了神智，我担心这件事很快就会发生。”
“我们没有时间了。”
“我希望你能及时听到我的话……我希望还来得及。”
她说：“裴染，如果你能听到的话，记住这个空间坐标……”
“……RA-14.25.35.2543，Dec-12.10.29.986，DS-1.3203045……
“重复一遍，RA-14.25.35.2543，Dec-12.10.29.986，DS-1.3203045……”
W忽然说：“我听到有人来了。”
裴染：“我们出去？”
W：“来不及。他马上就要进外间了。”
机械蜘蛛留在外间放哨，W已经看见人了，“是路湛亚。”
嗒。嗒。嗒。
脚步声越过办公室，在朝里间这边过来。
问题是，这个小间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藏的地方。
裴染当机立断, 闪身到门后，准备只要他一进门，就给他来一下子。
W却一把拉住她的手，拉她一起钻到办公桌底下。
裴染：“……”
裴染：大哥, 你当真吗？？
钻到这里, 路湛亚一坐下, 一低头，大家六目相对, 尴尬不尴尬？
然后再艰难地从桌子底下爬出来，说‘对不起让一让, 我要出来敲你脑袋了’？
W怕是上回钻床底下钻上瘾了。
然而有门打开的声音，已经来不及了。
路湛亚走了进来。
办公桌是半包的结构, 裴染从桌子侧边偏头悄悄往外看, 能看见路湛亚脚上趿着缎面拖鞋, 穿着件睡袍, 衣领大敞着, 头发凌乱, 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
估计他新搬的卧室就在隔壁，不知道半夜三四点钟，晃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往办公桌这边走了几步，好像打算坐下。
裴染的心都提起来了。
办公室里, 萨曼博士的声音还在继续, 她一直在不断地重复着那个坐标，一遍又一遍。
如果只有裴染自己, 她会立刻打开手环把坐标记下来, 不过有W在，不用操这份心。
W在耳边说：“裂隙与第五行星共轨, 相对于我们的位置一直都在变化，我刚刚计算了，她给的这个坐标当前就位于第五行星裂隙，是一个非常精确的空间位置。”
路湛亚当然也听见萨曼博士的话了，转过头，看向那台发出声音的设备。
他完全不惊讶的样子，也丝毫没有记下坐标的意思。
看来萨曼博士不止一次发回坐标的信息了。
路湛亚转了个方向，没再往办公桌这边走，而是走到那面虚拟屏幕前。
裴染在心中祈祷：不要关掉。不要关掉。
萨曼博士还没说完。
路湛亚倒是没有关掉仪器。他伸出胳膊，双手撑着台面边沿，整个上半身都往前倾过去，垂下头。
W说：“冷汗。”
裴染看见了，路湛亚的脸侧，靠近鬓角的地方，都是汗珠。
这不是会出汗的天气，室内空调也不是会出汗的温度，就像W说的，应该是冷汗。
裴染懂了。
路湛亚好像做噩梦了，半夜醒过来，睡不着觉，才晃到办公室这边来了。
萨曼博士还在不停地重复着坐标，又重复好一阵，终于说：
“……这是我们，我和天维，还有星海一号这个融合体，当前所在的空间坐标位置。我最近终于拿到了坐标，我们目前相对于裂隙不动，所以只要你把当前时间点的这个坐标输入给星海二号上的贝罗娜，它就会自动计算出任何时刻融合体所在位置的空间坐标。
萨曼博士继续说：“裴染，如果你现在能听到的话……”
只听路湛亚冷笑了一声。
他说：“还在叫裴染，每次都叫裴染。裴染倒是终于回来了，可是她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没法完成你那伟大的使命……”
裴染很想对他吼：你闭嘴。
都听不清萨曼博士在说什么了。
萨曼博士的声音微弱：
“……裴染，我要你攻击星海一号的坐标，攻击我们，炸掉天维的变异心脏。
“这是我的设想。天维能力再强，归根结底，也是一个疯癫态融合体，如果能炸碎她的心脏，说不定会有用。
“我观察到过，裂隙中的陨石撞击我们时，仍然会在天维融合了飞船的外壳上留下凹痕，这说明虽然她的能力强大，却仍然是可以被攻击的。”
她说：“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现在没有时间了，我们必须要试一试。”
裴染明白萨曼博士的意思。
萨曼博士报出的空间坐标，就是星海一号飞船所在的精确位置，攻击这个坐标，炸掉疯癫态的洛天维，引发沉寂的源头就消失了。
她的心在狂跳，明知道有W在，什么信息都不会遗漏，还是努力想听清楚萨曼博士在说什么。
萨曼博士在继续：
“你需要设置贝罗娜的程序，让它驾驶星海二号来到裂隙附近，用飞船上搭载的VX-9A7型极爆武器摧毁我们。
“要快。就快来不及了。
“我虽然收不到你们的消息，但是一直可以向回发送信号，这说明星海二号还在，你们成功地启用了屏蔽层。
“我想提醒你，一旦观察到沉寂信号突然发生异常增强，屏蔽层被打穿，就说明一级沉寂即将到来，那时候，将会是你们最后可以驾驶飞船驶近裂隙的时间窗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