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染盯着它藏在护目镜后面的眼睛：“CT122。我觉得我们之间有误会。”
星空看看这个, 又看看那个，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不太对, 忽然挣脱CT122的手，拽着雷恩, 飞快地躲到裴染这边。
她直接叫出了它的名字, 说明她一直都很清楚它是谁。
CT122走过来, “什么误会？”
它这么说, 等于承认了自己是谁。
裴染向来有话直说：“我们当初杀了你的伙伴, 是因为当时刚进入沉寂, 巡逻机器人突然自爆，它们把账莫名其妙地算在我们头上，我们被它们攻击，逼不得已, 只能直接打掉增援的机器人。后来你追杀我们, 我们会反击，是正常的吧？总不能等死。”
裴染把手里的背包随手扔在沙发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 解释来解释去没什么意思。不然这样, 我跟你单挑。我输了让你报仇雪恨，你输了我们一笔勾销。”
W立刻在耳边说：“裴染, CT121是我杀的，我来。”
他往前走了一步。
裴染比他还快，立刻挡在他前面。
她在心中答：“你来什么来，你会打架么？”
CT122的身手非常好，也很机警，又有机械躯体的力量加成，不过裴染觉得，不用绿光，真的硬碰硬的话，自己也未必就会输。
CT122的护目镜缓缓上升，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睛。
它用那双眼睛看向裴染，又扫了一眼雷恩它们，过了好几秒，才出声。
“算了。”
“没有你，我大概活不到现在。我们两清了。”
“不过……”它说。
它忽然近前两步，绕过裴染，一拳揍向W。
这拳出手速度极快，猝不及防，W反应也不慢，不过只来得及偏头一躲，还是打在了脸颊侧边。
W“嘶”地一声，退后一步。
CT122这拳并没有真的出力，裴染反而放心了。
冤家宜解不宜结，尤其是CT122。
“阿布严选”至今只有两个，一个是南奕，一个是它，说不定有大用，肯定要留着。
W挨了一拳，只往后退了退，并没有还手。
裴染点头：“那好，下次有货的时候，你通
知我。”
她看向旁边吓傻了的两只小机器人。
雷恩的卡通表情换成了一脸的不可置信：“机器人老大，你为什么要打‘神’？好人为什么要打好人？不是，好机为什么要打好神？打架是不对的！”
“打架确实是不对的，小机器人不打架，”裴染问它，“你们要跟我一起走么？”
雷恩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主人，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永远坚决地站你和神这边。可是——”
它说：“——这里的一楼和院子都还没打扫好，我想整理完。”
它眨巴了两下眼睛。
裴染并不太担心，现在她终于明白，是谁把沙发上的靠垫摆成那种刁钻的形态的了。
裴染拎起背包，“那你们继续打扫，记得早点回家。”
CT122出声：“我会送它们两个回去的。”
裴染对CT122点了下头，“麻烦你了。我们走了。”
裴染和W出门下楼，走向院门口。
二楼，CT122来到窗前，把厚重的落地窗帘稍微拉开了一条缝。
它看着楼下，一直到看不见她和W两个人的影子。
凹坑，它心中想，我最好的伙伴，我不能再为你报仇了。
既然不再打算杀裴染，就也同样不应该动她的爱人。
它低下头，打开刚加的她的联系方式，给她的头像设置了一个银灰色的色块。
手环的通讯录里，每个人都被它设置成了深浅不同的灰色色块，一个个自浅到深地排列下去，差异极小，别人看着一头雾水，它自己只要扫一眼，辨别灰度，就知道是谁。
它盯着那个色块出神。
她一个人类，竟然敢提出跟它单挑的解决方式，勇得跟凹坑一模一样。
还有，刚才她第一时间坚决地挡在W前面，把W护在身后的姿态，也和凹坑每次遇到危险时，就立刻挡在它前面的样子，一模一样。
她的背包里甚至还莫名其妙地装着个杠铃片。
凹坑也是这样。每次出任务时，都会不知从哪捡来一点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有时候是一片小金属片，有时候是颗纽扣，别人当垃圾，它当宝贝，把这些莫名其妙的小东西都悄悄藏在一个打卡点的角落里。
裴染那种天马行空奇奇怪怪的性格，跟凹坑别无二致。
这世界荒谬得像个玩笑，它原以为的仇敌，竟然和它最亲密的伙伴那么像。
院墙外。
一出院门，裴染就问W：“你的脸没事吧？”
这还是他第一次受伤，他那么敏感，估计是疼得要命。
W硬撑到现在，这时才抬手摸了摸脸颊，“没事。”
他问：“破相了么？”
这关注点有点歪。
机械蜘蛛从裴染的衣领下悄悄爬出来，扬起脑袋，去观察他自己的脸。
裴染也认真地看了看，“那倒是没有，就是有点发青。”
CT122那拳不重，可也不算轻，幸亏W闪得够快。
两个人往前走了一段路，忽然听见前面人声喧哗，路上的人多起来了，很多人都在往前奔跑。
裴染和W也立刻跟了过去。
前面一条主路的转角，不知哪里藏着扬声器，正在播放着通知：
“全体外城居民们请注意。全体外城居民们请注意。”
“由于维持屏蔽层的能量不足，外城屏蔽层将于今晚十一点起永久关闭。”
“重复一遍，外城屏蔽层将于今晚十一点起永久关闭。请居民们及时做好应对准备……”
人群仰着头，仔细听着，所有人都懵了。
扬声器里的声音冷漠而机械，毫无感情，继续一遍遍地重复着：“全体外城居民们请注意……”
兰萨昨天说过，因为能量要集中供应内城的屏蔽层，可能会调整外城的屏蔽时间，没想到这个“调整”，竟然是永久关闭。
屏蔽层永久关闭，就意味着外城完全暴露在沉寂中，从今往后，再也不能出声说话了。
有人哭出声。
更多的人木然地站在街道上，满脸的不可置信。
虽然现在每天只有两个有限的时间段可以出声，但是这和一辈子再也不能开口，还是有非常大的区别的。
人们已经习惯于把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放在两个能出声的时间段来做，好像熬过漫长而沉默的一天，就是为了那能开口的几个小时，也只有那几个小时，才像是真正在活着。
街道上，终于有人发出了第一声嘶吼：“为什么要关了我们的屏蔽层？！为什么内城那些人就有屏蔽层？！”
“我们冲进去！！”
“我们去砸了他们！！”
“我们要屏蔽！！我们也要进内城！！”
愤怒的情绪在街道上蔓延，点燃了静默的人群。
更多人开始跟着喊：“去砸了他们！！我们也要进内城！！”
人群开始躁动。
有人带头，率先奔向内城大门的方向，不少人跟着，沿着街道朝那边飞奔过去。
越来越多的人汇成一股洪流，嘶吼声和咒骂声交织在一起，如同席卷一切的狂风骤雨。
裴染站在路沿上，侧身避开奔跑的人流，忧心忡忡，对W说：“我们去找艾夏他们。”
裴染往新家的方向走，来到了附近的路口。
这里的街角也有扬声器，同样在一刻不停地重复着那条通知。
艾夏说过，他们开的维修店就在路口，裴染已经看到了。
屋檐上挂着招牌，上面画着锤子、手环和其他零零碎碎能修的东西，画工非常精细，一看就是出自阿布的手笔。
店门半掩着，里面堆满了各种东西，不止是维修好的各种家用物品，甚至还有食品。
米和面粉装在袋子里，敞着袋口，里面还有烧灼过的焦黄，一看就是从城外收集回来的。
艾夏和江工阿布黎音他们全都在店里，庄眠搂着诺诺，就连眼盲又不能说话的金河俊都在，好像正凑在一起商量什么。
大家看见裴染来了，抬起头，每个人都蹙着眉头。
艾夏说：“你们来了？你们也听见了？”
裴染点头。
好不容易才来到极光城，现在这里也要完全不能出声了。
乔赛说：“内城好像还有屏蔽，想进内城不容易，不过我听说，航天中心那边正在招人干活……”
裴染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她说：“我建议大家暂时留在外城不动。”
大家都不懂：“为什么？”
裴染说：“外城之所以要关闭屏蔽层，是因为沉寂程度加深，极光城的屏蔽层发生器功率不够，现在要集中能量屏蔽内城，但是谁也不知道，沉寂信号会不会突然变化，彻底打穿内城的屏蔽。”
连路湛亚都在计划跑路，想必情况很糟糕。
裴染：“可问题是，内城到现在都没有做过去文字化的准备。街道上，建筑里，到处都是文字。”
维修店里一片安静。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曾经亲
眼目睹过黑井的沦陷。
黑井在W的治理下，即使有屏蔽，也一直在尽可能地坚持着去文字化，而极光城内城的状况还远远不如黑井。
一旦屏蔽层消失，想都知道会是怎样的灾难。
裴染望着大家：“所以我希望你们坚持留在外城。在这种情况下，外城可能反而更安全。”
没有人有异议，艾夏说：“我们都听你的。”
裴染扫视一圈，心中点了一遍人数，“好像人不全。”
艾夏回答：“唐刀不在。今天有一支出城收集物资的小队回来了，听说带回来一整车物资，唐刀去那边进货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话音未落，唐刀就背着一个沉重的大包，嘭地一声打开门冲进来了。
“你们都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艾夏说，“今晚开始，永久关闭外城屏蔽层……”
“不是这个，”唐刀一脸紧张，“外城很多人都去冲击内城大门了，路上堵了好多人，不少人都带着武器……”
第199章
话音未落, 外面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是有人在奔跑，听起来人数不少。
密集的脚步声中还夹杂着叫喊声：
“都快走啊！！”
“大家一起来！！”
“我们把他们的门砸了！我们冲进内城！！”
裴染立刻关上门。
门板歪歪扭扭的，从缝隙中能看到, 有人正从门前跑过, 差不多人人手里都攥着各种棍子, 刀子，甚至枪械, 奔向的都是内城大门的方向。
一波脚步声和呼喊声远去，又有新的脚步声和呼喊声朝这边过来。
“哐——哐——哐——”
一片嘈杂混乱中, 有人正在趁机在踹隔壁店的门。
他们嚷嚷着：“你们都躲在这儿干什么？全都走啊！”
好像有东西被砸翻了，还有人在叫喊。
裴染火速落锁, 把门销死, W直接用肩膀顶在门上, 唐刀他们也全都过来了。
就像当初在黑井, 在矿区隧道里躲人片机时一样, 所有人一起用身体顶住门。
外面有群攥着铁棍的人过来踹店门了, 咚咚咚，狠命地踹了好几脚，始终弄不开，终于悻悻地走了。
W说：“黑井就曾经设想过, 矿区聚集的难民冲击避难所的情况。”
那时候矿区也滞留着很多不能进入安全区的难民, 不过黑井还没来得及发生这种情况，就覆灭了, 没想到这种事会在极光城上演。
外面的街道上一片嘈杂混乱, 久久不息。
脚步声终于都远去了，裴染好像又听到了街角扩音器的声音。
“它又在说什么？”
裴染听不清, 把耳朵贴在门缝上。
W的机械蜘蛛能听到，“扩音器说，警告……”
裴染也已经听到了。
“……警告！请聚集的外城居民立即撤离内城大门附近区域！”
“重复一遍，请聚集外城居民请立即撤离内城大门附近区域！”
那声音冰冷而机械，一遍遍重复着。
“警告！如未及时撤离，外城屏蔽层将提前关闭。”
“警告！外城屏蔽层将提前关闭。”
“现在开始一分钟倒计时。”
“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
此时，内城避难所那扇高耸的银色金属大门前。
人群黑压压地聚集在一起，成百上千的外城居民，仿佛大片灰黑色的潮水，淹没了街道，吞没了附近的店铺。
不断地有更多的人手持武器，从各个巷子、街角奔出来，如同一股股汹涌的水流，汇入这一大片人的海洋。
很多人在愤怒地往前冲，也有人是被别人从家里拉出来，在路上被人流裹挟过来的，还有人只是跟过来看看情况。
大门前，人们彼此推搡着、拥挤着。
挤在最前面的人愤怒地用手掌拍打着那扇金属门，用手里的枪托和铁棍竭尽全力地砸着，砸得金属大门哐哐乱响。
不过这些声响全都淹没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中：
“放我们进去！”
“我们要进去！我们也要屏蔽层！！”
“我们要进内城！！”
“开门！”
“开门！！”
呼喊声在避难所的大门前回荡，声浪席卷一切，惊天动地，街角扬声器里冷冰冰的声音完全被吞没了。
扬声器继续冷漠无情地倒数：
“二十四，二十三，二十二……”
“……十八，十七，十六……”
“……五，四，三，二，一。”
十二点四十七分，距离原本结束屏蔽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候，笼罩和庇护着整个外城的屏蔽层无声无息地失效了。
生死三秒中，人潮的呐喊还在继续。
“开门！”
“开门！！”
“嘭！”
“嘭！”
“嘭！”
连续的爆炸声响成一片，声音太多太密集，彼此交叠，密得不留一丝空隙，最终变成了一种奇怪的钝响。
人海中腾起满天猩红的血雾。
人群人挤人，半径一米的死亡之环套得层层叠叠，无处可躲。
只有炼狱才会有这种景象，原本愤怒地咆哮着的人海转瞬变成了修罗场，无数人同时分崩离析，碎肉与残肢断骨向空中飞溅，又落下去，一层层叠在一起。
几秒钟的功夫，呼喊声就彻底消失了，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只有个别幸存者呆立在碎尸堆里，弥散的腥臭血雾中，从头到脚被淋成了血人。
几分钟前。
外城。几个街区之外。
金姐的酒吧里。
酒吧人声鼎沸，后厨却清静得多，几个帮工忙来忙去，把酒杯和碟子送进来清洗。
角落里，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趴在窗台上，手里摆弄着一个机械零件拼成的小人儿。
后厨的窗子敞开着，正对着酒吧后面的街道，那边街角有个扬声器，声音隐隐传来，从刚才响到现在了。
小女孩扭了扭机械小人儿的胳膊，忽然听见，扬声器里说的话变了。
小女孩抬起头。
过了片刻，她扔下零件小人儿，从椅子上飞快地跳下去，穿过厨房，冲进连着厨房的吧台。
酒吧里乱哄哄的，一如既往，有人在一杯杯买醉，有人凑成一堆打牌，不过更多的人都在议论刚刚传来的消息——今天晚上要永久关闭外城的屏蔽层了。
有人从门前跑过去，但是没什么人敢来找金姐的麻烦，酒吧像是个封闭而安全的小世界。
这里光线昏暗，小女孩用眼睛慌慌张张地找了一圈，终于看见金姐了——
金姐手里正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摞满了刚收回来的空啤酒杯，往吧台这边过来。
小女孩飞快地扑过去。
金姐看见她了。
这孩子自从妈妈出事后，就被她收养了，可是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过，每天沉默地吃饭睡觉，也没什么表情，这是头一次看见她这么害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