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红烛忽然激动,她死死盯住前方的一处,独眼里迸射出异样的光彩:“芥子,你看啊,我那个时候,多漂亮啊。”
肖芥子转头去看。
她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在暮色里,在山道上,年轻而又洋气的、笑意盈盈的姜红烛,越走越远了。
她回过头,说了句:“红姑……”
没再往下说,姜红烛已经咽气了。
崖顶的人声越来越杂,有灯光往下掠扫,涧水还在哗哗地流,肖芥子生平头一次觉得,流水声真是太吵了。
她站起身,茫然地往外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走了没两步,看到有人过来,高高大大的,很熟悉的身形。
肖芥子抹了把眼泪,仔细去看。
是陈琮。
他的表情,大概是想问她“怎么样了”,但看她的神色,也知道不用问了,他垂下眼,点了点头,顿了顿,大步过来,近前时,两手微微张开。
肖芥子上前一步,搂住陈琮。
陈琮抱住她,轻声说了句:“芥子,你要是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会好一点。”
肖芥子摇了摇头,真奇怪,现在反而不想哭了,眼底是干涸的,心也空落落的,好像“情绪”这种东西,在这一刻消失了。
无人机嗡嗡嗡飞了下来,绕着涧水里的几人盘旋了一圈,又飞了上去。
陈琮直觉,这无人机是在拍照片。
他的视线顺着无人机一路而上,看见了站在崖口的颜如玉。
颜如玉从无人机里导出了两张照片。
一张姜红烛,一张廖飞。
他点开联系人,把两张照片都发了出去,收件人“颜叔”。
顿了顿,手机嗡响,那头给回复了。
——干得不错,还有个徐定洋吧,别把她给漏了。
颜如玉编辑回复,输入“好的”两个字,想想又删了,犹豫片刻,发了一条:“干爷怎么样了?”
发完了,看崖上崖下,天黑得真快,刚刚还有点亮呢。当地人把这儿叫“鹰嘴”,之前不觉得,现在,反而来感觉了,觉得自己像立于鹰头,两边黑黝黝的石壁是行将扇起的巨大翅膀。
手机嗡响,第二条回复来了。
——还好,过几天,应该就要长新头了。
【中卷完】
凌晨一点多, 陈琮和肖芥子才回到民宿。
中午退的房,晚上又续回来,还是原来的那间, 不过打扫过了, 干干净净的, 看着有点陌生。
肖芥子先去洗澡, 陈琮趴到床上,想见缝插针小睡片刻, 然而脑子里乱糟糟的, 全是事儿。
想想荒唐,事后报警的居然是颜如玉。
当然, 报警是正常的, 一下子摔死三个、重伤一个, 再加上林子里有路人晃荡, 事情根本遮不住。
但由颜如玉来报警, 还是让整件事平添几分难言。
四个当事人,三死一伤, 伤的那个进了ICU,能不能活过来都难说, 所以崖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说得清楚。
在场的人员, 都配合接受了警方的问询。
颜如玉的说辞让陈琮大开眼界。
他说,有同行朋友, 也就是何欢, 来到本市, 要寻找三十多年前的情人姜某某。两人之间积怨很深, 具体他也不是很了解, 但听那意思,好像是当年生过一个女儿,何欢很想认女归宗,但姜某某长期阻挠。
事发当日,何欢在同城热点上刷到视频,认出了自己的情人,急着要过来找。作为朋友,他义不容辞,还招呼了好几个人带着无人机过来帮忙,其中就包括伤者李宝奇、死者廖飞。
他强调,廖飞他也不熟,这人前几天才来本市,是做珍珠生意的,也算是同行,当时正好来家里谈合作,听说要找人,就顺便跟来了。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因为他一直待在停车的那个小山坡上,有不止一个路人可以为他作证。
但据他推测,很可能是何、姜二人见面起了激烈冲突,李、廖上前规劝被误伤,事发地又在崖口,属于极危险地段,这才酿成了不幸。
肖芥子也被问话了,姜红烛拦车救人是为了她,她作为关键人物,绕不开。
但事情如果从头说起,那就太复杂了,也解释不清。难道要从十九世纪末、颜家出了个杀不死的老头说起吗?这不得被当成有精神病给关起来?
所以,犹豫再三,她选择等对方发问,问什么,就如实答什么。
问:死者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跟你什么关系?
答:名叫姜三姑,住在云南扬金山、沙下村,精通宝玉石赏鉴。自己常年照顾她,算是家政,顺便也跟她学东西,闲时靠眼力买进卖出,颇有赚头。
问:既然住在云南,为什么会来到本市?
答:姜三姑身有残疾、面部毁容,一直念叨是三十多年前被人害的,她虽然不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但对死者心生同情,觉得对方手段残忍、理应受到惩罚。所以,当死者提出趁着还没死、想找人了却旧账时,她提供了包括出行在内的生活便利。
问:死者跟何欢是什么关系?是否育有一女?
答:不确定。但听姜三姑说起,当年似乎是相处过的,还生过一个女儿“阿兰”,不过,应该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但何欢不知道,一直很热衷认亲,还一度错把她当成女儿。
问:死者跟廖飞是什么关系?
答:不清楚,应该是旧相识。前一阵子,廖飞那头把姜三姑接去住了几天,后来,又被自己给接回来了。
陈琮挺纠结的,一时觉得,这样是避重就轻、把事都推给死人了;一时又觉得,整件事已经是个闭环。
颜老头该死,他死了;姜红烛以身为饵买凶,也死了;廖飞作恶,偿命了;何欢,不管他量刑该不该死吧,杀死他的人,反正也死了,死成一团,暂告结束。
至于颜如玉,就这件事来说,还真抓不到他的痛脚,毕竟死的是他的干爷、重伤的是他的跟班。
肖芥子很久才出来。
她洗了头发,换了浴袍,出来时,整个人清爽又精神,居然还冲着陈琮笑了一下:“你也赶紧洗吧,今天这么累,洗了早点休息。”
陈琮被她笑得心慌,她从崖下之后就没流过眼泪,他已经够忐忑的了,现在,她居然还笑!
他觉得这样是不好的,他不认同那种憋着、忍着的性格:悲伤是世界射入身体的子弹,你嚎啕也好、悲泣也罢,总得有个出口把子弹释放出来。强忍是顾全只有自己在意的颜面,任子弹把五脏六腑穿个千疮百孔。
他进了浴室,潦草洗完,期间一直琢磨该怎么办。
出来时,看到肖芥子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一直仰着头看天花板。
陈琮找话说:“看什么呢?”
肖芥子没看他,答得很认真:“我在想,做只蜘蛛也挺好的,不用操心,也不用烦。每天就是结网,一根一根地喷出丝浆,织成蛛网。听说蜘蛛网的款式从不雷同,就好像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你也找不出两张一模一样的网,真不容易啊。”
完了,陈琮心中一沉。怎么突然扯到蜘蛛了?这是悲伤过度、精神恍惚了吧。
他拖了椅子过来坐下:“芥子,你还好吧?”
肖芥子转头看他:“今天发生这么多事,都忘记跟你说谢谢了。”
他从高铁站赶去医院,又陪她进山、及时帮着她下了崖,忙前忙后,从白天到夜半,她还没说一声谢谢呢。
陈琮没立刻反应过来,他愣了会神,被这郑而重之的感谢搞得有些局促:“大家……好朋友嘛,你这太见外了。”
肖芥子示意了一下他的床:“你去睡吧,今晚不用守着我了,我反正睡不着。”
说完了,忽然想起了什么:“现在几点了?”
陈琮看了看时间:“快两点了。”
肖芥子点头,喃喃了句:“快两点了……原本,这个点,红姑已经到家了。”
关于姜红烛的话题终于来了,陈琮起初盼着它来,真来了,又觉得分外压抑。
肖芥子苦笑,慢慢把头埋进膝下,声音很轻地说了句:“陈琮,这事都怪我吧。如果我没有突然发病,你今天就不用赶回来、不会暴露,红姑现在,也到家了。”
“本来多顺利的事啊,因为我,全砸了。”
陈琮伸手出去,想拍拍她的背,才拍了两下,迟疑着停住。
原本他以为,她埋着头、情绪激动,也许是在流泪、身子在悄悄发颤。
但没有,她的身体跟她的语调一样平静,他的掌心下,隔着一层浴袍,都能察觉到她的后背是凉的。
相比情绪激动、失控,情绪像是死了一样,更可怕吧。
她不是悲伤过度,她是自责,人自责到了极致,连悲伤都不敢,因为觉得自己不配。
陈琮很难受,眼眶发酸:“芥子,不是这样的。”
他想了想,吸吸鼻子,有点词不达意:“你不能这么想,你得这么想。”
肖芥子转头看他,竟然觉得有点好笑:“我得怎么‘这么’想啊?”
陈琮说:“你不要觉得是自己发病、害了红姑。你应该想着,要不是因为你生病,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认识她。也不会去照顾她,今天更加不会在这儿为了她难受。”
“所以,只有两个选项,要么你们从无交集,要么就是一路到今天。你让姜红烛去选,我想,她还是会选你的。”
肖芥子怔怔地听着,又想起姜红烛临终时的那句话。
——阿兰像你就好了。
所以,相较于从无交集,红姑还是会选她的吧。
她嘴唇微颤,鼻头渐渐泛红:“那你呢?”
陈琮说:“我啊?”
他往椅背上一靠,手臂抱在胸前:“你还在乎我呢?我要是现在暴跳起来,指着你骂,骂你扫帚星,骂你拖累我,你会哭哭啼啼抹眼泪吗?”
肖芥子拧劲儿上来,仿佛重燃斗志,重重“呸”了一声。
你是哪棵葱,还敢指着我骂,我骂不死你!抹个屁的眼泪!
陈琮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哈哈一笑:“你看,根本就不在乎,那还问我干什么?”
他站起身,将椅子拖回原处,又说:“不过呢,即便你不在乎,我还是要回答一下。我觉得,相较于从无交集,我还是愿意认识你。从无交集嘛,日子过得当然安稳……”
说到这略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味昔日安稳。
肖芥子抬眼看他,手指下意识攥住浴袍边角,想知道他接下来怎么说。
“但是,我认识了你,我高兴啊。千金难买我高兴,人活着不就应该高兴吗?”
说完,冲肖芥子挤了下眼睛。
肖芥子笑,笑着笑着,伸手捂住脸,肩膀剧烈耸动起来。
陈琮如释重负。
好了,能哭出来就好了。
他把抽纸拿过去,伸手轻捋她的背,肖芥子放下手,胡乱抓了几张纸巾压住眼睛,浸湿了之后,吸吸鼻子团了扔掉,又重新抽。
陈琮问她:“芥子,后面有什么打算吗?”
“要么,过两天拿到你红姑的骨灰之后,你跟我回去吧。”
“你身体这样,最好不要一个人来去,身边多点朋友比较稳妥。你可以住我家,也可以住店里。颜如玉哪天报复我、放火烧我的店,有你在,还能帮我多泼几桶救火的水。”
肖芥子正倒着气,闻言噗嗤一笑。
陈琮也笑,继续往下说。
“老王和小宗人都很好,你没事跟他们多聊聊,会很开心的。”
“我还可以介绍你跟那些设计师认识,你不是要干设计吗,多交流交流。”
肖芥子顺过气来了。
她长吁了口气,抬头看陈琮,说了句:“不了。”
肖芥子等了两天, 没能等到姜红烛的骨灰。
询问了之后才知道,遗体骨灰的领取没那么容易,具体要看案件的复杂程度, 因为尸体在案件中已经不是人了, 而被视为“证据”, 流程走得慢的话, 等个一年半载都有可能。
那就等通知吧,肖芥子倒也不执着, 反正人已经走了, 留下的肉身,叫皮囊也好, 叫樊笼也罢, 怎么处理, 顺其自然好了。
这两天, 陈琮拎着保健品, 大摇大摆地又去了次颜家,说是要借“看望爷爷”之名, 验证一下心里的猜测。
肖芥子不想让他去,毕竟他刚暴露, 还这么大剌剌上门,多少是有点欠抽。但陈琮很坚持, 再加上陈天海确实在颜家,总不能和颜如玉交恶之后, 就不管这个“爷爷”了, 所以, 也就由他了。
好在, 陈琮平安归来。
如他所料, 颜如玉除了冷嘲热讽两句、翻了他几个白眼之外,居然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这坐实了他的猜测:自己即便暴露,短期内也不会有危险,颜如玉对他,好像有什么长久谋划。类似猪要养肥点才开宰,自己现在,还不到宰的标准。
所以他极力劝说肖芥子:“你暂时还是跟我一起回去吧,我现在就是个大保护罩你知道吗?颜家不动我,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也就不会动你,咱们至少短期内安稳啊。在这段期间,咱们可以未雨绸缪,由家猪长成野猪,他们真来宰,咱就创死他们,怎么样?”
肖芥子笑得前仰后合,她头一次听到,有人把自己比作“家猪”,而且,就跟长成野猪有多光彩似的。
笑完了,摇摇头,还是那句话:“不了。”
被连拒两次,陈琮也猜到了她有要做的事,且这事必然跟姜红烛的临终交代有关,肖芥子既然不想说,他也不便多问。
他就是担心肖芥子的身体:“可是你这病,身边离不了人啊。”
肖芥子倒是很轻松:“你放心,病也是讲基本法的,这次发作得这么大,它一定会有一段时间的休眠期,短期内我肯定没事的。”
陈琮忧心忡忡的,也忘了“避谶”这回事了:“那万一呢?要么你想去哪,我陪你一起去吧。”
肖芥子说他:“店不开了?员工不养了?爷爷的事不查了?梁婵不是还预约你当保镖吗,你也不去了?”
陈琮不说话了,他也觉得,自己这样有点不务正业,再说了,一路跟陪,他也师出无名啊。
隔天,两人就一起出发了。
原本,陈琮回家的路线是先坐高铁到南昌、再飞机回洛阳,但这次,他直接买了两张直达的高铁票,全程得近七个小时。
依他的想法,这样在车上还能多聊会,但事与愿违,上了车之后,前后都吵嚷,还有熊孩子动不动哀嚎,压根也不方便交谈。
肖芥子忍受了会噪音之后,索性闷头睡觉。陈琮看了会沿途的窗景,也打起了盹,还做了个梦。
梦里,还是在这趟火车上,乘务员推了卖盒饭的小车过来叫卖,陈琮要了两份盒饭,准备扫码付钱。
乘务员却一把摁住他的手,说:“这盒饭不是付钱拿的,要猜谜才能送。”
陈琮愕然抬头,这才发现,乘务员居然是爷爷陈天海。
他自信满满,让陈天海出题。
陈天海说:“你可得看好了啊。”
说完了,仿佛舞台表演,拿腔拿调地转了个身,后脑勺上,赫然一张笼罩在雾里的、带笑的脸。
脸上的那张嘴开开合合、追着他问:“猜出来了吗?”
陈琮吓得冷汗直冒,瞬间觉得车上安静了。
转头看时,前后左右,整个车厢,所有的乘客都站起来了、人偶般齐刷刷面朝着他。
那些脸都像陈天海的后脑勺,模糊在雾里,只剩下无数张嘴一起发问:“猜出来了吗?”
模糊间,陈琮觉得有人在推他,继而听到肖芥子的声音:“陈琮?陈琮?我要走啦。”
陈琮一惊,努力睁开眼睛,问她:“到长临河了?”
这是两人商量好的,买同一车次的长途票,这样,颜如玉追查起来,会以为她是和陈琮同行,但其实,她会在中途某一站悄悄下车。
之所以选长临河,是因为列车在这停得久,有十多分钟,不像别的站,开门关门慌慌张张两分钟,道别都道得走倍速,只来得及挥个手。
肖芥子点头:“已经到了。”
这么快,陈琮揉着眼睛站起来:“我送送你。”
肖芥子嗯了一声,穿上外套,先往外走。
陈琮拎着包跟在后面,看到她后背上的布贴,不觉好笑。
外套是他买的那件,可惜被廖飞拿刀子戳了七八个窟窿,主要分布在后背,依陈琮的意思,坏成这样,重买一件好了,但肖芥子不乐意。
她表示就要这件,再买一件,也就是新而已,但这件有来历、有经历,她喜欢。所以找了个裁缝铺子,想把窟窿补起来。
打补丁不合适,留针脚又碍眼,好在现在的花样也多,铺子里有花哨的布贴供选,贴得到位的话,非但不露馅,还挺像logo多多的潮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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