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裴染再醒来时，终于看到了大片的裂谷。
裂谷在，那些黑井军队架设的钢铁桥梁也还在，安静地矗立在夜色中。
裴染精神多了，坐了起来，W一路把车开到最大的裂谷，顺着斜坡冲下去。
那块熟悉的大白石头旁边，黑井的大门仍然敞开着。
二十多天了，竟然还没有彻底断电，依然有灯光亮着，只是一闪一闪的。
门口没有半个人影，也没有疯癫态融合体的影子
W把车直接开进黑井的入口。
原本堵在门口的光涡不见了，不知道是顺着敞开的门溜出去了，还是又回到了黑井里。
裴染：“里面的情况怎么样？”
“我正在尝试连接系统，”W停下越野车，“情况比我预想的好得多。一部分喷淋消防系统工作过，里面的火已经熄了，烧掉了一大半的样子。”
片刻后，他说：“我尽量打开了所有还能用的照明，黄区、红区和蓝区都还有一部分监控镜头在工作，没有看见任何正常人类，到处都是游荡的疯癫态融合体。”
这座地下城市变成了怪物主题乐园。
W终于说：“我看到光涡了。一个……两个……三个。目前可以看到三个。”
既然光涡还在，就直接去找光涡，从光涡里拿绿光，比杀疯癫态融合体快得多。
裴染点头，“好。我们过去。”
越野车顺着通道继续向前，开到了双层隔离门前，裴染指挥：“停在这里。”
她跳下车，拎起背包，“你就在这儿等着我。”
W非常想对她说：我跟你一起进去。
可他理性地知道，这不是最优方案。
自己跟她进去，反而是种拖累，要她分心照顾。他的位置应该是留在这里，随时通过黑井剩余的监控和管理系统，为她提供全方位的辅助和支援。
他答应：“好。”
裴染嘱咐：“万一有疯癫态融合体过来……”
“不用担心，我能从监控中看到，我会关掉双层隔离门，把自己封闭在中间。”
裴染点头，“你自己小心。”
W在地图上标出几个光涡现在的方位，发到裴染的手环上。
裴染查看了一遍地图，背好背包，顺便伸出一条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低。
W立刻往后躲，挣开了她的手。
他说：“现在不亲。等你回来以后再说。”
人工智能也那么迷信。
裴染微笑了一下，不再勉强他，转身就走。
W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的背影。
通道里每隔一段才亮着一盏灯，再向前，就是通往黑井内部的入口。
那里面聚集着不计其数的疯癫态融合体，还有致命的光涡，神出鬼没。
拯救世界的骑士没有白马，她就那么孤零零地一个人背着包，走进去了。
她要去找到光涡，尽可能用自己的身体吸收光点，给绿光一号升级，直到真的有把握修复能结束沉寂的VX-9A7。
W闭了一下眼睛。
黑井的控制系统还有不少部分可以正常运作。
他要竭尽所能，调动他所能控制的黑井内的一切，做她的眼睛，做她的耳朵，做她的倚仗，让她不是一个人在这个地狱般的地方战斗。
半明半灭的灯光中，裴染来到了隧道出口。
眼前的黑井不再是二十天前的黑井。
穹顶上的灯熄了大半，剩下的不少都在一跳一跳地闪烁着，很多白蚁窝般顶天立地的建筑都着过火，外立面熏得发黑，其中有的建筑大概和人类融合了，正在缓缓地蠕动。
交通信号灯连着线，垂落在路面上，路上游荡着一些奇形怪状，似人非人的东西。
一出隧道，头顶那片穹顶上仅存的几盏灯立刻熄了。
裴染知道，那是W在帮忙隐匿她的行踪。
他在耳边说：“最近的光涡在蓝区，但是走第七大道过去的话，你会遇到一大群疯癫态融合体，我的建议是先向东，不过东边有几只融合体正朝你的方向过来，你马上就会看到了。”
裴染已经看见了，两只和办公转椅融合在一起的怪物正朝这边滑过来，轮子滑过街道的地面，哗啦啦地乱响。
裴染的掌沿绿光浮现，一把无形的空气刀出现在手中。
她带着刀迎了上去。
手起刀落，鲜血四溅。
血块中浮现出绿油油的光芒，裴染把它吸入体内。
绿光一号立刻飞奔过来，一口吞掉，裴染在心中对它说：这只是碟开胃小菜，今天我们要吃大餐。
无数监控镜头是W的眼睛，他用它们望着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她孤身一人，了无牵挂，无所顾忌，如同杀神降世。
无形的空气刀切割肢体，哑光的机械手掏出内脏，她往前一路过去，在融合体堆中杀出一条血路。
满身鲜血, 精疲力竭，三个小时后，裴染终于来到了蓝区那轮光涡前。
明亮的光涡斜挂在穹顶上，把四周的大厦都映成了绿色, 如同一轮巨大的绿色飞碟。
裴染喘了口气, 奔进旁边烧得焦黑的大厦, 一口气爬到顶楼，敲破窗子。
光涡的一条旋臂就在窗外, 还在缓缓地旋转着。
裴染踩着窗沿爬出楼外，一只手抓住窗框, 把身体斜着探向光涡。
无数光点呼地涌入身体，她整个人一抖。
W忍不住：“裴染, 小心。”
裴染缓了缓神, 继续撑住, 让更多的光点涌进身体里。
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 光涡又随时可能会移走, 一次不多吸收一点, 就吃大亏了。
她飘飘摇摇的，像只挂在天上的纸鸢。
W催促：“裴染，够多了。”
无数光点疯了似的在她体内乱窜，裴染眼前发白, 眩晕得几乎看不清东西, 这才摸索着脱离光涡，爬回楼里。
她坐倒在地上, 摘下身上的背包, 从里面拿出一大袋小空瓶。
瓶子数量不少，有上回买绿光时留下的, 也有出发前又从贺兰羽那里拿到的，贺兰羽知道她需要小瓶子，一口气给了她一大包。
裴染让自己的绿光驱赶着，把疯癫态光点一个接一个地注入小瓶子里。
转眼瓶子就都装满了。
这次吸收的光点实在太多，比前两回都多得多。
但是裴染有信心。
绿光一号每一次能吞噬的光点数量都会增加，它的胃口越来越好了。
暂时转移到瓶子里一批后，身上剩下的还是不少，头昏眼花，难受到无以复加，裴染索性躺倒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尽可能集中精神，调动自己的绿光们出来吞噬光点。
W监控镜头的角度看不见她，有点着急：“裴染，你没事吧？”
“我没事。”裴染说。
W：“实在不行，就做一支抑制剂出来。”
背包里有带过来的针筒。
只要能撑住，裴染就不打算用抑制剂。
抑制剂同样会抑制绿光一号，让它不能吞噬光点，进入休眠。
已经没有时间了，最宝贵的就是时间。
“我知道，”裴染回答，“你怎么会这么唠叨……要是你真没事可做的话，就给我唱首歌吧……那个喘的。”
W这回没有拒绝。
他真的喘上了。
裴染头一次听到，有人能把那么色气的一首歌，唱得忧心忡忡。
黑井中没有日夜，裴染眼花得看不清手环，不知过了多久，和她预料的一样，绿光一号终于把体内的光点消耗殆尽。
她爬起来，跨上窗框，又探身到大楼外。
就这样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尽可能地多吸收光点，直到极限，每一次都成功地挺过来了。
第五次的时候，窗外的光涡移动了。
它旋转着向下飞去，一头扎进下面的地面里，消失不见了。
裴染摇摇晃晃地调出掌中的空气刀，“W，你说另一个光涡，在什么地方来着？”
就这样，裴染留在黑井里。
不是在消耗光点，就是在追逐光涡的路上。
饿了就吃一口压缩饼干，困了就闭着眼睛养一会儿神。
W一直观察着她的状态，终于警告：“裴染，你必须要睡一会儿，这样真的太危险了。”
裴染自己也撑不住了，找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大厦角落蜷缩起来。
W以为她睡着了，过了好一会儿，却忽然听到她出声。
“W，你说……”
W：“嗯？”
“……反正我们总是会死的，”她说，“人类也总是会灭绝的，宇宙中，没有哪个物种能真的千秋万代，最终的结局都是消亡，那我们这么努力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她的声音迷迷糊糊的，像是快睡着了。
W停顿了片刻，才回答：“那是因为你把‘时间’当成了一条自前向后延伸的线，过去的被抛弃，毫无痕迹，未来汹涌而至。”
他说：“其实不是这样的。
“‘时间’在宇宙中并不具有绝对地位，它是相对的，你认为它是向前无限延展的，可能只是基于我们有限的感知。
“如果把它看做是一个整体，过去、现在和未来同时存在，人类的文明就如同一条项链上的珍珠一样，永远存在，永不消失。你的生命，你所做过的一切，都是这条珠链上最美的一颗珍珠。”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一如既往地温和。
裴染的心中十分安定，沉沉地睡过去了。
极光城那边的沉寂信号一直很稳定，裴染就争分夺秒，专心地升级绿光。
绿光一号能处理的光点越来越多，吞噬的能力在以惊人的速度飞快增长。
她追踪着光涡的踪迹，常常被她逮到的一个光涡的旋臂渐渐被她吸收得支离破碎，最终，最明亮的光核也开始分崩离析，进入她体内。
绿光一号仍然做不出飞船的能量源，W分析，应该是以它目前的能力，生成能支持星际远途航行的高能量密度的能量源，还有困难。但是它的修复能力却升级得十分迅速。
裴染一直在尝试着用它修复黑井内的各种设备。它起作用的范围也在迅速扩大，虽然每回仍然只能连续使用两次，时间间隔却在变短，能修复的设备也愈发复杂。
而且也越来越明亮。
到了第三天，它已经像是体内一轮放射着光芒的绿色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裴染感受着绿光一号，“我有种直觉，它正在告诉我，它可以了。”
她仰起头，看向黑井半明半灭的穹顶，写下一句简单的话：
【穹顶的照明全部被修复了。】
一瞬间，黑井这座地下城市的整个穹顶，所有的灯光大亮。
街道上，蹒跚徘徊着的疯癫态融合体们纷纷纳闷地仰起头。
W在系统中看到，照明系统忽然全部恢复到了可控的状态。
裴染也仰头望着上面，忽然看见，灯光又一起暗了下去。
她正在纳闷，转眼间，正中间亮起了一点光，紧接着，迅速扩大，最终变成了一颗巨大的心的形状。
他真是不放弃任何比心的机会。
裴染牵牵嘴角，“我出来找你。”
进入沉寂后第五十二天。
极光城。外城。
沉寂中的外城一片死寂。
离小院不远处，巷子转角，原本站着两个人，很快，又有几个人摸过来了，动作鬼祟，衣襟遮遮掩掩，里面明显是枪。
领头的雇佣兵穿着件迷彩夹克，在墙上敲击电码，问守在那的两个人：【看到人没有？】
其中一个人回：【他们的店这几天关了，都没太出门，就是今天早晨有个女的出来买过一次东西，又回去了。】
迷彩夹克点了下头，敲：【老板说，进去后把所有人都抓起来，全部带走。】
他做了个手势，一伙人立刻向小院包抄过去。
迷彩夹克一脚踹在门上。
“哐——”
一声巨响。
塑料板做成的大门太脆弱，什么都挡不住，应声裂开一条大口子。
几个雇佣兵补上几脚，把门彻底踹开，冲进院子。
小院里静悄悄的，小楼里也安静无声。
寂静到异样。
几个人对视了一眼，撞开门，闯进小楼里，逐间房间地搜索。
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内城。蒲公英城。
中心区域，路湛亚的办公室。
“滴——”
“滴——”
“滴——”
“滴——”
办公室里，警报声从里间传来，声音不大，但是响个不停。
路湛亚紧蹙着眉，从隔壁的卧室出来，急匆匆地打开门，进了办公室的里间。
虚拟屏幕上，沉寂信号原本平滑的曲线变了，正在危险地向上攀爬。
能量突然增强，屏蔽层快被打穿了。
萨曼博士这些天一直在发送警告，路湛亚心里很清楚，信号的突然变化，意味着她所描述的最恐怖的一级沉寂快要来了。
星海二号上已经准备好了需要的一切，只差一样东西，也是最关键的东西——
飞船的能量源。
没有能量源，谁都走不了。
他这些天派人到处搜索，把内城和外城几乎翻了底朝天，可就是找不到能量源的下落。
路湛亚走到控制屏蔽层发生器的虚拟大屏前，打开屏蔽范围设定界面。
沉寂信号在增强，屏蔽层发生器功率有限，很快就会不能支撑整个内城。
路湛亚毫不犹豫地把屏蔽范围继续缩小。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拖动，最后停留在航天中心发射平台的位置。
星海二号已经停放到了这里。
发射平台的控制中心独立供能，即使内城和航天中心全部失去屏蔽，也完全不会受到影响。
路湛亚选好屏蔽范围，设置了倒计时。
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后，全城将只有发射平台和控制中心附近处于屏蔽状态。
这二十分钟，足够他离开蒲公英城，到达飞船那里了。
一级沉寂快要来了，没有时间了，路湛亚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来一次豪赌，赶羊入圈。
那个偷了飞船能量源的人，不管是谁，一定也很明白当前状况
的严峻，希望他听到警报后，有足够的警惕心，能成功活下来，在这最后的时刻，去找飞船。
内城肯定会死很多人，路湛亚心中却毫无波动。
反正等到一级沉寂来临时，这些人一样都会死，只不过是死得早一点还是晚一点的问题而已。
路湛亚从口袋里拿出那枚三角形的量子锁控接入器，看了一眼，握在手心里，在屏幕上点下“确定”。
倒计时开始跳动。
他直接把屏幕锁死。
路湛亚没有叫人，独自上了悬浮车。
悬浮车飞快地离开蒲公英城，上了最上方的应急快速通道，向航天中心飞去。
他走后，机械蜘蛛从路湛亚办公室的角落里爬出来，看向屏幕上正在疯狂升高的沉寂信号。
这是一级沉寂即将到来的信号，剩下的时间窗口已经非常短了。
正是上午, 内城的环形剧场里人满为患。
自从内城封闭以后，不方便再选人进来参加比赛，比赛连着停了好几天，今天总算是重新开始了。
内城的生活太过乏味无聊, 上次的剧场事故并没有浇灭人们的热情, 观众席上, 人人都兴奋异常。
这次的几名参赛选手，都是从拘留所里找过来的犯人, 有老有少。
观众们经验丰富，一看就知道, 这几个人身手都不会太好，表演效果肯定会大打折扣。
不过以现在这种状况, 能找到人就不错了, 且看且珍惜。
参赛选手们终于入场了。
金属椅子照例猝不及防地起飞, 飞进赛场里, 可是这回的选手们都死死地忍住了, 没有人出声爆掉。
开场的乐子没了, 观众席上响起了一片遗憾的嘘声。
选手们都在哆嗦。
一从金属座椅上下来，几个人就赶忙各自寻找躲藏的地方。
剧场内灯光调暗。
咯吱咯吱。
赛场的地面下，隐隐地传来一阵绞轮运作的声响。
地面上打开一个大洞，一只拴在平台上的庞然大物缓缓向上升起, 闪亮登场。
观众席上, 口哨声和欢呼声立时响起来，声浪震耳欲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