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的户主是楚东陵,楚韵的户籍就是楚东陵户籍上的一行字——胞妹楚韵家生辰八字。
成婚后,楚韵的户籍按理就该转到杜容和户籍下了。
如果他是户主的话。
楚韵双目一瞪,差点尖叫起来:“你不是户主?”
杜容和很不想承认地说:“杜家只有我爹是户主,我们家所有人都写在他的户籍下。”
这就意味着,要是家里实在没法子过了,杜老爷就可以拿着户籍把全家都卖了。
以前杜老爷在杜容和心中还不是这个形象,他不会这么恶意地揣测父亲。
一天之内情况巨变,杜容和没办法再信任杜老爷。
再多想点看看,李佑纯这些人跟他学的不一样,那么他们的户籍是不是也跟自己不同?
或许人家都是在儿子成婚后就顺势分户了呢?
在律法上说,只有经过杜老爷同意后杜家儿孙签的字才有用。李佑纯作为户主,他跟非户主的自己立契,想反悔的话就有许多漏洞可以钻,甚至可以大砍价把四六改成一九也说不定。
当然现在立了心约,李佑纯又这么怕鬼,到时候他发现了户主是杜老爷,想反悔也不行了。
楚韵捂着胸口大喘气:“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小荷,你这是把人给诓了啊。”
杜容和无辜地眨眨眼,理直气壮一笑:“是他对我们先有所图,他要是无欲无求怎么会吃亏?”
一无所知的李佑纯出了前院后就忘了自己怎么走的,一路上都如坠梦中,再回神人都在东跨院了。
他都快忘了,饿是可以直接说的,痛是可以直接喊的,伤心是可以放声哭的。
话……也是能够光明正大的问的。
原来直接一点真的有用!
李佑纯做耳目以来,第一次尝到了站在阳光下的滋味,他有一种错觉,这一刻自己似乎不再是躲在暗处偷窥人的老鼠了。
这种滋味,是不是就是“人”呢?他以为要观察很久才能品尝到这种滋味。原来这件事这么容易吗?
不过尝过以后,李佑纯觉得这滋味也不算好,甚至有点糟糕。
躲在暗处时,他不必对着鬼神起誓,也不必同楚三奶奶四六分成,只要他想,他就能占有她的全部。
但这么糟糕的滋味,他却很喜欢。
李家仆迈着老迈的腿大胆牵着少爷往屋里走,看他似笑非笑,一会儿激动一会儿平静的脸,担忧道:“少爷,您还好吗?”
李佑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冷静道:“阿爷,我很高兴。”
李家仆诧异地看着少爷的脸。他没有笑了,但眼里都是喜意。
李二少爷是李家旁支,从小父母就走了,那时他还叫鼠胆李,这个胆小的孩子被他和老妻在破旧的脏乱胡同里带到八岁才被过继到离主家近一点的旁支,叫了李佑纯。
过继后,李家渐渐就发迹了。主家管事的吩咐他们,以后这位少爷不再是鼠胆李,他和老妻见了他得行礼,口称李二少爷。
李二少爷成人后再也没有叫过他爷爷,渐渐也不同他们夫妻来往。
李家仆还是觉得李二少爷也是个好孩子。
他把京城闲置的大宅子交给他和老妻打理,让他们享受荣华富贵,这还不够吗?已经足够好了。
李家仆还是想念从前会跳着要他抱的鼠胆李。
李家仆隐约见到了老胡同里的孩子,他笑了,拍拍他的手小声说:“少爷高兴就好,少爷高兴,老朽就高兴。”
李佑纯的高兴在何妈李叔带了家里户籍过来时戛然而止,他发现,自己好似上了个大当。
第56章 被辜负的真心
何妈和李叔从来没外宿过,这回两个人过来拉了几辆驴车的东西,装了二十多口箱子。
有两人秋冬的衣裳鞋袜,还有杜容和的笔墨纸砚,楚韵放在花房的几盆花何妈都给卷了过来。
最重要的是,楚韵和杜容和的私房钱,一千多两银子,都被她顶着火眼金睛找了出来。
楚韵吓了一跳,拉着何妈问:“妈妈,你怎么找到的。我藏得很深啊!”
何妈一撇嘴,道:“你还能有你李叔藏私房钱厉害?我在这上头练了几十年,你想打过老娘,等我蹬腿儿再说!”
李叔轻轻咳嗽两声,溜出去扫地了,沉默即是他昂长的发言。
楚韵偷笑,也拉着杜容和收拾屋子,有些衣裳要挂起来,有的要折起来。
杜容和找了会儿自己要用的茶碗,探出头问:“妈妈,我的碗呢?”
李家的东西虽好终究不如自己旧物。
何妈已经拉着李家仆唠得唾沫横飞,随手指指两个箱子说:“左边第三个,我老了拿不动,你自己拿。”
李家仆听得脸色发白,赶紧站起来口称太太。
他们以为何妈是杜容和的娘。
何妈磕着瓜子儿解释自己是下人。
李家仆几乎晕倒,颤声问:“既是下人怎敢如此?”
何妈不乐意了,她这么大岁数了还要苦哈哈地鞠躬尽瘁不成?防止李家仆人卷她,她赶紧把人按在椅子上坐着,不会享福?没关系,多享享就会了。她自我介绍了一番,问:“老家人怎么称呼?”
李家仆:“李家仆。”
何妈纳闷儿了:“我知道你是李家仆人,我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家仆微笑:“李家仆。”
外边鸡同鸭地讲着,楚韵和杜容和四只手七上八下地忙着,何妈说的装碗的箱子里都是菜,莲藕、山药、辣椒、豆角、芹菜、菠菜、冬瓜、大白菜、萝卜、茄子、大蒜、元葱,几把菜刀。
就是没有杜容和的茶碗。
最后两个人是把大白菜拆了在菜叶里找到的茶碗,何妈看两人找到东西才假装刚看见,道:“哎呀,我这主意不坏吧?藏在菜里运过来也不会碎!”
杜容和听了不吱声,出门打了两桶水在院子里洗碗。
李家仆看了想去帮忙,又被何妈扯住了,她还没问清楚呢。
楚韵看得发笑,道:“妈妈,他就叫李家仆,姓李名家仆。”
几个人这才没有鸡同鸭讲,李家仆的老妻柯老丫听得直乐,她是个从关外偷跑出来的满人女性,姓名记不得了。至于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楚韵就不知道了。
柯老丫在西跨院种了菜,在外边大路上还垦了一些地,看何妈李叔连菜刀都带,就带着人过去逛了一圈。
何妈带的菜,人家地里都有。
何妈叉腰:“你种菜,厨房就交给我,我来做饭。”晚上就露了一手,做了冬瓜丸子汤、莲藕炖排骨、圆葱拌木耳,味道说不上多好,但吃起来有家的味道,她就这么机灵地把厨房占住了。
楚韵和杜容和这两天吃饭,都是李佑纯在外边请的人回来做。
花钱李家不在乎,几顿饭能用多少?这些都不够招待儒林一日的开销。
何妈要自己做,李佑纯听说后一怔马上就同意了。
李家仆和柯老丫从来不说自己想做什么,他对这个也很新奇,同时又有点羡慕,这说明这几个人关系很亲密。
奴仆不会对主人提要求。
他还饶有兴趣地跑过来看几个人是怎么相处的,当然了也要顺便看一看杜容和的户籍。听说人家带过来了不是吗?
要是昨儿知道何妈李叔两口子要带东西过来,无论如何李佑纯都会等一等,看过户籍再签契。
事都干了,李佑纯想看,杜容和很大方地就把东西拿给了他,还催促:“快点看,家里还回了两封家书没看。”
李佑纯看着户籍左上方三个粗大的——杜淳风,觉得不可思议。
他立马就冷笑:“进之,你那个朋友即是遭瘟的杜三爷吧?”
楚韵点头:“对,是他,他太可怜了!”
难道不是太坏了吗?李佑纯坐在凳子上出神,还是先问:“你家怎么会不分户?这太奇怪了。”
楚韵之前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她哥是户主,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杜容和也是户主。
毕竟不分户这种事通常都发生在穷困的百姓之家啊!
清收人丁税,不管你分不分家,成丁了就要给钱。不过有时服劳役,还是按户抽的人,不分户就能占便宜。
丰年乡就有四世同堂的“一户人”内部约定轮流服役,要是大哥没了,家里人就由下头几家人接济度日,这样能最小程度减少劳役对家庭造成的伤亡。
至于户主可以卖人,贫民管不了这么多。
如果不是大奸大恶之徒,真到了要卖儿卖女的时候,往往也是保存全家的无奈之举,虽然骨肉血亲不能相见,但大家至少心里还有个念想,知道全家人都还活着不是吗?
活着,就是最重要的事。道德没有生存重要。
这个对杜家都不成立!
李佑纯没见过儿子都成家了还不是户主的状况,一家之主一家之主,当然得是户主啊。
他轻击桌面道:“我上了你们的当了!”
难怪昨天杜容和非要拉着他对天发誓!
楚韵温良一笑,质朴老农般发问:“要是你早知道小荷不是户主会怎么样?”
李佑纯:“至少不会四六分成,甚至也不用担心你们执意要走,大可以以提供居住庇护避免杜家以孝逼人回去的理由压压价,多提些要求。”
他对天发誓后就不行了。
事已至此,李佑纯闭闭眼问:“你们要怎么办,总要分户吧。”分户可是成人的第一步,他都有户,他观察的目标没有,亏大了,还不如观察他自己呢。
杜容和也笑眯眯的,跟遭瘟的杜三爷另有其人似的,他说:“要分,不过包衣的户籍是内务府在管,我想越过爹分出去不容易。”
昨晚他就一直在想要怎么办,他小杜不是那等不要命的莽夫,直接就跟伦理纲常对着干。
他想来想去,道:“为今之计,只有找一个能治爹的人直接越他给我办理户籍。”
楚韵想想说:“那就只能抬旗或者脱旗才能从杜家户籍转出来了。你家京里没有宗族管你爹,就是沈阳那边能管,人家也是站你爹这边的。”
毕竟孝顺才是天道,杜老爷不管对杜容和做什么都是应该的,父亲对儿子,只要给他一口饭养活了就算尽责了。
儿子要是反抗父亲,——你喜欢在祠堂挨打还是在衙门挨打,任君挑选哦。
杜容和也没指望沈阳的杜老太爷,这老毒蛇能不就是踩着儿孙尸骨上来的吗?
楚韵问安静吃瓜的李佑纯:“你们跟杜老太爷来往都不觉得恶心吗?”
换而言之——你们都不觉得自己恶心的吗?
李佑纯差点一口茶喷出来,迎着楚韵淳朴的目光,脸不红心不跳,撇清自己地笑:“人生如戏场,李某也不过奉命逢场作戏而已。”
当然了,在他眼里杜家老太爷的事,放在世家大族都是毛毛雨。
楚韵更恶心了,不过这也能确定一件事。宗族管不了杜老爷,杜老爷又有个贵子做底牌。她和小荷唯一的办法就是想法子从老麻子身上钻条路了。
楚韵叹气:“包衣想抬旗,或者获得自由身都不容易啊。”
杜容和睁眼想了一晚上,手上倒是有两几个办法。
他说:“我把周围包衣脱籍和抬旗的事都想了一遍,这两件事合起来一共只有三条路能走。
若想脱旗籍。要么是明亡沦落成包衣籍,先皇在世时就曾说过这么做有伤人和,把最早被俘的汉人放走了许多,没有放走的也编进了正规的汉军旗。”
楚韵没听过这事,再一思索,这都是开国时清廷买名声做的事,如今杜家也赶不上这东风了。
杜容和笑:“这条路只能等,不算好。另一个法子好一些。”说到这,他看了一眼李佑纯,道:“如今旗人太多,内务府忙着管理人手,时常有包衣被重新分派差事,有的人会换到不用做包衣的位置,对外只需要说自己出自包衣籍,虽然依然归皇帝管,但实际已经是自由身了。”
江宁织造曹寅曹大人就是先是做了可对外宣称“出自包衣籍”的包衣佐领,后来慢慢成了自由身的。
杜容和猜测,或许他就是以这种方式获得了举家前往金陵的机会。
李佑纯自然也清楚曹家的事,他不得不说:“这条路曹大人怎么走的,我也听说过一些,跟你说的大差不差,唯一的区别是杜家和曹家不同,曹大人能离开正白旗,还因为曹母奶过老主子,老主子下江南,总要亲自去看她。人家有情分在,你想走,难了。”
杜容和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看看楚韵,笑:“总要试试看。”
至少他眼下就有许多当差的机会不是吗?争取先去可以自称“我旧籍在上三旗”的职位,再想法子呗。
楚韵想想都觉得艰难,赶紧问:“如果抬旗呢?”她觉得这个听起来就比脱旗容易。其实她也没有那么强烈要脱旗的愿望,只要大家过得好就行啊。
杜容和:“抬旗确实比前两条路好走,只需要牺牲一个女儿就能做到。因为包衣女性被纳为妃嫔后,为了嫔妃脸面好看,以示恩宠,皇帝很可能给予她的家人自由。”
楚韵:“这个也不简单,包衣姑娘做宠妃,又要打破陈规旧律,还得有宠妃资质。再说以踩着女儿家的血往上走,走出来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在家给杜老爷跪着洗脚。”
杜容和叫这话逗得一乐,道:“为了不给他洗脚,咱们就只有脱旗一条路能走。”
他是旗人,更了解其中艰难,谁会没事放走签了卖身死契的奴婢呢?
包衣对皇帝就是这种奴婢。
楚韵作为女儿家,立马敏锐地感受到了抬旗的不对劲,她问:“你娘成天想把月姐儿送进宫里为的该不会就是你爹想给家里抬旗吧?”
杜容和这回是真说不出话了。
他很想说不是,怎么脱旗抬旗他想得很快,路就这么几条,不费他什么工夫。
他整个后半夜在想的都是楚韵现在问的这句话——娘想把月姐儿送进宫,是因为面子还是因为想抬旗呢?
杜容和深思熟虑后,心里慢慢有了判断。他认为是亲父在作祟。
什么人的执念会长达二十年?杜太太有很多缺点,势力、愚蠢,同样她意志也不坚定。
怎么会心心念念不忘送女儿进宫,这肯定有人在背后撺掇。
他们家以前符合这个条件的只有二姐。
这条路看似在二姐走后就失败了。
楚韵以前不觉,这时一想杜家这么用心给杜家姐妹找女先生,大骂:“老杂毛就是想抬旗,他还没死心呢!原先打着爱女的旗号大张旗鼓找二姐,实际只是为了他自己。
但你们家里人都信了,杜大姐嫁到牛家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回门还老感念父亲爱女儿,觉得他会保护自己,赌咒发誓要跟他一条心呢。杜薇姐妹今年都十岁左右,再过三年,你们家这一代女儿又能续上了。”
楚韵想到的,杜容和昨晚就已经想过一遍了,这时他听在耳朵里倒不觉得有多伤心,更多是在想要怎么办。
这也是杜老爷从前教他的。
杜容和自幼聪敏,少年时代很少离开书房,终日都在满语汉语中打转。
每当他因为不能跟兄弟们一起玩伤心时,杜老爷都会摸着他的头都说:“伤心没有用。不要做没用的人。努力把伤心变成高兴好不好?这样才是好孩子。”
杜容和记住了这句话,语言越学越快,课业也越做越快,等他终于有时间跟兄弟们一起玩时,两个哥哥都娶妻生子了。
他也成了兄弟们中最出色的一个弟弟。
这算不算高兴?好像也算,只是高兴得不够尽兴而已。
想起往事,杜容和神色复杂,他早就不是仰慕父亲的儿子,但他发现自己在看穿父亲的真面目后,依然会想起这句话。
他还是遵循了这条父子旧例,轻声道:“他会失败,会一直失败。”
而他,会再一次把伤心之事变为高兴之事。
杜老爷对家里人表面看起来当真不错。
楚韵都还能记得夏天他会抱着四五岁的小孙女去摘槐花,他还会给小花搭凉棚。
大嫂和二嫂看公爹对自己的儿女好,自己受了委屈也不会多说,还经常教导小辈孝顺杜老爷。
楚韵有点被吓到了,搓着鸡皮疙瘩感叹:“一个人竟然可以冷酷伪装到这个地步。”
她以前以为杜家最大的戏精是杜太太,如今看来倒是她误会了。
杜容和给楚韵倒了杯暖暖的热茶,低声道:“我以前也不信有这样的人,但事实就在眼前,由不得我不信。”
楚韵看看他的脸色,一点看不出来伤心,但她还是知道小荷应该是很伤心的,谁都不能乍然接受一个有些缺点的好人突然变得面目可憎。
楚韵:“你别伤心,没有他还有别人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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