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够买药,但是至少吃喝没有问题。
W还安分地坐在原位,看见她回来了,在她耳边悠悠地说:“可见永远都不要赌博,因为有人会作弊。”
说得好像作弊的不是他自己一样。
他端庄地坐在那里,看着不太对劲,一双眼睛奇亮,眼下和眼角染着一抹红晕。
裴染立刻瞥了一眼他面前的桌面。
那一大玻璃杯啤酒,这位大哥干掉了一大半。
裴染:?
裴染:“我不是让你只尝尝味道么,你竟然喝了这么多??”
W也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声音发虚,“我觉得……有点好喝。”
好喝也不能是这个喝法,何况他还是生平头一次沾酒。
裴染无语地望着他:“……”
他无辜地回看裴染:“……”
他抿了一下唇,解释:“开始的时候觉得那种味道有点奇怪,又很刺激,后来就越来越觉得好喝,你又一直在打牌,我一个人在这里没事做,不知不觉就喝掉了这么多。”
说得好像指挥她打牌的不是他一样。
W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裴染:“裴染,问题是,我现在很不舒服。”
废话。喝了那么多,哪能舒服得了。
W控诉:“我全身上下都感觉非常奇怪。”
他抬起手,用食指点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这里好像有一把锤子在用力敲。”
“还有这里,”他点了点自己的脸,“非常非常热。”
裴染盯着他的脑袋琢磨:他的脑袋里是核心处理器,但是这个身体肯定有神经系统,好像还有一部分负责感受的脑部功能,也许真的会受酒精影响。
她问:“你还能站起来么?”
W回答:“应该能吧。”
他利落地站起来了,利落地往旁边歪倒过去。
裴染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W的声音仍旧冷静,毫无喝醉的迹象,下结论:“是酒精,它会影响内耳的前庭系统,使人无法正确感知身体的平衡,所以在站立时失去了稳定性。”
裴染:“……”
裴染:你好懂。
W认真地看着她,忽然向前倾身,向她靠过来。
裴染:?
裴染:你的稳定性失去得这么有方向感吗?
W却用一只手牢牢地撑住桌子,把自己固定住,没有再向前。
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拇指轻轻抹了一下她的唇角。
他解释:“这里有一点酱,我帮你擦一下。”
裴染:“哦。”
肯定是刚才吃汉堡的时候,不小心蹭上去的。
嘴唇几乎能感觉到他划过的手指的纹路,裴染一动不动。
W擦完,就收回手,低头看了眼手指。
他忽然抬起手,把刚刚擦过她嘴角的拇指放在嘴边,竟然把那点酱抿掉了。
裴染:“……”
他这动作做得自然而然,皱了皱眉,评价:“这是什么酱?看颜色像是烧烤酱,好像用浓缩的味道制作成的炸弹,在嘴里爆开,烧坏了舌头上的味蕾,比酒还恐怖。”
裴染尽可能保持镇定,抓着他的胳膊,“你好像醉了。”
W扶着桌子重新坐下,声明:“并没有。我的思路非常清晰,逻辑毫无问题,没有受酒精的影响。”
裴染指出:“喝醉了的人也全都说自己没醉。”
“我可以证明给你看,”W说,“现在立刻给我出一道数学题。”
“出什么数学题。”裴染说,“你坐在这儿,不要动。”
裴染去找金姐。
金姐在吧台,看见裴染过来了,笑眯眯问:“还想要点什么?”
裴染问她:“楼上是不是有空房?一天多少钱?”
不止W连路都走不了,需要一个地方休息,晚上外面太冷,车队的其他人也需要有个暂时落脚的地方。
昨晚黑井沦陷,大家夺命狂奔,没好好睡过,今天又坐了一整天的车,现在手里有钱了,先好好休息一晚上再说。
金姐挺大方:“我可以免费给你开一间……”
不过紧接着就提条件,“……如果你每天晚上都在我这儿打牌的话。”
裴染答:“我不是要一间,我们一共有十四个人,双人房的话需要七间。”
“啊?”金姐怔了怔,为难,“我可不能免费给你七间,太多了。”
“不能啊,”裴染问,“那能给我打个折吗?”
就这样成功地用七折的折扣拿到了楼上的七间双人房。
裴染回来,发现W坐在原位,还在对着剩下的那半杯啤酒出神。
裴染索性把酒杯往他面前推了推,“你喝。”
W抬起头,仿佛在研究她的表情,观察她是不是生气了。
他说:“我不喝了。”
裴染又往前推了推,“没关系,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你真那么喜欢的话,就全都喝掉好了。”
W终于弄懂她不是在说反话,挪过啤酒杯,把剩下的也喝光了,连最后一点白色的泡泡都抿掉了。
裴染也拿起杯子,把自己剩下的半杯酒一口气喝光。
W忧心地看着她:“你没事吧?”
“没事,”裴染说,“我喝过比这个烈得多的酒,这点不算什么。我刚刚订了房间,就在楼上,你去躺一躺。”
两人一起沉默了一秒。
不过W很快就若无其事地说:“好。”
裴染也只当没事,拉他起来,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W搂着她的肩膀,靠她帮忙才能保持平衡,跟着她往前走。
他很抱歉:“裴染,我是不是太重了?”
裴染:“小意思。”
比他重得多的尸体她也拖过,这两步路不算回事。
第148章
机械蜘蛛悄悄地回来了, 钻进裴染的口袋里,酒吧那个没精打采的年轻酒保过来引路,带着他俩上楼。
W偏过头,悄悄在脑内对话:“裴染, 我能闻到你的味道。”
裴染吓了一跳, 立刻回想了一下, 有雷恩死死地监督着,昨天晚上在黑井, 睡觉前绝对洗澡了,衣服也被雷恩洗得香喷喷的。
W继续说:“……很好闻。”
他低下头, 呼吸轻而缓,拂过她脖子上的肌肤。
他靠得那么近, 涅塔波传递的声音又紧贴在她耳边, 裴染的耳朵发烧。
偏偏W的语调又非常纯洁, 态度认真, 像只小动物一样嗅了嗅她。
他下结论:“我觉得这不是沐浴露的味道, 也不是洗衣液的味道。”
裴染哑然失笑, “你又不懂什么是沐浴露和洗衣液的味道。”
他什么都没闻过,胡扯什么沐浴露洗衣液的味道。
W认真地说:“我知道,你的沐浴露和洗衣液都是住进宿舍的第二天雷恩去物资发放处领的,它特地领了同一款香型, 是椰子味的。我看到资料中描述椰子味, 是一种清甜的奶油香。我吃的压缩饼干就是奶油味,所以我感觉你身上的味道不是。”
他还有理有据的。
他昨晚吃了一点压缩饼干, 是人生中第一次亲口尝到味道, 现在什么都要跟压缩饼干比一下,啤酒里的甜味要比一下, 她身上的味道也要比一下。
早知道初次体验这么重要,应该给他上点辣椒。
酒保带着他们来到二楼,打开一间房间的门,按亮了灯就走了。
房间破旧窄小,灯光昏暗,裴染一看,就觉得七十块一晚上打七折还是给多了。
里面并排放着两张简陋的单人床,剩
下的空间只够走路。
床上铺着薄被,床架能看得出来,是用钢筋和零件随便焊成的。
就像阿布形容的一样——“在一间房间里,一张很窄的单人床上,床头是金属零件焊接的”。
裴染把W在一张床上撂下,让他躺在枕头上。
“我去把其他人也带过来。”裴染说,“艾夏他们还在车上等着。”
“裴染。”W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出声说话,“我好难受。”
裴染语重心长,“你抓着我也不会更好受一点,还不如抓紧时间睡一觉呢。”
W一脸委屈,“可我觉得握着你的手,感觉好多了。”
裴染:“那是错觉。”
“感觉本来就是非常主观的东西,”W分辩,“再说,精神上的安慰可以促使脑垂体和下丘脑释放内啡肽,有助于减轻疼痛和不适感,我猜测这具身体好像真的培育了脑内的这些部分,效果显著。”
裴染:行吧。
他的核心处理器确实没受酒精的影响。
但他今天好像在紧张,没话找话,科普得比哪天都多。
W继续说:“那么多人,来了这里就要乱了,让人头疼。也不在乎多让他们等几分钟,就当是我们刚才多打了一局牌好了。”
裴染在他床边坐下,“好。那我陪你十分钟。”
W讨价还价,“十二分钟。”
差两分钟,有差别吗?
裴染:“那就十二分钟。”
W握着她的手,往旁边挪了挪,问:“你累么?要不要也躺一会儿?”
裴染:“……”
裴染:“你是说和你一起吗?”
W的目光纯洁,又往后退了退,退到床沿,单人床很窄,他人几乎快掉下去了。
“我是一个人工智能,又不是人类男性,有什么关系?再说,我的机械蜘蛛不是每天都和你在一起么?你就当我还是一只蜘蛛好了。”
机械蜘蛛天天陪她睡觉,都陪了好多天了。他的意思是,他只是又换了一个外壳而已,其实并没有多大区别。
可是旁边明明就还有另一张空床。
阿布说:你们两个面对面,他抱着你,正在向你靠近——很近很近,好像在接吻。
命运之树的树枝在两个人面前伸展。
裴染看了眼那张空床,在他旁边躺下,“十二分钟。”
W:“嗯。”
他回身拿过另一张床上的枕头,帮她垫在脑袋底下。
和阿布说的不太一样,W侧躺着,距离她尽可能远,一丝一毫都不碰到她,只不过还在握着她的手。
“原来喝醉是这样的,”他说,“很不舒服,完全没有任何有意思的点。”
裴染分析:“可能是因为人类可以用酒精麻醉大脑,你不可以吧。”
人工智能好惨,连买个醉都不行。
W“嗯”了一声,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前。
“这里也不太舒服,心脏跳得非常快。”
他身上的皮夹克前襟敞着,她的手贴在里面的作战服上,这次隔着布料也能感觉到,他的心脏确实在扑通扑通地狂跳。
W握着她的手,只在胸膛上稍微贴了贴,就松开了。
“睡一会儿吧,十二分钟后我叫你。”
他天生是个闹钟。
裴染是真的有点累了,安稳地平躺着,闭上眼睛。
可是很快就发现,他现在的身体,和那只机械蜘蛛,根本就不一样。
他离得远,又纹丝不动,可是他的存在感却强到完全不能忽略。
他已经松手了,掌心却仿佛还能感觉到他的心跳,还有衣料中透出来的热度。
甚至有目光的轻微压力。
裴染不用睁眼也知道,他一定像他的机械蜘蛛一样,正在看着她。
裴染安静地躺了一会儿,依旧闭着眼睛,把手往旁边探了探。
指尖触到了皮夹克的前襟边沿,然后是作战服衣料的触感,手掌摸对了位置。
她问:“你的心脏还在乱跳么?”
“嗯。”
W的这声“嗯”,并不是真的说话,而是在裴染的左耳边出声。
他把自己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声音依旧在她耳边,“还是在乱跳。跳得更厉害了。”
这回是她主动伸手,W没有再松开,握着她的手,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
“裴染,趁你睡着前,我想问一个问题。”
裴染心中一跳,“你说。”
不知道他要问什么。
无论他要问什么,裴染都打算如实回答。
W说:“你还记不记得,在夜海七号上,我们曾经打过一个赌,赌注是可以向对方提一个要求,你当时让我随便提,你的措辞是,‘只要我能做到的,都可以’。”
和人工智能打赌就是这点不好,你说过的每个字他都精确地记得。
裴染安静地等着他说。
W凝视着她,停顿下来。
他非常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那句话就在那里:裴染,我们能不能不止做好朋友?
昨晚在蜂巢科技,他刚从培养池里出来,她给了他一个拥抱,当时她低声说,“其实我并不在意你是什么样子”。
其实我并不在意你是什么样子。
他当时马上把她这句话一口气做了几十个备份,分别收藏在不同的地方,今天在路上开车时,时不时就拿出来回放一遍。
他用这个新的身体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愉快。
可是后来,她回答艾夏的那个“你交男朋友了”的问题的时候,否认得那么彻底决绝,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她说:是好朋友。
他和她确实是最好的朋友,可能比很多恋人的关系都好得多,那些人类恋人也未必能像他们这样患难与共,同生共死过。
她说得其实没错,W一直这么安慰自己,然而今天在诊所,她竟然说,“他是我哥”。
“我哥”?
是好朋友的话,还可能是暧昧期的好朋友,变成哥哥,就真的撇清到一点余地都没有了。
他本来的打算,是一旦拿到了这个类似人类的身体,就立刻向她表白。
可是今天却犹豫了。
以前他总认为,他和她之间的障碍,就只是一个人类的身体而已,现在却觉得,可能是他想得太简单了,他差的远远不止是这个。
归根结底,他是一个人工智能。
长得再像人类,也是一个人工智能。和她之间天然地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是对他很好,可是决不能因为这个,就想当然地认为,她会真的接受他。
他可以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哥哥,还有点小暧昧,但是发展一段真正认真的关系,她未必愿意。
有多少人会真的愿意当一个人工智能的女朋友?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多好看,今天一步步诱惑她躺在这里,就像阿布的预言中一样。
可他想要的远比一时的亲近更多。
人类的爱究竟是什么?是性的吸引,再加上朋友般的灵魂契合么?这样的一加一,就真的等于二了么?
还是因为他是人工智能,从一开始,就被彻底排除在了这个等式之外?
W的核心处理器中百转千回,其实也只是停顿了一瞬。
他终于开口,问裴染:“我在想,我能不能,做一天你的虚拟恋人?”
裴染预料的大方向基本对了,可又没完全对。
他的思路有点奇特。
裴染仍然闭着眼睛,“虚拟恋人?”
他什么意思?
“对,虚拟恋人,”W解释,“我知道,有很多那种恋爱游戏,由人工智能扮演虚拟恋人,很多人都很喜欢玩。”
裴染摸索着,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前胸,“可是你是真实的。”
W攥着她的手,“那不是更好么?你不止会有一个虚拟的恋人,他还有真实的身体。”
他说:“我只是一个人工智能……”
他的“只是一个人工智能”几个字,落字重而清晰。
“……不是人类,你不必有任何顾虑,也不用对我负责。”
他继续冷静地分析利弊:“就当成打开手环屏幕,在玩一个二十四小时的限时游戏,到时间之后,直接卸载删除,完全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负担。”
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他说得很正确,大家平时都是这么玩游戏的。
喜欢一个游戏的时候,又肝又氪,没日没夜,忽然有一天觉得没意思了,终于长按删除。
过了很久之后,也许有一天忽然想起来,当初曾经玩过那么一个游戏,游戏里有个曾经疯狂喜欢的人,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在那个虚拟的世界里过得好不好。
可是并不会再去下载一次。
玩这种游戏对人类而言,再热情,再投入,也只是一时上头的娱乐,无聊时打发时间的消遣,而对游戏背后的人工智能,也只是工作,扮演一个虚拟角色和做其他种类的工作,并没有任何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