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薇小声问她:“那叔叔知道吗?”
楚韵点点头:“不止杜家,男人们心里都有数,他们毕竟要做事,可是,这些人也不会把小民过的是什么生活告诉妻子女儿。”
杜薇不大舒服,她说:“嬷嬷爹娘都跟我们说不能让下人蒙蔽,让我们做好媳妇好女儿,怎么这么重要的事却瞒着我们呢?”
楚韵就问她:“如果告诉你,外边的小民过得很穷,吃不饱穿不暖,你会怎么想?”
杜薇用更小的声音呢喃道:“我会觉得他们说太平盛世都是谎言,我会觉得他们无能,连让人吃饱穿暖都做不到还在家吆五喝六地让我们伺候。——老爷回家常摊在椅子上哄太太给他捏肩捶背,说累坏了。”
现在一看,他们也没累出什么名堂。
杜薇:“凭什么让我去伺候他们?我认为我来做这些事,未必比他们差。”
楚韵:“这就是他们不愿意让我们知道的原因。他们太害怕了,害怕我们不听话,害怕哄不住我们。”
杜薇眉头紧锁,楚韵的话让她有些联想。
她想起了留在家里没来的杜芳,二叔就不愿意杜芳出来。
二叔也怕姑娘知道得太多?
那爹呢?
杜薇想了下,爹是个孝子,通常都是听他的爹的。杜老爷没有不同意,他只是说要把杜密带上。
她做了一个假设,如果自己不同意带杜密出来。她和杜韶还能出门吗?
杜韶被姐姐的假设吓了一跳,捂着她的嘴说:“不可能,姐你想多了,爷爷对我们多好啊,密哥儿吃穿用度哪里比得上我们了?爷爷说让他过来是因为别的姑娘出门都有兄弟们送,所以我们也要有,他就是个送人的。爷爷怎会为了密哥儿不让我们出门?”
杜韶对杜老爷感情很深,杜老爷不管去哪儿都会记得给她带好吃的好玩的,五六岁时都还经常给她们喂饭。
这些都是兄弟们享受不到的。
杜薇对杜老爷感情也不浅,杜太太管教她们时,都是他跳出来拉着自己说“乖宝儿我们不学了,我们买糖吃去。”
楚韵看见杜薇脸上的犹豫,叹了口气。她又不能直接说杜老爷是个神经病。事关至亲,人只会相信自己的眼睛。
再说,杜老爷对她们当真十分好,又还没有做出伤害她们的事。请朱嬷嬷管教孙女,也是他望女成凤。
外边多少人家求都求不来呢!
这让人怎么信他是个坏水种子呢?
杜薇比楚韵想得更聪明、清醒,她反问妹妹:“如果他是假装对我们好,实际想把家业留给密哥儿呢?”
杜薇:“你记不记得沈阳老爷的杜老太爷?他生了一屋子儿女,都让他博清名,不出仕,不用清粮饿死了,独独留下儿女中最聪明的杜四爷活着。”
杜韶当然记得,杜老爷杜太太老在家说这个,就是为了不让她们高看老家人一眼,告诉她们,老家人的钱和地位都脏得惊人,不像他们出淤泥而不染,她挠挠头问:“阿姐你说话我怎么听不懂呀?这跟咱们家有什么关系?”
杜薇沉下脸说:“你说,杜四爷是自己活下来的还是被老太爷选中活下来的呢?我是不是就是咱们家女儿中的杜四爷?老爷是不是打算用不如我的兄弟姐妹们做养份,把我养大给他赚点儿什么回来呢?”
至于赚的是什么,她还想不清楚。杜老太爷是用儿女换名声,换沈阳老家东山再起的机会。
杜老爷呢?他想用女儿换什么?
是钱还是权?
杜四爷是男人,男人被选中后是不会成为弃子的,女儿就不一样了。看看荣姐儿在牛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就知道了。
杜韶打了个冷战,一股寒意从脚板底窜到天灵盖,昨晚吓人她都没这么害怕。
她忍不住缩到姐姐怀里说:“姐……”
杜薇拍着她的背安抚:“我是胡说的。”她还要再看看才能确定,“……再说他真这么想,咱们也不怕,你这么笨谁能看得上你啊,丢地上都没人捡,要是看上我了呢,等回去我就找个机会吓死他!”
杜韶脑子里还是一片浆糊,她仍然没有弄清楚,杜薇和杜四爷有什么关系。但这种莫名其妙的冷意始终在她心头挥之不去,一时间竟然连地里的花都不想看了,说:“我们回去吧。”
楚韵在旁边听了,也不得不赞同杜老爷的眼光。
看看他挑中的三个孩子,都是胆大心细的人,而且身上还有股不服输的劲儿。
他在男人群中挑中了小何老师做家族的马前卒,供他一步一步往上爬。又在女人群中又挑中了杜文和杜薇,想她们以后能反哺杜家荣华富贵。
这老杂毛太贪了,钱权他都想要。
几个人话说到这里就不说了。
回家后楚韵就吩咐家里煮安神汤,跟杜薇说:“韶姐儿胆子小,以后不要一次性对她说这么多话。”又嘱咐白鹭朱雀晚上多盯着点儿杜韶,她怕这孩子被吓得起热。
杜薇就想拉着妹妹休息,她看着妹妹惊魂未定的样子也有些后悔。
楚韵拦着没让,人受惊吓后不能马上就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很容易加强恐惧的场面,甚至有可能终身记住这个印象。
她拿了几个鸡毛毽子让丫头带着她们在院子里踢,一直踢到人笑了、想不起白天的事才能放人睡觉。
撵走了朱嬷嬷后,楚韵就不跟两个姑娘睡了。
杜容和躺在床上松了口气,他真怕楚韵跟姑娘睡惯了就不想回来了。
晚上吃的是盐笋芝麻核桃仁泡茶,白炸猪肉和桃花烧麦,烧卖做得很清淡,杜容和都吃了五六个,楚韵吃了足足八个。
桃花烧卖不是说桃花馅儿。是捏的褶子看起来像桃花。但怎么也沾了桃花两个字,多吃辟邪,老杂毛比鬼都阴毒。
杜容和已经习惯楚韵大逆不道的言论,对此只感到好笑。
洗完澡之后,杜容和拿着帕子给她擦头发,问她白天出了什么事,怎么两个姑娘脸色都有些不对劲。
楚韵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杜容和人都愣住了,他也惊讶于这个侄女儿的聪明。
他还以为要花费许多功夫才能让这些姑娘明白过来杜老爷的险恶用心,谁知人家离开了那个环境立马就能猜出大半,甚至既没有伤心也没有绝望,还在冷静地为自己和妹妹以后做打算。
杜容和叹气,女儿唯一能离开家的法子就是嫁人,但嫁人这种事,有杜老爷杜太太在,旁人也插不上手。
姑娘们清醒了没用,要大哥大嫂也跟着醒过来为她们打算才有用。
他停下话先问起冬实秋收的事。
冬实秋收自从被楚韵带着人打了一顿,人就老实多了,整日夹着尾巴过活,话也少了,连周围被打劫惯了的大户都特意提着鸭子跑出来看了两眼,就是想看他们死没死。
结果没死。
人都唉声叹气地回去了。
楚韵始终认为他们看起来有一些面熟。
杜容和对两个衙役莫名其妙的敌意也很敏感,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就这么值得他们盯着自己吗?
他问:“你上京时时不时见过他们?”
楚韵在京里的生活婚前杜家调查过,她只在城南两条胡同里钻过,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冬实秋收也没有进过城。
如果楚韵真的认识他们,那就只有在她进京路上了。
楚韵摇头,他们没有经过大王庄,走的是非法小路。
杜容和也不急,拉着她靠在床头慢慢说话,笑:“有没有别的事让你印象很深?”
逃荒一样的旅程,楚韵记得的事儿可太多了,他们还差点跟绿林好汉火拼。
但这种事到了京城附近就很少有了,真有匪他们也会老老实实给。
送她来的老爹说京城附近都是官匪,不然早就被清了。
楚韵对这件事印象很深,他们一路上东躲西藏,就在京城外栽过这么一次跟头。
她说:“那是前年夏天的事。”也就是康熙三十二年七月份。
棉花商人宋老爹交完钱当时都没敢走,带着他们哆嗦着歇在了一座尼姑庵。
杜容和听到他们不去住郊外有名的寺庙而去尼姑庵就狠狠心疼了一把。
虽然老百姓都很信佛道,京里京外遍地都是这些寺庙道观,但人在外居住是没有几个人敢去的。
皇城外的和尚,许多都是酒肉和尚。尤其清人入关后带来了不少畜养奴隶的密传和尚。
这些人又阴森又古怪,对美丽的少女情有独钟,经常会四处搜罗年幼的少男少女回去,先让人做苦力,大一些就做法器修佛。
行为十分残暴血腥,寻常人家都不敢惹这些和尚。死在他们手上也是白死。
因为人家是半合法的,皇帝不让做丧净天良的事,但悄悄做了又有什么关系?
再说,许多宗室也在接见这些密传和尚,为他们提供土地和奴隶,还会有专门的人牙子四处搜罗妙龄少女,送过去给他们做密妃。
楚韵有时候会从这些迥异的风俗中感受到自己异族统治的不同。
她想起来就汗毛倒竖,太原始了!
原始未必不好,原始换一句话说就是有生命力,如果做成舞台剧,兽性人性和神性都存在的舞台永远是最璀璨夺目的。
可惜她是剧中人,自然对除了人性以外的东西都要大肆唾骂。
杜容和很喜欢跟楚韵说自己的思考,他觉得“思考”或者说“观察”很有趣。
楚韵认为小荷老师真的很适合做学者,他在杜家、宫廷中游走时,经常表现出的反应都是客观的“旁观者态度”。
他没有学习过现代人系统的大学教育,但他的洞察力尤其敏锐,并且能够自己总结出原因和结果。
杜容和:“清朝皇帝经常说自己是汉人的帝王也会有庙号谥号,而且致力于在各种有汉人百姓的地方说汉语写汉字、推行科举,但我越了解清史就越发现,满人心里其实十分抗拒‘变得跟汉人一样’,因为他们除了要统治汉人的天下,还要统治故土和蒙人。”
楚韵:“所以他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说自己有四重身份——汉人的皇帝、蒙古大汗、满洲大萨满、密传佛教中的文殊菩萨转世。”
这样无论什么人鬼神登门,他们就都是正统了。
杜容和一笑,看,她多聪明,自己说的话,她总是能懂。即使跟同僚相处,杜容和也很少能找到这么深入交流的对象。
杜容和说:“他们也不是都是胡说,真信的人很多。宗室练丹、想长生的信道,其他人大多还是信萨满和密宗。”
这类充满兽性和巫性的东西,容易令这些纵马驰骋,大块吃肉喝酒的满人感到亲切。
杜容和就在生辰时收到过密宗的法器,好像是用人的头盖骨做的碗,还有用正中一块骨头串的念珠。
他现在想起来都想吐。
楚韵嫌弃地看着他的手,想把他从自己手上推开,说:“你碰过那些东西了?”
杜容和握得更紧了!他说:“我给他们堆了个小坟包,就在爹常躺着的老槐树底下。”
他以前是觉得亲爹有正气,希望能把这些冤鬼超度了。
杜老爷对气味很敏感,有段时间老说在老槐树底下闻见了一些特别的香味。
杜容和特别想告诉他——那是骨灰香。
但随着杜老爷做了几次噩梦,又说在老槐树底下看见人之后,他就不敢了。
那个小坟包如今都还在。
楚韵捧腹大笑,她不嫌弃小荷了,手也没有再抽回来,还说:“如果他们的魂魄还在人世,希望能把老杂毛收走了。”
杜容和笑笑,有些话她能说,自己却不能说。
楚韵问他有没有见到过那些宗室做这些事,她对满清皇族的秘史还是有很强的八卦欲。
当然,有时候只是单纯为了说一句——啊,你们果然这么变态!
杜容和摇头:“终究是残害生灵的事,他们真的做也不会大张旗鼓,都是让这些和尚孝敬过去。”
所以,他没有看见过这些鲜衣怒马的宗室子弟有多残暴。
“但我看见过有和尚吃酒时吃着吃着用密语跟奴隶说要做场法事,让他们快速去取新鲜的湿肠和少女的腿骨。二哥替宗室跑腿见过一次,回来就上吐下泻,之后打死都不许二嫂上香拜佛,抄写经书他都不让。”
杜容泰也是老倒霉蛋了,撞见的丑事不少。楚韵听了都有些同情他,这人没疯也算厉害……
楚韵:“宋老爹的远房侄女儿就是被密宗和尚捉走了,这个姑娘进了庙子后假装皈依,然后在井水里下了许多药,把他们全毒死了。”
乡下砒霜不好买,她也出不去,用的药都是庙里杀老鼠蟑螂的药,分量小不要紧,通通往里头倒,聚少成多嘛。
倒得最多的还是和尚们自己仿制道家练的丹药。最后一院子和尚十几二十个人都死得硬挺挺的。
仵作来查很快就下了结论——服丹过度,被自己毒死了。
后边不知怎么,竟没有人再去查这件事。那群跑出去的姑娘小子也不见了,楚韵听宋老爹说是当地的大户人家悄悄凑了钱,把他们送到远地方生活了。
那个姑娘后来回来过,已经嫁了人生了一男一女,穿得也整齐,蝗灾时还接济过乡里。
宋老爹从此看见和尚就绕道走,绝不会在庙子里休息。
尼姑庵就非常安全。
尼姑庵大多都是家庙,是一个家族流放犯错女眷的地方,戒备深严不说,还要严格执行妇德女戒。
有的家族会有专门接待行人的院子。
大多数尼姑庵都是半掩门,进去人家只是要钱,不会要命。
楚韵进的那个就是半掩门,里边许多年纪轻轻头上插草的大姑娘小媳妇。
这些女人没有给她们提供饭菜,只收钱提供空屋子,床单被褥都要自带。
楚韵一天三顿地吃冷馒头泡开水,当时她年纪小,路上又饿得慌,看起来只有一把骨头。
里头有个叫音儿的姑娘很漂亮,鹅蛋脸,水蛇腰,身段也很风流,鼻子中间有一颗小痣。
院子里的姑娘似乎有些排挤她,说她不守妇道,整天半露酥|胸。
楚韵听在耳朵里马上就笑出声了,苍了天了,这是什么世道,都把人逼成半掩门了,还要让人守妇道。
音儿听见她笑,就招呼她过来说话。
她把楚韵当成一个小孩子,哄她玩儿,说说自己的心事,排遣无人说话的寂寞。
楚韵是个容易对美人心软的好姑娘,她洗了把脸理理头发就这么过去了。
音儿蹙眉跟她说:“他们很可笑是不是?我也这么认为,但你不用为我难受,我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原来音儿的哥哥最近认识了一个客人,客人身上有些钱,而且说自己很快就能当差了,还说等他一当差就把他们两兄妹接出去好好过日子。
能从良的人总是容易遭人恨。院子里的姑娘恨她,她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
楚韵问那个男人有没有问她要钱,音儿说没有,那人还经常给她带吃的。
说着,就咚咚咚跑进屋子,给她分了客人带来的白糖糕,泡了一杯核桃茶。
通常情况下楚韵不会拒绝别人的好意,但在半掩门里,她真不敢吃。
接过来之后就悄悄喂了院子里的小猫小狗。
小猫小狗都没事,楚韵立马就有些内疚了。
尤其,音儿好像看见了!
楚韵回头时在后方看见了音儿的帕子!
可惜音儿没办法再回应她的愧疚了,当晚她的哥哥官哥儿死了,她的精神也出了问题。
官哥儿屋子里雪洞似的,连块布都没有,按理说音儿生意好,他应该能攒下不少东西。
楚韵当时就怀疑是官哥儿想捞妹妹出去,被人骗了不少钱,就不停地缠着那个人要一个结果。
人家被缠烦了,又想守住名声,自然要刀官哥儿啊。
一个龟奴,死也就死了。
事实也是如此,院子里的人都说这个音儿一直有疯病,经常说有差爷要带他们兄妹出去。
但这个人谁也没见过。
半掩门是很下贱的地方,穿了官皮的人不会来。来的都是周围的农夫、小贩。
官哥儿喜欢抽烟,他最常给妹妹拉的客是附近卖旱烟的小商人,这样他买烟能少点钱。
商人哪能去做衙役?院子里的姑娘搓着鸡皮疙瘩说,官哥儿是音儿杀的。疯女人杀人有什么稀奇的?
杜容和安慰她:“你不吃才是对的,真出了事,千千万万个白糖糕也买不回来你。大家萍水相逢,有的人对不住就对不住了。”
楚韵:“我又不傻,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不会吃。而且后来我还托人给音儿送过我在楚家透悄悄攒下来的鸡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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