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容和和李二吃过不少山珍海味,李二也没听说过这个辣椒,便问她:“这个是什么味儿?”
楚韵道:“辛味,类姜、茱萸、花椒,能祛寒增味,不过它的味道要更霸道,许多达官贵人吃多了好吃的,不缺这两口,都受不了辣椒。老百姓嘴里没味,即使不习惯这等重味,但吃起来也觉得高兴,毕竟有味胜过无味嘛。”
至于她为什么知道,在种出稻子和葵花籽以后大家都觉得不足为奇了。
像辣椒这回。楚韵还在心里编了个谎话,结果这两人都没问,她也就不提了。
辣椒畏寒,最好在三月上旬种,霜冻过后就种不了了,但现在三月早过了,总不能什么都等到明年,以前等季节,那是没钱,有钱了自然四季如春。
楚家这么多没用屋子,她找了间离得近的空屋子做暖房,打算在里边加点柴禾种,丰年乡这边都盘炕,要升温也就是几车柴禾的事儿。
乡里人交了两次税,正饿肚子呢,楚韵要柴禾的事儿只要说一声,马上就有人送过来。
乡下山地多,家家户户都种了树,外边还有野生的山坡树林,柴禾也不值钱,但人家都共分一桶梨子水了呀,楚韵虽然不是丰年乡生人,但她是在方土地新生的呀。所以她给了五文钱一担,让胡里正帮忙找一些日子难过又品行端正的妇女送柴过来。
农妇力气大,挑柴捡柴小事一桩。
杜容和看得眼睛闪闪发光,他说:“小韵,你的心真好。”
楚韵有点不好意思,道:“我觉得你也不错啊。”
杜容和:“真的吗?”
楚韵点头:“真的,好心人,你现在跟我一起去挖宝怎么样?我要找几个烂碗泡种子。”
李二插话道:“泡种子干什么?”
楚韵:“把种子泡一泡,可以帮助种子分解保护膜,就像婴儿的胎衣,脱了胎衣,种子才能快速生长。辣椒种子只需要泡一到四个时辰。不过我怕种子养不活,等会儿还要用菊花茶给泡一会儿,消消病气,我没菊花茶,等会儿用你的可以吗?”
李二大手一挥,道:“要多少有多少。”
楚韵转头问杜容和:“走不走啊。我要用旧碗。新碗泡了种子,多脏啊,万一种子沾过粪便,吃到嘴里要生病。”
李二想起牛粪,顿时有些想吐。
杜容和下地狱都肯去,休说几个碗,撸起袖子道:“在哪挖?”
楚韵拉着人往老太爷屋子里走。楚家破败,家里啥都能翻出来,只不过是坏的而已,小偷在老太爷驾鹤西去的屋子里翻到一个尿桶,楚韵估计这里也能扒拉几个碗出来。
李二听说过里边死过人以后打死都不肯去了,他还问:“要是你们两刚进去,有人在门口说‘这么多人啊,那我下次再来拜访’,你们要怎么办?是继续关门在里边挖还是出来用好碗?”
“当然继续挖了,朗朗乾坤,哪来的鬼啊。”楚韵瞪他,道:“李二,你不是怕鬼吗?成天说鬼故事吓人干什么?”
“别人就这么跟我说过。”李二震惊:“当时,我不管有没有都转身就走。楚二,你这么抠门,以后搞不好要倒大霉。”
杜容和立刻就不服气了,冷笑道:“谁知道在门口说人多的人是不是疯子,存心来恶心你的?世风日下,街上多少人拿着刀子捅人,你在京里也知道,今年都抓多少人了?在里边或许是莫须有的鬼,外边可是险恶社会,万一出去就被人拿刀捅死了呢?”
楚韵哼一声,也假装高深莫测道:“我害怕鬼,鬼未曾伤我分毫,我喜欢人,人使我遍体鳞伤。李二,你还不知道吗?世上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啊。”
这句话虽然已经是互联网红句子老祖,但古代还没有,李二一个古代才子,细细品味了两遍,迅速被震住了,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觉着自己那天跑出去没有被骗他“太拥挤”的人捅死真是命大。
杜容和看他怕了,方乐呵呵地拉着楚韵,带着胡狸娘进了老太爷驾鹤西去屋找碗,淡淡道:“你在外边一个人呆着吧。”
李二哪里肯,吞吞口水进来道:“来都来了,我给老太爷上柱香……”
楚老太爷屋子里还真有几只缺口碗,有的都烂成两半儿了,还堆在屋子里没人要。
胡狸娘看了会儿觉得无聊,直接砸碎了两个听响儿,道:“我的姐,这些碗不值钱,叫花子讨口都没人要,太丑了,我不想用。”楚韵就说:“楚家的碗有好看的,以前老太爷打了六只花碗,后来摔坏了都没舍得丢,你用那个花碗呗,老太太说我爹当官时还用不起那个碗呢。”
但东西在哪里她就不知道了,老太太说老太爷怕她骂人,所以自己偷偷藏了起来。
胡狸娘听了拍拍手道:“哦,老太爷藏的啊。那我能找到,我爹老把私房钱藏起来,好几回都让我掏着了,我去买炸麻雀吃得牙都疼了,我爹还不敢问,他以为让我娘逮住了,一声不吭的。”
说着,撅着屁股爬在脏兮兮的地上到处乱窜,楚韵根本拉不住,胡狸娘的劲儿比三娘大多了。
胡狸娘在屋子里爬了一圈,最后花猫似的捧着一叠烂碗出来,跟楚韵道:“奶奶的,这老太爷不学好,一个烂碗藏了六个老鼠洞,把人家小耗子举家都撵走了。”
除了这个她还摸出来三文钱,铜都锈了。
楚韵摸着三文钱,恍然大悟,原来老太爷根本不是舍不得碗,是借着碗在藏私房钱。
她啧啧道:“这老太爷也太没出息了,六个耗子洞就藏三文钱,还不如耗子攒得多。上回我藏钱在耗子洞,耗子攒的冬口粮称出来都能卖七文钱,蔡婆子买过去煮熟了喂鸟,人家都吃了足足一个月。”
杜容和和李二三观又被洗劫了一遍。
李二:“你……你——你连老鼠都抢劫!”
杜容和幽幽道:“小韵,我以为你只是不放过贪官污吏的钱,没想到耗子存的油渣你也……”
楚韵正气凛然:“都是硕鼠,抢就抢了,怎么,抢硕鼠的油渣还要挑日子吗?”
李二道:“这倒霉耗子,耗走洞还在,怎么就遇见你们爷孙俩。”
杜容和反而认为这是耗子的福气,道:“原来让老太爷用是有些脏,但让小韵洗涤一遍后,想来已能位列仙班了。”
胡狸娘呢,不知道这是耗子的福还是耗子的孽,但她觉得自己挺有福气的,老太爷这个烂碗确实不一般,主打一个五彩斑斓,红橙黄绿青蓝紫,除了不让用的黄色,其他的都有,一个碗少说也有三个色?
老太太以前说过,青莲花瓷文碗这类朴素的碗,楚老太爷都看不上。
胡狸娘听自己爹娘说过楚家老太爷的事儿,道:“他喜欢花的,白净的不要,以前在乡里做酒,开个诗会啥的,人家外边来的酸秀才看一眼便唉声叹气地走了,再没个回头客!路上还说咱们这忒俗气,我爹可不乐意了,说老太爷狗改不了吃、呃,一辈子改不了大红大紫的德行。”
“原来,楚家穷成这样,不仅是老太爷不让当官儿的事儿,还有他这超前的审美!”楚韵甚少听老太爷的事儿,此时不免可惜。大红大紫在康雍时期压根就不受欢迎,暴发户,不文气,有钱人都看不上这个。要是晚生几十年,这好事儿不就赶上了吗?
胡狸娘不知道什么是超前,便问了一句,楚韵道:“就是说,你今天戴了一朵别人说难看的花儿,结果过了些年,这朵花竟然人人都说美,都争着戴,目光长远,就是超前。”
“难怪你是老太爷的孙女儿,我不是呢。”胡狸娘认为韵姐姐今儿有些失心疯,这么丑的碗,她还能说以后人人都会觉得美……
楚韵对老太爷的审美是一种看财不逢时的可惜,于是把烂碗洗干净才往里放种子接水泡起来。
李二也撩起袖子要洗,楚韵递给他两个,道:“你洗吧。”杜容和看了看李二白白净净的手,问:“你在家洗过碗吗?”
李二露出贵公子的浅笑,道:“李某不曾洗过,但如今既然已跟着你们走了,洗尽铅华也并非难事。”
杜容和立马收了半个碗回来,道:“你就洗半只吧。”
李二内心很不服气:“至于吗?”就让他洗半只碗,他还能打了怎么样?
杜容和笑而不语。
结果这碗还真不是那么好洗的。
老太爷的碗虽然坏了但也是很金贵的物种,跟普通的瓷碗摸起来就不一样,它的表面更光滑,也就更易碎,他用一只手拿着直按在桶里涮,胡狸娘在一边,小小的脑袋大大的困惑,她忧心地问:“二大爷你小时候是不是摔过脑子呀?你用了这个水,等会儿你用什么水泡种子呢?”
这个院里没水井,水桶是她打顺手打过来的,虽然不算重,但胡狸娘也不想再走第二遍,而且她是真的担心李二,这么好看的人,怎么就,说着伸手就要扒拉他的头看有没有疤。
楚韵在旁边笑得人都要站不稳了,杜容和毕竟是受过杜老爷高压教育的,他倒是忍得住,还淡淡地说:“他以前差点被雷劈了,不知是不是那会儿受的重伤。”
李二躲开胡狸娘沾着泥巴的手,看看水桶里浑成一片的水道:“……我去再提一桶。”
楚韵当然也希望李二有一点生活常识,万一他老来被抄,路上还能自己做点儿热乎乎的饭吃,所以也丝毫没有主人的热情,头都没抬就让李二自己去了。
杜容和来了离人更近离天更远的地方,对民生也很在意,于是便蹲在旁边问楚韵要怎么种。
楚韵教他:“这是籽,要从籽变成吃的,得好长时间呢。它也不是一开始就在地里,像辣椒。种之前种子会一直放在播种盘中。”
胡狸娘在家经常帮忙做播种盘,看杜容和这个都不懂,于是就在心里抱怨,怎么一个两个都伤到脑子呢?
胡狸娘用着同情的目光道:“我家有播种盘,你没有可以自己做,像这样,用一个薄木材或者不要的旧衣裳,做成碗底的样子,用鹅卵石或者小石子把播种盘填满,上边盖一层土,再撒一层种子,再薄薄地盖一层,然后浇水放着等它发芽。”
胡狸娘说到这,问楚韵:“韵姐姐,这个种子要放多宽呀?”
楚韵道:“每颗当一粒大拇指那么宽。”
胡狸娘点点头,道:“我家有许多播种盘,今年还没到用的时候,等种子泡好了,我拿过来给你先用。”
“要是你们到时候不用,就借我,我看我家留下来的几个都放坏了,用不了了。不过我用了你们家的东西,今晚你留下来跟我一起吃饭好吗?不然以后我再也不敢用你的了。”楚家的播种盘其实没坏,这东西除非烂得掉渣了,不然都能用,她只是找个借口说完谢谢胡狸娘,好把她留下来吃一点好东西甜嘴?
不然家里这么多人帮忙,总不好只留胡狸娘一个人,胡里正和步大娘也不会轻易松口让女儿蹭饭,在乡下,留饭是很重要的事,尤其这一会儿,丰年乡正缺口粮,财过于外露总是不好的。
胡狸娘习惯这样有来有回的经济来往,她也没想太多以前楚韵吃得比他们家差多了,虽然白糖糕小小的震撼了她一把,但再有钱也不会顿顿大鱼大肉吧,多宝老太家还吃豆腐青菜呢。
至于白糖糕,胡狸娘认为这是韵姐姐待客的压箱底,吃了就没有了,她干脆地应下来,舔舔嘴唇道:“等会儿让我爹再出去找些次梨捣些梨水过来,晚上,咱们就又能吃甜的了。”
杜容和在学农,李二也正是新鲜的时候。
这回是真正的天高皇帝远,他想吃多少盐巴,想放多少屁都没人管了。
而且丰年乡略显荒凉的场景让他想起陶渊明,——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虽然他本人只是装作文人的探子,但耳濡目染,也有田园牧歌的心。李二高高兴兴地去了,他认为自己一定可以超陶赶苏,弄出个比东坡肉更好吃的传世佳肴,只不过要从洗碗这件小事做起而已。
楚家的井口很小,古代人做井也有智慧,为了防止凶杀案,大部分井口都收得很小,几乎只能放一只水桶下去,然后慢慢摇上来。
李二毕竟是个青年男人,他提着绳子轻轻松松地打了一桶水,只是放的时候颠簸了一下,水瞬间溅到他下裳上,看起来……
李二用两只手捧起水把整个下裳都打湿了,这样看着就好多了,不至于只湿一点那么尴尬。
但水桶也不是那么好提的,尤其对一个文弱书生来说,提起来容易走路难,他又打得那么满。
等到了院子,李二两只袖子也湿了。
李家仆在旁边很担忧,李二有洁癖,他承受不了身上不干净,路上还在大河里打水现捡柴烧水洗澡,浑身湿掉的场面,也就比踩牛粪好一点儿。
不出所料,李二果然有点受不了了,先是牛粪再是人前失仪,他在院子口看着还剩一点儿底的水,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把水桶抬起来都倒在自己身上。
李家仆几乎是弹起来的,李二倒是还是很冷静的样子,脸色一点儿也没变,还不忘笑着关心李家仆:“李老爹,怎么了,聊天呛着了,慢慢聊,好吗?”
说完,提起桶心平气和地又去打水,这么来回五六次,楚韵面前就出现了一桶满满当当的水,正常人都打不出来这个,干过活儿的都知道水不能打太满。
李二道:“水打满了,你不觉得看着很舒服吗?”
楚韵看看李二皱巴巴的像只落水狗,不知道舒服在哪里,而且:“洗个碗,不至于呀,你在井边把碗洗了会怎么样?就非得把水打过来洗吗?”
李二似乎遇见了一个惊雷。
杜容和有一瞬间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看见李二千年不变的脸上,出现了巨大的裂缝,说是天崩地裂也不为过,他都不好开玩笑了,劝道:“第一回做家务,都是这样,多做几次就知道了。”
“陶渊明也这样吗?”李二忽然问了一句。
杜容和觉得这个问题很侮辱陶渊明,义字当头,他闭眼道:“……可能是。”
李二笑了两声。也不知道怎么把笑容继续维持下去的。总之,楚韵看了之后就觉得,女团c位的表情管理也不过如此,她都有点想做他的青春制作人了。
李二想的是,事已至此,还是把碗好好洗了吧……于是他默不作声地把水桶提到一边,背对着楚韵和杜容和两人。一个人静悄悄的蹲着。
这回他知道要用葫芦瓢把水舀出来冲洗碗了,但裂开的碗边缘有些毛,等到一只碗洗完,李二食指上划破了一点皮,院子里也都是水,本来没打扫,现在都是泥水汤汤。
楚韵那头早就把种子泡好收在窗户下了,看他这样,也怕了,道:“李二,要是实在没事干,你要不把六个耗子洞填了吧,反正也没耗子来楚家走亲了。”
李二听了嗯一声,竟然真的打算去填耗子洞。
李家仆心疼得把人拉到一边给他擦水,看里边的衣裳没湿才放心了一些,说:“少爷,你做这些干什么?你是李家的少爷,用一个砸一个也够把碗用到下葬,你在外边坐着吹吹风,歇会儿,好吗?”
李二想了会儿,一方面觉得做隐士太难了,一方面觉得做家务真的很不容易,提了几次水,又被楚韵用看孩子(李二采用对自己较为温柔的说法)的眼神看他时,他就已经变了。
原来做这点小事也这么容易让人感到难受,这并不亚于他在李家、在做奴才的感受,洗完了那只碗以后,李二道:“……老爹,我只是想帮点儿忙,看看看老娘过的是什么日子。”
当然,李二对楚韵和杜容和也有不满,楚家也不是没有好碗,也不知道两人是什么毛病,这都赚大钱了还这么抠门。
无独有偶,李家仆也觉得楚韵和杜容和有病,自然跟着两个病人跑的自家少爷就病得更吓人了。
李家仆盯着少爷换了衣裳,溜达着过去跟在晒书的柯老丫说:“楚三奶奶爱捡破烂,杜三少爷爱当小官,咱们家李二少爷呢,十年不见的姑娘,想起来就要娶人家。三个人,简直没法说了。“”
不过他是下人,这么说主子李家仆做不出来,但他也够愁的,所以只能跟老妻嘀咕了。
何妈刚听了胡狸娘在乡里的英雌事迹,觉得丰年乡好山好水无一不美,听见李家仆跟柯老丫说他怀疑三个主子有精神病,她摸摸头发嘿一声,道:“有病怎么了?”跟有病的人过日子,那才有乐子,都治好了她一天到晚干什么?
李家仆慢悠悠地道:“有病得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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