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更方便观察被施恩者的动向。
他盼着楚韵和离,旗人女眷打官司会有什么后果?李佑纯很好奇。
这样他的阿姐要是想和离,衙门处理时也能有迹可循。
这个机会李佑纯始终没有等到,楚韵把小荷策反了。
她做了杜容和的贵人。
心腹小声地告诉李佑纯:“杜三爷带着楚三奶奶离家出走了。”
李佑纯:“……他们如今在何处?叫管家备轿,你们替我把人请到别院去。”
管家听到吩咐刚要走,李佑纯又改口了:“让人备马车。”楚三奶奶既然想做人,那她一定不喜欢看见自己坐在别人的背上。
马车里,李佑纯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这抹笑容从幼年时便被家族赋予,习惯后,即使在独处时他也不敢松懈。
李佑纯真是没想到杜容和会带着楚韵从杜家离开。
父母在不远游,难道他是在反抗父母吗?
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他们竟然都不打算遵守吗?
事情变得好玩了起来,看来想做人的不止是楚三奶奶,还有杜家三少爷啊。
这样,他就能有两个观察者了,还是一男一女。刚好可以一个留给阿姐,一个留给自己,真好。
楚韵和杜容和在半路被李家人拦了下来。
李家人准备了一辆宽大的马车请他们上去,车里铺了软缎,旁边还有可以放茶水书籍的小柜子,如果把杜家女眷出行的车比作桑塔纳,李家这个已经可以说是高端线的古代奔驰。
李家的仆人很体贴,一来就蹲在地上做人凳,讨好地道:“爷,奶奶,请上吧。”
楚韵迅速感受到了李杜两家的区别。
杜家的下人从家不做这种事,想想看,要是让何妈蹲下来让人踩,她不得把人挠死啊?
李家仆却连个招呼都没打就熟门熟路地跪在地上了。
杜容和没有踩人的爱好,他先跳了上去,接着一把将楚韵拉进去。
两人坐在车里感觉像被绑架了,都在想李佑纯把他们叫过来做什么。
李家仆人有些手足无措,隐隐察觉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事。只能没话找话跟他们说:“我们二爷是听说爷和奶奶有些麻烦,想请你们过去小住,就当做朋友间互相帮忙。”
李家仆:“我们爷选的别院也很幽静,是他从前为未婚妻准备的居所,后来……这屋子一直闲置着,很少有人过去。我们爷说让爷和奶奶安心住着,不会有人敢来打扰。”
说到这里他觉得哪里没说对,又干笑两声解释了一遍:“宅子是新的很干净,没有住过人,要住的人还没进去就没了。”
楚韵:“我知道了,老伯你不用说了,我们都清楚,李二少爷是好意,到时候我会为你在他跟前美言几句。”
李家仆一听有好评,马跑得又快又稳,不一会儿就把两人拉到了杏仁胡同一座小宅子前。
楚韵小声问:“他该不会看上我的种子想不给钱硬抢吧?”
杜容和摇头,李二少爷是京中出了名的好脾气,他不可能对他们做什么。
就算是真的杜容和也不怕,他对家里没办法,对李家人还有些,挽着她说:“大家都是旗人,为一个人效力,说起来也是同僚,难道他还能对同僚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吗?”
楚韵就放心了,她是个乐天派,既来自则安之。这个地方离郊外近,离大王庄也近,小荷过两天当差也更方便。
李家别院很精美,假山花园应有尽有,四处都挂了楚韵说不上名字的帐子,看起来确实是为女眷准备的。
李佑纯在正院花厅坐着,他穿着细滑的天青色纱袍,还是如沐春风般笑着对楚韵和杜容和招手。
清俊贵气,比之前在庄子上的李二少爷更加气度不凡。
楚韵总觉得这张笑脸有点“非人”的面具感。
李佑纯让他们安心住下来,他自己也不会常来,这宅子相当于半送给他们了。
两人当然不肯要,李佑纯也没硬塞,只是笑:“三奶奶送来的稻子很好,我想把它们全买下来。我还想请三奶奶替我看看庄子。”
这个楚韵就肯做了。她哦了一声还想问更多。
李佑纯却说不急,等他们安顿好再来说这件事。
利益当前,两个人果真没走成。
更重要的是,如果是李家人的要求,他们最好还是不要拒绝。即使杜容和能带着她出去,楚韵也不想平白无故得罪人。
李佑纯是真心想要留住他们,想看看他们平时是怎么相处,怎么生活的。
他一个单身男人不好留夫妻两人,住的是前院,反而最好的东跨院留给了楚韵和杜容和。
东跨院里边有一张自成天地的拔步床,贴了螺钿,还隐隐散发出香味。
杜容和胡乱淘的拔步床也很漂亮,但他那个不能关起来自成天地。
楚韵无论如何是不想住在这的,她说:“让李佑纯自己住吧,我宁愿住前院。”
杜容和看她手在床上东敲敲西敲敲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就问:“为什么啊?”
楚韵把杜容和按在床上坐着,自己离了八丈远说:“我们乡下出过一桩事,当时差点吓死我。”
杜容和摸着下巴问:“什么事能把你吓着?”
楚韵:“太多了这都数不清,像蛇和公鸡我就怕。不过我说的是另外一回事。你不知道,我们丰年乡也有大地主老爷。这个地主祖上养过一个女儿叫多宝小姐。多宝小姐从小就不落地,缩在拔步床上衣食起居。”
她以前还想过去多宝小姐家应聘丫头臊一下楚东陵的脸。
不过半路上就被多宝小姐家守门的婆子刷下来了,这种大户人家的丫头都是关系户,她进不去。
多宝小姐的宝床很大,几乎是用木头搭了一间小卧室。楚韵指指这个小荷屁股下的床说:“就跟这个一样,衣柜、床、架子、马桶、小榻,应有尽有,丫头睡的床都囊括了。人要是愿意,可以一辈子住在床上不出来。”
多宝小姐被老爷如珠似宝地藏了十几年,外头就有风声说多宝小姐绝世容光。
后来打嫁妆时,做床的工匠想一睹芳容,就故意把拔步床做成了中空的,等到交货他就溜了进去,白天看多宝小姐穿衣吃饭,晚上凝视她呼呼大睡。
这个工匠就这么在几根柱子衣柜和床底游走躲藏。
楚韵说到这里看着正襟危坐的杜容和笑:“诺,多宝小姐当年就像你一样坐在拔步床上。”
杜容和有点发毛了,不过他没有跳下床,而是笑着长臂一伸把楚韵捉了上来。
楚韵吓了一跳,躺在软软的床上跟睡在什么人身上似的,从脚底一直凉到天灵盖,挣扎着要跳下去。
杜容和哈哈笑起来,手上用了劲,她没有跑掉,他还好奇结果道:“最后这个人找出来了吗?”
楚韵跑不掉,就睡到他袖子上去了,尽量不跟床接触,她冷冰冰地说:“找出来了,他一直藏到多宝小姐出嫁。抬嫁妆的人听到床里有动静,以为是耗子就叫了几个妈妈一起找,结果在缝隙处对上了一双人眼。”
说完,她转身对上杜容和的眼睛。
杜容和根本不怕,要真是鬼他还能哆嗦两下,是人就没什么好怕的了,还同楚韵分析:“这个是乡下人怕女儿要嫁妆编出来唬人的,你是亲眼见的吗?”
楚韵瞠目结舌:“我是听老太太说的。”
至于老太太啥时候说的,好像是在她感慨多宝小姐孙女嫁妆真多后。
杜容和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楚韵:“老太太真是奸诈啊。”
但她确实听完以后对拔步床产生了很大的阴影,所以还是不肯睡这个,道:“李家的拔步床跟小洞天似的,要真有个人藏在里边也不稀奇。咱们还是走吧。”
两人顶着李家仆奇异的目光,婉拒了好屋子,想要睡到前院。
李家其实还有别的院子,但他们来得匆忙,这里又只有几个老仆看屋子,根本来不及收拾。
楚韵想换就只能和李佑纯换。
屋子里都是李佑纯的耳目,他知道这两人在里边说了什么。
李家仆问:“少爷,换不换?他们说不换也没关系,可以趁着提天还早,另外寻个住处。”
李佑纯:“别的院子能收拾出来吗?”
李家仆:“杂草很多。——换吗?”
李佑纯收拾好被子去了东跨院,晚上一直觉得鬼影重重。
楚韵和杜容和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两人起来就看见李家下人在抬拔步床。
楚韵抓了一个问:“怎么好端端的要抬出去呢?”
李家仆:“少爷说他不喜欢。”
第54章 小荷的教育问题
“他不喜欢……”楚韵在嘴里把这句话念了一遍,一下就意识到李佑纯在监视自己。
这感觉真不太好。
楚韵直接问李家仆:“李二少爷什么时候回来?”
她想直接跟他谈一谈。这些高门大户出来的人就是这点不好,不管好事坏事做得都鬼鬼祟祟的,一句话说半句让这个猜那个猜。
楚韵没这闲工夫。
李家仆看抬不动床,直接叫了几个人拿刀劈开,说留着晚上烧菜,忙得满头大汗地跟楚韵说:“奶奶,小的不知。我们家少爷很忙,每天有好几个诗会要去,从早到晚几乎都在外边。”
再说他们这破院子李佑纯等闲也不来,不然也不能野草杂树生得比人高啊。
李家仆又问:“奶奶少爷睡得好不好?要不要晚上再找两个婆子伺候起居?”
楚韵拒绝:“不必,昨晚给我们铺床的婆子也别让她们再来,我们能自己照顾好自己。”
李佑纯留他们住,又送衣裳又送宅子的,拿钱砸的味道太重。
他看起来又不像做慈善的,那就肯定有所图。不管图什么,只要他图了,楚韵就能安稳住着,反正不要钱还离工地近。
李家仆昨晚瞅着他们愣是跟二爷换了屋子就已经叹为观止,这时不要人伺候都算得上小事一桩,恭敬道:“奶奶有事叫小的一声就成。”
中午楚韵面前摆的是几种面,油泼面、扯面、浆水面,都是酸辣口,滑而不失劲道,还有一碟小陈醋。
楚韵一吃就知道这个是丰年乡的,陕西各地的醋做法都不同,她吃了丰年乡的醋小十年,一口就能尝出来。
这一吃真是百感交集,险没把楚韵眼泪吃下来,她侧头去瞧小荷的。
杜容和面前放的是蒸羊肉、兔生、酸奶|子、酱黄瓜,主食是米饭,都是他爱吃的,他小声说:“这个蒸羊肉是幼时胡同里蒸羊章的手艺,他老人家早把手艺传给了儿子,自己在家含饴弄孙不下厨了。”
这些菜都不贵重,但两人被监视的不适却瞬间不情不愿地烟消云散。
楚韵吃着面跟杜容和说:“看看人家这事做得,让人一点火发不出来,多贴心啊。”
杜容和已经受过这种手段无数次,笑:“不知道要受多少苦才能这么贴心。”要他去做这样的人是万万不可能的。
下午两个人就一边等李佑纯回来一边琢磨怎么给家里写信。
他带着妻子顶着父亲的怒火跑了出来,这是大不孝。
懂事的孩子应该跪到父母跟前涕泗横流地求他们原谅,不要气坏了身子。
上述孝子事迹仅供参考,杜容和从来没干过。
杜容和:“我从小就好孩子,不挨骂的,没机会跪到祠堂里痛哭流涕,倒是听何妈妈说大哥大姐干过不少这事。”
五六岁时他还很羡慕大哥大姐能玩父慈子孝的游戏,二姐丢了以后,他还偷偷溜到祠堂跪了几次,小白花似的哭:“爹娘,儿子是冤枉的!”
这种伟丈夫之举就不必说给小韵听了。
他故意愁眉苦脸道:“不过逃跑这件事,我也没做过啊。小韵,你可得对我负责,小荷可是跟着你出来的。”
楚韵素来是个极有责任心的人,都把人拐了还能怎么,凑合着过呗,她思索会儿道:“咱们先写信回去报平安,让何妈李叔知道咱们在哪,让他们多收拾点咱们常用的东西过来。”
杜容和笑:“这给爹写没用,要娘说,咱们写两封吧。”
两人说干就干。
杜容和惊讶地发现自从说了“不行”以后,他整个人思维都开阔了许多。
比如说,你一个杜淳风,说破天也就是个老杂毛,怎么就能跟“孝道”这样的国之重器放在一起?
他杜容和也是个小杂毛,身上哪里担得起这个担子?
再说君父君父,君在父前,他一朵风中瑟瑟的娇花,哪能一下伺候两个大爹。
杜容和迅速适应了“不孝顺”的处境,而且得心应手地想了一连串怎么给“孝道”有个交代。
眨眼两篇孝子家书就写好了。给杜老爷的信里先说了下自己的落脚处,整篇文重点是——我愿为大清肝脑涂地,就算零落成泥也在所不惜。
写信的事楚韵不管,这是小荷的父母又不是她的。在楚韵心里,自己人和外人是分得很清的,她一直觉得成亲了就把丈夫|妻子的父母视作自己的父母很奇怪,分明就不是这样,大家是不得不在一起过,实际并没有什么感情。
小荷对杜老爷杜太太的态度,她绝不会插手去管,但戏还是要看的。
楚韵念了一遍给酸得牙疼。
她发现君臣父子间书信往来,比小情侣都黏糊。
杜老爷的情书杜太太也拿出来给她们品鉴过,上头写的要多含蓄有多含蓄。
杜老爷夸一朵花好看。
杜太太:他心里有我。
杜老爷夸今天的粥好吃。
杜太太:他心里有我。
再看看人父子君臣写的。
杜老爷以前的家书:亲亲吾儿,你自小就是爹的心头肉掌中宝。
杜容和今日的家书(闭目):儿子一出门就很想念父亲。
再观杜容和给杜太太写的信,那又是一回事了。淳朴用心多了啊!
杜容和问娘有没有多吃饭,在家做了什么,叮嘱她没事多出门看戏,少折腾嫂嫂,又说自己过得很好,让她在家要做什么事先问问二哥。
“难道你不怨你娘吗?”楚韵发现小荷对杜太太感情挺深的。
杜容和笑:“父亲和母亲不能比,儿女都是娘的骨血,跟父亲关系不太大。”
楚韵啊一声:“原来你们知道啊。”她以为男人不知道呢。
杜容和笑:“不止我知道,天下男人都知道啊,就是因为太知道了,不才处处从法律上加强父亲的权力吗?”
楚韵面色古怪道:“怎么就天下人都知道了,我在丰年乡可没听种地的大兄弟说过这个。”
杜容和听到这里的时候还不以为意,道:“乡下地方他们字都不认识,怎么会知道?我说的天下是读书习字的男子。”
楚韵一琢磨,现代人谁不上学,她也没听多少男同学说过这种话。
这肯定都是杜老爷教的啊,她奇怪了,道:“我们乡下读书人也没说过这话,我哥我爹都是读书人。”
杜容和对这个也有自己的理解:“小民受到的教育和八旗子弟和官家子所学不同,楚家祖上虽是也算书香世家,但毕竟断了代,岳父不知道也不算错。”
楚韵当真好奇了:“那你说寒门与贵族的书究竟哪不一样。”
杜容和人都带着她跑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直接道:“寒门子弟学四书五经,只学圣人之道。高门大户学四书五经,学的是御下之道。”
他说:“父亲和母亲的不同。看我娘就能明白。郎家给我娘陪嫁了不少田产还有两间铺子,这些都是我娘的嫁妆,但是它在名分上是归我爹和整个杜家的。她的金银珠宝也不能用郎芝香的名字去做生意,她要赚钱,除了问儿女丈夫要,就只有放印子钱一条路。”
楚韵哎呀一声,道:“我可算明白了。”
搞不好王熙凤放印子钱,就是因为她没有合法的来财手段,不得不去做这个,反正都是违法,不如违个大的来钱还快。
杜容和还以为是楚韵的出嫁闺训不够,这些都是母亲应该教给女儿,可他的小韵爹娘很早很早就去世了。
他语气转眼低了八度,温柔道:“老太太怎么跟你说的呢?”
楚韵:“我们在乡下不说这些,老太太不学清律,而且我们当时都要饿死了,法不法的也没那么讲究。
她老人家只有一句话:规矩是对活人讲的,你都要死了还守规矩那可真是活活蠢死的,断气前千万别报上我刘满银的名字啊。”
难怪楚韵一来京里就折腾着要赚钱,原来她是不知道女子无私财。
杜容和笑:“老太太真是明白人。”
楚韵点头:“对,一生都明白。”
杜容和看她在嫁妆财产上稀里糊涂的,只能自己跟她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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