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染在心中说:“下次要给你戴个口罩,长成这样,太引人注目了,不是好事。”
W不以为然:“为什么你会觉得他是在看我?你这么漂亮,他是在看你。”
俩人互相吹捧。
裴染:“算了吧,你懂什么是漂亮吗?”
W冷静答:“我当然知道。我敢说,我看过的脸比联邦任何人类都多,我阅览过联邦安全数据库,仔细研究过每一名犯罪分子的脸。”
裴染:“……”
W还没完,“我调出了蜘蛛的录像,仔细分析了他目光的落点,裴染,他真的是在看你。”
两个人正在胡扯,裴染耳边忽然多了一个声音。
“是你么?”
那声音问。
裴染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不过她瞬间就反应过来,出声的是沉寂者。
沉寂者之间可以通过涅塔波在脑内彼此交流。
这个世界上的沉寂者远远不止她一个,W说过,参与沉寂者实验的,一共有一千六百名婴幼儿,除去死亡的,在沉寂开始时,还应该至少有五六百名沉寂者存活。
她在隔离中心的时候,黑井曾经试着向沉寂者们发出过涅塔波信号,可惜一个回应都没有得到。
裴染有种直觉,问话的人就是坐在车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那个人。
不清楚对方的底细,决不能贸然回应。
裴染的脚步不停,就如同没听见一样,和W背离那辆车的方向,继续往前走。
对方也只问了这么一句,就悄无声息了。
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转了个弯,完全离开对方的视线,裴染才停下来。
W很敏锐,察觉她忽然沉默了,在耳边问:“怎么了?”
裴染被刚才耳边突然的那一声弄得心有余悸,没在脑内回答,唯恐一不小心串了频道。
她开口说话,声音压得很低:“W,刚才有个沉寂者在我脑中出声。问我,‘是你么’。”
W的神情也严肃了,“是车上那个人?”
“我不知道,”裴染说,“不过我也觉得是他。”
她问:“这人是谁?”
W的处理器内装着联邦公民数据库,只扫描一遍他的眼睛,就能比对出结果。
“他叫兰萨,是天维的创始人萨曼博士收养的一个孩子,现年二十六岁,毕业于东曼雅大学经济与社会史学专业,毕业后就进入了天维,公开资料很少。”
他接着说:“我手里有一份当初参加沉寂者实验的名单,但是名单不全,我没有在里面找到兰萨的名字。”
裴染看见,W把机械蜘蛛放出去了。它悄悄地顺着裴染的腿爬下去,消失在墙角。
两个人一起沉默不语。
那人问的是,“是你么”,说明他可能认识她,但又不确定。
W也在想这个。
他猜测:“都是沉寂者,也许你们小时候一起参加过沉寂者实验,彼此认识,现在长大了,他只觉得看着像你,却不能确定。”
这种猜测有那么点道理,可也透着不合理。
裴染分析:“他今年二十六岁,沉寂者实验是在二十年前,他那时候才六岁,年龄那么小,还能记得人,而且过了二十年,看到我长大后的模样,距离这么远还能认得出来,这记忆力和观察力是得有多强?”
W:“天赋异禀?有特殊能力?或者……”
他顿了顿,“……或者对青梅竹马,印象特别深刻?”
裴染:“……”
不过也许出声的不是兰萨,是别人,那这一大堆推理就都站不住脚了。
裴染耳边再无新的动静。
W说:“我正在让机械蜘蛛跟着那辆车。”
兰萨是萨曼博士收养的孩子,应该是天维基地的核心人员,不知道坐着辆破车,跑到外城来干什么。
裴染:“我们也去看看,看他到底要去哪。”
有机械蜘蛛跟着,两个人并不着急,拐回刚刚那条路,谨慎地隐蔽着身形,遥遥地跟着那辆天蓝色的车。
狭窄的街道上人来人往,那辆车开得不快,很容易跟上。
它没有出城的意思,在外城的大街小巷里兜兜转转,越走越深,终于停下来了。
W和裴染藏在街角。
W用机械蜘蛛观察情况,“他们从车上下来了,一共有三个人,背对着这边,你可以看一眼。”
裴染探出一点头,看见车上下来的三个人正在往前走。
其中两个穿的是普通便装,灰突突的,一左一右,看行为方式像是随从,护着中间的人。
中间那人大冬天的,穿了一身白,白衣白裤,一尘不染。
他甚至比两个保镖还高出了半个头,不过头低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从后面看,线条流畅的宽肩到腰部急速收窄,身材好到醒目。
裴染心想:车挺低调,人没低下去,要是真想低调的话,干嘛非穿这么扎眼的一身白?
裴染:“中间那个就是兰萨?”
W:“对。你的青梅竹马。”
他没完了。
裴染:“算了吧,还青梅竹马。说不定有什么没了结的旧仇。”
兰萨他们走到一座灰扑扑的老房子前面。
房子的底楼有扇大铁门,
墨绿色的漆面划得一道一道的,紧闭着。
一个随从上前敲了两下,大门打开了条缝。
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里面的人就打开门,把人放进去了。
W的机械蜘蛛爬得飞快,隐入旁边的墙角。
裴染问:“他们说什么了?”
W回答:“是在对暗号。我以前在案件卷宗里见过这套暗号,是做黑市交易用的,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到。”
两个人没有轻举妄动,继续往那边观察。
只过了一小会儿,就看到陆陆续续又有人鬼鬼祟祟地来到门口,同样低声跟里面嘀咕几句,进去了。
这样陆续进去了好几批。
W偷听到现在,非常确定:“里面应该是个黑市,不知道买卖的是什么东西。”
门口又来了一拨人,这次他们人多,机械蜘蛛趁乱飞快地溜了进去。
“里面很黑,”W说,“有条走廊。再进去,是个像酒吧的地方,有不少人。”
“我找一下兰萨。”
过了一会儿,他说:“看见了,他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
裴染好奇:“这个黑市交易的是什么?”
W回答:“目前还看不出来。”
他说:“里面故意弄得很黑,人又很多,兰萨的位置看不到门口,你想不想……”
裴染不用他说完,就回答:“想。我们也进去看看。”
W说:“我就知道。我们裴染向来是‘谨慎筹谋,大胆执行,随机应变,绝不畏手畏脚’。”
他问:“所以你这回是怎么‘谨慎筹谋’的?”
裴染默默地举起那只机械手,活动了一下手指。
W:行吧。
他伸手牵起裴染的手,“那我们走。”
裴染晃了晃那只手,“跟你牵着手,妨碍我跟人动手。”
W狡辩:“我牵的是你的左手,又不妨碍你用右边的机械手跟人动手。”
裴染:好。我一边揍着人,一边牵着你。
两个人来到那扇绿色的旧铁门前,W随手敲了敲,淡定得就像要回家一样。
铁门开了一道缝,里面的人藏在阴影里,看不见脸。
一个声音传出来:“打烊了。”
W回答:“人还没死光,打什么烊。”
裴染默了默:这什么奇怪的暗号。
不过门却开了。
里面是个彪形大汉,以鼻梁中线为界,半张脸上盖着青色的纹身,纹身图案是和半片骷髅,和脸部线条完全贴合,看着多少有点瘆人。
他和他的骷髅表情都很漠然,把裴染和W放进来。
里面是条光线幽暗的走廊,虽然幽暗,装修却很精致,深色的地毯踩上去暄软厚实,墙壁上包着同样深色的皮革。
彪形大汉放他俩进来后,问:“两位第一次过来?”
W一脸的悠然自若:“是。”
彪形大汉沉默地伸出手掌。
W和裴染:“……”
裴染问:“他要什么?”
W理所当然地答:“不知道。”
他猜测:“也许是小费?”
裴染默:“有人号称自己对黑市很熟悉。”
W:“很熟悉。但是没有亲自体验过,可能会有一些稍微陌生的小细节。”
幸好彪形大汉自己出声了,“手给我。”
W把手递出去,大汉从旁边拿起一个印章,在他的手背上重重地按了一下。
一个浮动着粉色荧光的蝴蝶型标记立刻出现在W的手背上,蝴蝶翅膀上还有个编号——
CA3271。
他又向裴染伸出手,“两位都要?”
裴染回答:“对。”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不要白不要。
裴染摘掉左手的手套, 让彪形大汉也在她的手背上印了只蝴蝶。
粉色的荧光蝴蝶张着翅膀,栩栩如生。
蝴蝶翅膀上的编号和W只差一位。
彪形大汉对两个人挥挥手,让他们进去,“还没开始, 你们进去等一会儿。”
W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背。
“这应该是欧科化工生产的一种特殊的发光颜料, 保持时间很短, 大概一到一个半小时之后,就会自动分解消失。”
他们考虑得很周全, 要是数字不消失又忘了洗掉,一旦进入沉寂状态, 这只写了字的手就要被烧成焦炭。
裴染琢磨:“蝴蝶翅膀上的编号,会不会是客户编号?”
W说:“我也这么想。我在卷宗里读到过, 有一种匿名的黑市, 进门的时候, 他们会给每个客户都发一个临时的编号, 方便买卖交易, 又可以隐藏真实身份。”
两人穿过一小段走廊, 里面是个酒吧一样的地方。
就像W说的那样,光线调得极其幽暗,比金姐那边还要更黑一点,但是装修得比金姐那边好得太多了, 墙壁上包着厚厚的一层深色丝绒, 挂着巨幅抽象画,座椅都是深色皮革, 奢华考究, 和这幢楼陈旧朴素的外立面格格不入。
人倒是很多,W不用裴染费心, 自己在前面帮她开路。
裴染扫视周围。
每个人的手背上的都印着荧光的标记,在黑暗中一目了然。
可是别人的标记和他俩不太一样,不是粉色,都是蓝色,而且只有一个编号而已,编号的数字大而醒目,也没有蝴蝶。
有人已经注意到他俩手背上的粉色蝴蝶,故意向裴染这边挤过来,被W直接用肩膀撞开了。
对方并不生气,轻佻地挑了下眉,问同伴:“他们怎么这么早就进来了?”
同伴不在意,“谁知道呢。”
裴染察言观色,心中已经有了点猜测,从口袋里掏出手套戴上,把蝴蝶遮住。
她问W:“你知道这个蝴蝶标记是什么意思么?”
黑市专家W很坦然:“不知道。”
他的微表情也没有白研究,观察刚刚那两个人的表情和语气,知道蝴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也默默地拉了拉衣袖,把手背上的标记遮好。
他向最里面的一个角落示意,“兰萨就坐在那边的卡座里。”
光线太暗,兰萨人又被椅背遮住,根本看不见。
天花板上藏着几盏小灯,灯光一闪一闪的,照着一长排吧台,还有晶亮的酒杯和一排排各式酒瓶。
吧台里有个穿白衬衣黑马甲的酒保,不过并没有在调酒,双手规矩地背在身后,一动不动地站着,神情漠然地看着人群。
吧台前面挤着不少人,人群像嗡嗡的蜂群,彼此认识的人凑在一起低声聊天。
“今天有好货么?”
“据说有,不然怎么会来这么多人?”
“就算真有好货,也肯定抢不到,人太多了。”
裴染看见,一个同样穿着白衬衣黑马甲的酒保从旁边的一扇隐蔽的小门里出来,快步朝兰萨坐的卡座那边走过去。
她拉了一下W,两个人挤过人群,转了个角度,隐藏在人堆里,遥遥地往那边看。
兰萨穿着那身晃眼的白,坐在卡座里。
裴染终于能看到他的脸了。
他的侧影线条漂亮利落,鼻梁挺直,眼窝深邃,眼尾修长,微微上挑,嘴唇抿着。
W问:“有印象么?”
裴染实话实说:“没有。”
原主的记忆七零八落的,早就不知道都去哪了,一般来说,对长得好看的人往往会印象更深刻一点,可裴染完全想不起来。
裴染看见,酒保把一张小纸条恭恭敬敬地递到兰萨手里。
W说:“蜘蛛已经过去了。”
它高来高去,估计又趴在天花板上。
片刻之后,裴染的手环震了一下。
她点开,缩小屏幕扫了一眼,是蜘蛛拍到的那张小纸条展开的照片。
纸条上印着上下两排图案。
上面一排是两颗星星,一颗浅绿色,颜色很淡,另一颗是深绿色,颜色浓郁得多。
下面一排则是七团浅绿色的乱线,从小到大排列。
有人用黑色水笔在浅绿色的星星上标了个数字“2”,还在下排的几团乱线上分别标了数字,从“1”到“3”不等。
兰萨只随便扫了一眼,就把纸条交还给酒保,神色淡淡地点了下头。
酒保收回纸条,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只过了一小会儿,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传来一声锣响:
“当——”
光线忽然变了。
吧台那边灯光大亮,没有照亮人群,而是笔直地射向酒保身后。
墙壁上,深褐色的木制墙板缓缓向旁边移开,露出墙上密布着的方型格子。
其中最上面大概十几个格子里,每个都放置着一只两三厘米高的小瓶子,透明的材质在灯光的照耀
下闪着光。
比瓶子更闪亮的,是里面装着的东西,裴染无比熟悉——
一点又一点绿光安分地待在小瓶子里,就像商店货架上的陈列品一样,一动不动。
这有点奇怪。
绿光无影无形,可以穿越实体,穿透建筑和人体都不在话下,竟然能被安分地装在瓶子里。
裴染问W:“这瓶子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
W回答:“我完全不知道,国防安全部没有这种技术,我们捕捉隔绝绿光的办法,都是用隔离层的那种蓝光。”
极光城居然有这种特殊的材料,连安全代理人都没见过。
每只小瓶子下面,都浮动着一小块虚拟屏,上面显示着数字编号。
数字旁边,还有符号。
符号和刚才兰萨看过的小纸条上一样,大部分是浅绿色的一团乱线,只有最上面一排,有两格的符号是浅绿色的星星。
可是星星符号的格子里,小瓶已经没有了。
裴染看见,星星下面的屏幕上都标注着:【已售】
吧台前挤着的人都在探头探脑地张望。
有人声音大起来了。
“怎么回事?好不容易才有点好货,又让人提前弄走了??”
“这都几次了?”
酒保淡漠地瞥了一眼嚷嚷的人,没有理会。
有人搭茬:“可不是,这不是白来一趟。”
“现在好货是连面都看不见了,这些天都是,一出来就内部买走了。”
旁边又有人说:“人家是贵宾,和我们不一样。”
又有人比了个嘘,“别说了,能提前买的,肯定是内城的人。”
“内城”两个字,比什么都有效,抗议声低了下去。
又有酒保从墙边那扇隐蔽的小门进进出出,估计门后就是工作人员待的地方,W说:“我用蜘蛛去里面看看。”
裴染点头答应。
“当——”
又是一声锣响。
四周忽然冒出不少虚拟显示屏。
每组卡座前都有,小桌的桌面上也有,还有靠墙的地方,也冒出不少。
吧台前挤着的人一窝蜂地散开,各自冲到显示屏前,在上面点来点去,输入着数字。
裴染说:“在竞价。”
这里显然是个买卖绿光的黑市。绿光居然也可以交易。
虚拟屏很多,到处都是,裴染和W两个人专门挑了个隐蔽的角落,找了面没人用的显示屏,也点开看了看。
屏幕最上方写着:【今日货源】
下面就是一排排小瓶子的照片,旁边是编号和符号。
符号的意思很容易猜。乱线代表的应该是疯癫态绿光,深浅两种颜色的星星,想必代表的是秩序态和崩坏态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