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绳,就是一条绳子,端头带有秤钩样的尖钩,她住的地方,譬如阿喀察,屋顶都会有横七竖八的小横梁,钩子甩上去即能挂住,多挂几根,就可以拽着荡着在屋里自由来去了:对比在地上爬,她其实更爱用绳,因为爬行的时候,她要仰头看人,但扯着绳子荡在半空,她可以俯视、至少是平视别人。
生死攸关,她也顾不得疼痛了,一门心思只想着在对头找来之前、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
然而一路爬,心越爬越灰,觉得这一次可能是真的天要她亡、大限将至。
直到她看到了崖口。
她小心地将绳子挂在了一棵树的树根处,又用碎石块满满堆叠,把绳身给遮盖住。而今身上“受伤”,手臂的力量不足以抓住绳子,她想了又想,五花大绑般、将两根绳头拴在了身上,小心翼翼地蹭着挂了下去。
不能空悬,否则身体吊在崖口左右摆荡,找过来的人只要稍稍站近崖边、往下一看就能看到她了。
好在崖下的山壁凹凸不平,颇有几处能下钩,拿钩子往那一卡,手臂稍稍用力,身子就被拉贴过去——这样,任谁站在崖边往下看,都只能看到崖底的几道涧水,很难发现她。
人在崖下,姜红烛长长舒了口气,觉得这一趟没准能蒙混过关。
即便过不了关,人参晶、煤精镜,她也分开藏了,总之,绝不能让人一网捞了个齐整。
廖飞发现了绳子、激动地大喊李宝奇时,姜红烛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她甚至一度阖上了眼睛,静待绳索绷断。
然而听音辨势,上头好像有纷争,这纷争给了姜红烛时间,也让她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来。
——她为什么要闭目待死呢?她被人被命摆弄了一辈子,这一次,如果有人向着她挥刀,她为什么不能连刀带人、拉下来一起陪她呢?
她趁着这间隙,将绳索一端的钩头卡在了崖边,借着钩头的力,慢慢松掉身上捆绕的绳子,同时用另一只手,死死捏紧了另一个钩头。
这等于借助一个卡着的钩头承载了全身的重量,好在,她只有半个身子。不过即便这样,她也撑不了多久,她赌一把,赌时间,赌人生尽头处,她能有点运气。
有个人,探头俯身下来了。
姜红烛毫不犹豫,一钩子扎了进去。
她原本以为,能带得这人跟她一起落崖。
没想到人在性命攸关时刻,迸发出的力量是巨大的,那个人居然把她的身子给带了上来。
既然搭上了便车,那就搭得再稳点吧,毕竟一个点支撑不牢,她另一只手扬起,又是一钩。
廖飞痛得哆嗦,待看清是姜红烛时、想到今日种种都是拜她所赐,一时间也忘了自己本来是要逃跑的,恨得嚼穿龈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怒吼了一声,直扑上去。
姜红烛在崖下苦撑了这半天,最后落钩而上,早已没了力气,冷不防又被扑倒,还没反应过来,肩上一凉,廖飞已经一刀扎了下来。
廖飞待要再扎一刀,忽觉腰间剧痛,是姜红烛挣扎间抓住了那枚扎进她腰侧的铁钩,她的身子猛一哆嗦,汗珠混着脸上的血珠滴落,心一横,也不去管它,咬牙拔出刀子,又待一刀斩落。
何欢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混乱场景:李宝奇歪倒在一边,一只手捂住脖颈,瞪大眼睛,不时抽搐。廖飞状若疯魔,匕首高举……
他也没看清廖飞在对付谁,只是下意识喝了句:“干什么!”
廖飞身子一震,刀子停在了半空,待看清来的是他,咯咯一笑:“干什么?你们不是到处找这老太婆吗?我帮你们把她解决了、不好吗?”
何欢一愣,继而全身冰凉。
姜红烛?!
他慢慢走近,呆呆地看那个被廖飞摁在地上、丑陋得可怕的“人”。
魇神山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姜红烛,在这之前,只看到什么“老妇急智救人”的视频,但屏幕上一团模糊的身型,跟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和姜红烛目光相触,她只剩一只独眼了,饶是如此,那独眼里的光,还是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何欢后悔自己跑得这么快、来得这么及时,他要是再迟来一会就好了,届时尘归尘、土归土,他就不用面对这场面了。
他喉头吞咽了一下,居然下意识退了一步。
姜红烛哈哈大笑。
她嘶哑着嗓子说了句:“何欢,你过来,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阿兰的事吗?你过来,我跟你说。”
何欢不上这当。
他冷笑一声, 避开姜红烛的目光:“你少来哄我了,你身边那个女的,根本就不是阿兰!”
廖飞觉得好笑, 这俩加起来一百几十岁了, 痴肥丑陋的, 阖着还有前缘纠葛呢。
她唯恐夜长梦多, 手起刀落。
哪知姜红烛突然抬手、死死抓住了刀身,她常年爬行, 手心茧厚, 这一抓,居然没立刻出血。
她拼命抵住刀尖下压的力道, 嘶声笑着喘息:“她当然不是阿兰, 我怎么舍得阿兰跟我东奔西跑, 我早把她送人了。你真不想去见她一面吗?哪怕远远瞧上一眼呢……”
说话间, 气力渐渐不支, 她咬牙看刀尖寸寸摁下,脸色涨得发紫:“我以我爸发誓, 我如果撒谎,他在地下, 千鬼踩万鬼踏……”
何欢浑身一激,血涌上脑。
他猛冲过来, 一把推开廖飞,吼了声:“等一下, 我问她几句话。”
以他对姜红烛的了解, 这辈子, 她可能诅咒任何人, 哪怕诅咒她自己, 都绝不可能咒她爸。
他声音发颤,哆嗦着问她:“阿兰你送去哪了?”
姜红烛怪异地笑着,嘴唇翕动间,轻声说了句什么。
何欢追问:“你说什么?”
他看清姜红烛手中并无利器,心下放宽,稍稍伏下了身子。
近旁,廖飞挣扎着想爬起来,她本来体力也不占优势,凡事只拼快准狠,缠斗到如今,也是没力气了。
她抬起头,隐约看到,林子深处隐约有人影,正飞快地往这头奔来。
来人了,又来人了,在杀姜红烛和逃跑之间,她只能取其一了。
她大声呛咳着,抹了把脸上的血,欲起时脚下一滑,又跪扑在地。
姜红烛缓了几秒,恢复了些许气力,廖飞在边上挣扎,她浑不在意,但她看见了廖飞身上的绳。
两枚钩头,一枚锁肩,一枚插腰,那根长绳,由始至终挂在廖飞身上,而今她扑倒,长绳也蜷在地上,像一条伺机而动的蛇。
蛇好,她最喜欢蛇了,她在石里的怀胎就是蛇。
姜红烛盯着何欢的眼睛,咯咯笑起来,垂在身侧的手慢慢伸出去,食指勾住了绳身。
她说:“哪有阿兰啊,这世上哪有阿兰啊。你也不想想,你这样的劣种、孬种,怎么可能留后呢。”
没有阿兰,由始至终,阿兰就没存在过。这只是一个幻想,是她在暗无天日的魇神庙里,幻想出来的亲人、支撑,以及陪伴。
幻想的时间长了,连她自己都当了真。
没有阿兰,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阿兰。
何欢怔了几秒,气急败坏,他伸手出去,狠狠揪起姜红烛的领口,把她整个人都提了起来:“你特么说什么?”
姜红烛脸上的笑意更盛,手上的绳头不易察觉地绕过何欢脚踝:“我说……你也配!”
下一秒,她猛然抬头,一口咬在了何欢面颊上。
何欢痛呼一声,他恼羞成怒,双手狠掐住姜红烛的脖子,迫得她松了口,将她狠狠推搡开。
姜红烛大笑,借着这一甩之势,居然直滚下崖。
何欢没想到她居然是要寻死的架势,正惊愕间,只觉左脚脚踝一紧一拖,身子重心不稳,一条腿直直向着崖边叉了过去,他吓得魂亡胆落,双手死死抓抠地面,堪堪于崖边停住,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廖飞一声痛呼,摔砸在他背上。
廖飞身上扎的是钩头不是刀,刀子一扯之下或许会拽出,但钩头只会把人扯翻,她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拽得后仰砸倒,好死不死,正撞在何欢身上。
这一撞,成功将何欢送了下去,何欢身子临空,顷刻间魂飞魄荡,拼死抓拽住廖飞的身子,惶恐大叫:“拉我一把!快拉我一把!”
其实他不拽廖飞,廖飞也挣脱不了,一条长绳,钩头在她身上,绳身绕过何欢的脚踝、攥在姜红烛手里,三个人实打实一根绳上的蚂蚱,生死一线。
廖飞还没回过神来,视线倒翻,身子疾滑,也向着崖下滑了过去。
她生平头一遭,吓得脸都白了,使出浑身的力气将刀子扎进土里,刀身急速豁开地面划卡硬石,到崖边时,也是万幸,被崖石卡了一下,下坠之势再次险停。
廖飞肩膀伤处已经被钩头扎得麻木了,她承受不住下头的重量,嘶哑着嗓子,发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救命……”
陡然间,她的目光和崖上另一个人的目光相触。
那是李宝奇,倚靠在崖边的一块石头上,说不清死没死,直勾勾地瞪着她,脸上带着诡异的笑。
那眼神,看得她四肢百骸都结了冰。
三个人,一条绳,颤颤拖吊崖边:廖飞借着刀子死扒崖口,何欢抱着廖飞的腰六神无主,只有姜红烛,手里拽着绳,在最底下荡晃,笑声不绝,像一个轻飘飘却满带恶意的秤砣。
都走吧,都跟着她走吧,死了还能拉两个垫背的,这笔临终的买卖,终究是她赚了。
廖飞终于没能支撑住。
从姜红烛的视角看来,上头的两个人,像两个仓皇失措、张牙舞爪的怪异大虫子,压顶般砸落。
就在这时,她听到肖芥子的声音。
“红姑!”
离着还远,肖芥子就看到崖口有人缠斗了,但何欢身形肥硕,晃来晃去的,也看不清其中有没有姜红烛。
她知道事情不太妙,发足狂奔,几乎把陈琮甩在了后头。
渐近时,只觉眼前一花,再一看,崖边那几个,霎那间都没了,只余李宝奇四仰八叉地倚躺在那。
肖芥子头皮发炸,大叫了声:“红姑!”
刚冲上崖口,肖芥子忽然感觉到震动。
并不是很大的声响,但她直觉,远近都微震了一下。
她停了一下,心脏也跟着跳停了一秒,接下来,几乎是四肢并用地爬扑到崖边,陈琮跟在后面拽着她的胳膊,生怕她用力过猛、也窜下去。
崖底,依然是那几道浅浅的涧水,涧水间躺着三个人,其中一个,只有普通人的一半身长。
肖芥子脑子里突突的,她站起身、慌乱地看左右:“下山、下山道呢?有没有近道?”
边说边往下跑。
如果是跑到山底下、再绕个大圈去到崖底,那实在是太耗时间了,她要找近道、超近道,这样,说不定还能赶上姜红烛弥留时、那最后一口气。
陈琮知道她的心思,也赶着帮她找,然而实在是没有——这个时候,原本被安排守崖口的那个,才刚刚到平地。
肖芥子一路疯跑,满脑子的“找近道”,跑了一段之后,仓促停步。
这一处也是崖,但没刚刚高了,目测六七米吧,而且底下长了树,这让人产生了视觉假象,觉得从这里下去、没那么高。
肖芥子吞咽了一下,指着树问陈琮:“你帮我看一下,我助跑、再跳的话,能不能跳到那边的树上?”
陈琮被她说得心惊肉跳,大声吼了句:“不能!你想什么呢,你这是跳楼!”
肖芥子不甘心:“这样快一点,方向对的话,有可能的!”
陈琮手心都出汗了,他拉着肖芥子的胳膊,防她乱来,自己也凑前去看。
这里的崖边也有树,崖下头的树确实也不算矮,就是不在正下方、隔了段距离。
他急中生智:“这样,芥子,我如果把你甩过去,你能挨到树吗?”
肖芥子来不及细想:“我能。”
话未落音,陈琮已经把身上的长外套给脱下来了,看看底下还穿了件毛衫,也不假思索脱下,反手就套住肖芥子头脸,肖芥子莫名其妙,伸手扯拽时,听到陈琮说:“是给你护头脸的,别被树枝给划了。”
懂了,人俯冲或者急速撞进树上时,难免会被支棱的枝条伤到,有衣服包住头脸、就会好很多。
陈琮大步走到崖边,趴在地上,两腿绞勾住树身,然后攥紧外套衣领,示意肖芥子过来抓勾住外套底端的兜:“来,我把你放下去。”
他身高在186cm左右,冬天的长外套厚实不说,长度怎么着也有120~130cm,肖芥子差不多有168cm,这样,三个人一接,至少能往下放个两三米,树本身也有两三米高,这样的高度把人抡过去,虽然也有风险,但总比她想的什么“助跑”、“再跳”要靠谱多了。
肖芥子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
她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先用手扒住崖边,把身体探下去,然后改抓衣服下摆,尽量不突兀地转移身体重量。
衣服下头多了个人,重量陡增,陈琮深吸了口气,腿上用力勾牢,然后跪趴在地,一点点往前蹭,把肖芥子往下放。
判断有失误,他基本上只能从腰腹部自崖边往下折叠,好在胳膊也长,略微找补了点,放到极致,他脸憋得通红,从小臂到肩膀,肌肉绷得硬紧。
如同所有的单摆运动那样,他咬紧牙关,先左右往复,紧接着幅度越来越大渐成惯性,到末了时吼了句:“松手!”
下一秒,肖芥子直如断线的风筝般,向离得最近的那棵树直掠而去。
陈琮紧张得几乎不敢看,但还是屏住呼吸、目不转睛。
还好,肖芥子也是有经验的,她低头偏转、避免正面撞击,简直是搂抱着扑了过去,把大蓬的树冠几乎搂了一小半在怀,伴随着树枝的断裂声响,被她抱住的树冠往一侧大力压弯,她就借着这坠势滚翻落地,旋即起身,边扯开罩头的毛衣边向涧水边冲了过去。
太好了!总算是让她赶上了!希望还来得及,能见上一面、或者说几句话都好。
陈琮长吁一口气,这才发觉两条手臂整个儿都僵麻了,倒勾着的腿也用力过度、一时间不好活动。
他慢慢嘘着气,如同上了年纪的老头,一点点蹭挪着爬起来:他是没跳崖跳树的勇气,就走山道过去吧。
肖芥子跌跌撞撞冲到涧水边,猝然收步。
三个人,像是被杂乱摆放在涧水中的,何欢和廖飞的身上有绳相连,靠得很近,姜红烛反躺得远。
涧水已经掺血,上游下来还是清冽的白,流经几人之后就成了淡淡的红。
这几个人,其实都还有气,或者说,含着最后一口气,何欢的手脚在抽动,廖飞的手反复而又徒劳地扒着涧水中的石头,似乎还想爬起来。
只有姜红烛,虽然胸口有起伏,却躺着不动,面上带着笑,仿佛身下不是冰冷的涧水,而是温软惬意的床褥。
姜红烛这么平静,让肖芥子有点害怕。
她慢慢淌进水中,蹲跪着伏下身子,轻轻握住姜红烛的手,叫了声:“红姑?”
姜红烛出神地看着对面落到树梢边的夕阳,今天的夕阳很淡,一看就没温度,凉凉的,但很美,小心地挨着树梢,让她想起小时候、拿肥皂水吹出的泡泡。
听到肖芥子的声音,她目光慢慢收回来,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像是有话要说。
肖芥子怕她费力,赶紧附耳过去。
姜红烛声音很轻,说得很含糊,前后有时不搭,又时有重复,但肖芥子都大致听明白了。
说完了,姜红烛轻轻叹了口气,又看树梢的夕阳。
夕阳已经下去了,只留窄窄的一条边,浮在树梢背后。
崖顶传来人声,还伴有嗡嗡的无人机声,应该是陆续有人赶过来了吧。
肖芥子没心思去理会。
她听到姜红烛喃喃:“我这辈子,孽也造过,罪也受过,到现在,也不知道能不能赎罪。芥子啊,听说要是因果不清,下辈子还会继续纠缠,我可不想再跟他们纠缠了。”
肖芥子不说话,眼角余光瞥见近旁的何欢和廖飞,他们已经不动了。
因缘既会,有因而来,有缘聚头,结出什么样的果,结出的果能否今世结清,不是她这个外人可以说得清楚的。
她忍住眼泪,说了句:“结清了,红姑,都结清了。”
姜红烛笑起来,又说:“真好啊,这辈子到头了,终于要死了,下辈子……下辈子,真让我有个阿兰,阿兰像你就好了,我一定不骂她。”
肖芥子听不明白,但她一直点头,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说:“好,好。”
夕阳没下去了,暮色混着晦暗的山气,四面围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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