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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骨樊笼(尾鱼)


“又是个相好的?看来红姐早些年,玩得很花啊。”
姜红烛冷冷回了句:“那是,我当年,长得可比你好看多了。”
徐定洋一点也不生气,反笑得更妩媚了。
她从茶几下方取出一支大红蜡烛,揿了打火机点着,待火头稳住,轻轻立在了小瓷托上。
“红姐啊,事我是给你办了,煤精镜还飘在云上、不知道几时能入手,你觉得,当前、眼下,是不是该给我点实在的好处了?我忙前忙后,一口肉都还没吃着呢。”
说完,不紧不慢,“啪啪啪”地拍了三下巴掌。
套间外头有人进来,端了个白瓷托盘,盘里有个薄胎的白瓷小碗,托盘和碗都精致得很——这架势,看上去像是要请她吃夜宵。
然而碗里空空,碗边放的也不是调羹或者筷子,而是一把锃亮锋利的小手刀。
徐定洋柔声说了句:“红姐,放点血吧,也让我咂一口,尝尝红烛美人的滋味嘛。”
一切都很顺利,登记,入住,进房。
而且,据前台说,这几天生意清淡,那间房一直是空着的,并无新的客人入住。
肖芥子进了屋,内外灯都打开,直奔小院。
这院子很小,只放了些山石盆景做点缀,肖芥子伏下身子仔细看,还拿手指去抹了抹:有一处地块土质有些细碎,显然是挖过的。
她脱下外套,撸起袖子,攥住小铁锨小心开挖。
虽然她一路都没解释,但看这架势,陈琮也知道她要做什么了:“我来吧。”
肖芥子一口回绝:“不要,男人手重,万一是什么金贵东西,被你挖坏了怎么办。”
陈琮没辙,只好坐在一边看她时拨时挖,很快,铲尖就碰着东西了:那是塑料桶砸碎了的一大片弧状桶身,其下罩着什么——显然,姜红烛也不傻,生怕硬挖会铲坏东西,拿物件罩护了一下。
肖芥子把那片桶身拿开。
入目是熟悉的红布,之前,这红布还包裹着湿土、扎成苹果形状,用作她和姜红烛的“联石”,现在,显然包了别的东西。
她把扎口解开。
里头是煤精占卜镜,还有两枚折好的纸牌:这种纸牌,又叫打画片、扇片子,八九十年代的时候挺流行,姜红烛会折也很正常。
肖芥子拿起纸牌看,背面有字。
第一枚上写着:给芥子。
第二枚上写着:转交039号。
每一枚纸牌都用胶封住了,也就是说,想拆看只能破坏性打开。
陈琮也看见纸牌上的字了,虽然好奇,但也知道这属于“私密信件”,很知趣地把目光挪开,专注于那面煤精占卜镜。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煤精镜的全貌,忍不住拿起来细细端详:这可是传闻中的五色石之一呢,天生地养,的确神奇,线条并不精细,但勾勒出的人形极其神似,看久了,会让人心生敬畏,
肖芥子拿起自己的那枚,边走边拆,走到檐灯下亮点的地方看。
里头写了两行字。
——照我说的做。
——大小石补救不了绝症,但我有办法,如果这趟没死,我教你。
肖芥子反复看了两遍,把纸张慢慢揉了揣进兜里。
陈琮抬头看她:“怎么说?”
肖芥子指浅坑里的那枚纸牌:“让我照她说的做,把纸牌送到039号……也就是颜如玉那里。”
陈琮拿起那枚纸牌,举高了透光看,看不出什么玄虚:“她都报仇成功了,为什么还要给颜如玉递信?没必要啊。”
肖芥子缓缓摇头,低声说了句:“我也不知道。”
但可以肯定,红姑在筹划着什么,这些东西,应该是在赶走她之后埋的。颜老头出事之前,对她爱搭不理,让她“管好自己、少多事”,颜老头一死,就马上联系她……
看来,自己也是姜红烛筹划中的一环。
陈琮问了句什么,肖芥子没听清。
“你说什么?”
陈琮说:“我是问你,要不要拆开了看一看。”
肖芥子一时没反应过来:“拆开了,不就坏了吗,她都用胶粘上了。”
陈琮笑起来:“转交039号,转的是信息,颜如玉怎么会知道,姜红烛原本给他的,是一个纸牌呢?拆吗?”
肖芥子心跳加速,喉头微微发干,她条件反射般看了一下身后,又看高处的墙头。
陈琮心里有数了:她要干私密的事、说私密的话之前,总这样。
他也压低声音:“快快,来。”
肖芥子迅速凑过来,挨着陈琮蹲下,灯光昏暗,两个人贼头贼脑,面向着坑、身侧放着铁锨,脑袋几乎凑到了一处,屏着呼吸拆开“转交039号”的那枚纸牌。
上头只有一行字,边上还摁了个手印。
——杀人者,春焰,徐定洋。
凌晨三点多。
颜如玉攥了瓶洋酒,一动不动地瘫坐在茶桌后,桌面上摊满碎瓷,可以想见,干爷出事之前,是坐在这儿,试图修复那个什么李自成败走时、在大户人家门口捡的瓷瓶。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出事的客厅,虽然尸体被带走、取证也告结束,客厅还是暂封,依稀可见警戒带和白粉标记。
颜如玉血红了眼,一仰头,又咕噜灌下好几口,酒劲冲上大脑,眼底一片烫热。
外头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
是老家来人了,颜如玉身子一凛,放下酒,从边门处迎出去。
大概来了两车人,七八个,打头的五十来岁,身材高大,穿半长的黑色老头羽绒服,原本花白的短发染得根根漆黑油亮。
这是上一个领039号的,按辈分,他得叫叔。
颜如玉迎上去,叫了声“叔”,又说:“按规定,干爷的尸体得验,暂时放在那了。”
那人不耐烦地挥挥手:“都解决了,今晚会带回老家。”
颜如玉嗯了一声:“那干爷是不是……进土窖?多久能再回来?”
记忆中,老家有个土窖,是家族禁地,只干爷能进,每92年,要续命的时候,就会在里头待一阵子。
那人说:“这谁能知道?看干爷的体力了,两三月、五六月,说不好。来,你过来,头低下点。”
颜如玉上前一步,略低下头。
那人狠狠一巴掌抽在颜如玉右脸上。
这巴掌用足了力气,打得颜如玉头一偏,眼前直冒金星,他晃了晃头,自嘲地笑笑,刚一抬脸,又是一巴掌直抽下来,干脆响亮。
再一抬脸,又是一巴掌,“啪啪啪”,连抽了十来巴掌,抽得颜如玉脖子都不会转了,其他人站着看,没上来劝,连动都没动一下,像庭院里站了六七根木头人桩。
十来巴掌抽过,那人也累了,甩着手腕缓劲,颜如玉抬起头,半边脸肿得跟馒头似的,嘴角全是血,脸上却仍然带着笑。
他说:“叔,你也换一边脸抽,讲究一下平衡……”
话音未落,那人反手又是一抽,如他所愿,这一次抽在左脸,而且,大概是劲儿缓过来了,这反手抽居然比正面开扇更大力,抽得颜如玉都没站住,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顶在假山尖上,顶得他眼前一黑。
那人从兜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抽得发胀的手心。
“阿玉啊,这不是我想抽你,我这是代表老颜家教训废物。”
“你办事太让人失望了,你自己想想,这段日子以来,你办成过一件事吗?”
“让你去阿喀察给干爷带补品,你没带回来,干爷让你找什么镜子,你也办砸了。这一次,系统报警,都提前给你打过招呼、让你警惕,结果呢?你到底能干什么?这还不如院子里养条狗呢。”
“干爷对你不薄啊,没有干爷,就你那个爸,卖了你都有可能。你就是这么回报干爷的?让人直冲进门、把头给斩了,你自己听听,离谱吗?我们老颜家,这几百年,兵匪战乱时代,都没发生过这种事。”
颜如玉面无表情,垂了眼,一直默默听着,到这时才说了句:“一个精神病,不可能杀得了干爷的。”
那人冷笑:“这还用你说?刚刚,我们循着地址,去找过那个目睹干爷被杀的女人了,结果你猜怎么着,笔录完之后,她根本就没回家,不知道哪去了。动动你的脑子,这是个局!长这么大个子,光会好勇斗狠有个屁用,被人耍得团团转。”
颜如玉舔了下唇边的血,抬起头,脸色很平静:“叔,这事交给我,你放心吧,做局的、下手的,一个都跑不了。干爷回来,我拎一串人头,给他压惊。”

第76章
听了这话, 那人脸色稍霁:“可别又是说得好听,手上干出点活来。干爷让你领号,机会给你了, 自己也得争气啊, 别老是让人看笑话。不是我说, 我当初做事, 可比你利索多了。”
颜如玉想笑笑,脸上火辣辣的那股劲儿过去, 有点发僵, 笑不出来了。
他说:“叔,想朝你打听个事, 姜红烛, 跟咱们老颜家有关联吗?”
那人叠好了手帕, 正要往兜里塞, 闻言一愣:“姜红烛?”
颜如玉察言观色:“叔, 你记得这人?”
那人想了想,缓缓点头:“有印象, 那是我头一次被派出去干活,那时候我才十六七, 个子都还没长全乎呢。”
颜如玉把一干人等送出店外,目送着两辆车走远, 这才慢慢走回后院。
出事之后,店里的工作人员以及后院那几个值班的, 都借口“死了人、心里害怕”, 告假的告假、旷工的旷工, 偌大前店后院, 一时间死寂非常, 鬼气森森。
这里得关一阵子了,毕竟刚出过事,有必要散一散晦气。
假山后头,似乎有人影微动。
颜如玉厉声喝了句:“谁?”
他攥紧拳头:特么的,今晚心情不好,这要是撞上个夜贼,你自求多福吧。
那人嘿嘿一笑,自假山后转出身子。
庭院的灯光很暗,暗光下,那人的脸色更青黑、黑眼圈也更重了。
陈天海。
今晚上出了这么多事,颜如玉几乎忘记这个人了。
他盯了陈天海半天:“事发的时候,你在不在?”
“在,我在楼上睡觉。”
“你就没阻止?”
“我不是说了吗,在楼上睡觉。听见动静下来,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楼下那么多人,我也不方便露面,就适当回避了一下。”
话说得没问题,但颜如玉心头憋了口恶气,不阴阳他两句不痛快。
“又在睡觉,你一天天的,怎么这么多觉?”
陈天海笑起来,笑着笑着,无限感慨,一字一顿,像是在打机锋:“没办法,越累越睡,越睡越累。你干爷……这趟死不了吧?”
颜如玉心头一震,目光渐转阴狠。
陈天海又笑了:“别紧张,我和你干爷同住这么多年,闲来聊天,多少知道点事。这么能活的人,当然是很扛得住死的。你放心,其它的,我不知道。”
颜如玉说:“你最好不知道。”
他绕过陈天海,径直往茶室去,走了没两步,听到陈天海在身后说了句:“你干爷吩咐你的事,别忘了啊。”
陈琮顺着导航,找到这家名叫“江户”的日料店。
门面装修还挺日式,门口帘幌半遮,颇有一种内里乾坤大、入店方知就里的幽深感。
出了这么大的事,颜如玉不在家善后,反而要请他吃饭,虽说理由冠冕堂皇,说是谢谢他昨晚见义勇为、仗义出手——但一来出手了也没救下颜老头、受之有愧,二来,答谢也不急于这一时吧。
他犹豫了一下,掀帘进店。
服务员领陈琮去了二楼包厢。
这是个独立的雅间,坐席挨着落地的观景窗:窗景是城市风貌,虽说不如自然景观那么沁人心脾,看点人间烟火,倒也别有风味。
颜如玉正在看窗景,听见有人进来,动都没动一下。
对此,陈琮表示理解:毕竟昨夜刚遭遇过重大变故,就别在待客礼仪上苛求人家了。
他关好门,调整了一下状态,尽量面色凝重地过来:“颜兄,节哀顺变啊。”
颜如玉身子微动,转头看他。
陈琮正要落座,一时间僵在当地:“你的脸……”
颜如玉的脸整个儿都是肿的,右边肿得更厉害些,有点淤紫,左边颜色好点,属于一般红肿。
见陈琮呆住,颜如玉反笑了,他说:“怎么,很奇怪吗?干爷死啦,我心里头难受、又自责,恨不得抽死我自己……”
说着突然抬手,狠狠一巴掌抽在脸上,啪的一记脆响,抽得陈琮头皮发麻,心说:完了,这小子有点不正常了。
颜如玉却笑得很欢畅,边笑边示意座位:“坐啊,陈兄,坐。”
待陈琮落座,他却又不笑了,面无表情地盯着陈琮的脸看,盯到陈琮毛骨悚然时,才说了句:“这家店我吃过,口味不错。我把菜单从头到尾都点了一遍,陈兄你都尝尝,不够了再点。”
说完,揿下服务铃,吩咐上菜。
店家估计早就等着了,铃一响,门一开,服务生鱼贯而入。
上清酒的,上刺身的,上豪华天妇罗和松叶蟹锅的,连餐后冰淇淋都一道上了,顷刻间,餐桌布满,佳肴美馔,琳琅满目。
颜如玉率先动筷,前一天他还嘲笑何欢吃起日料来像猪拱食槽,今天自己也好不了多少,三文鱼一筷子夹好几片,蘸了酱汁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的,吃出了有今朝没明日的感觉。
边吃边口齿不清地招呼陈琮:“吃啊,你也吃啊。”
陈琮敷衍似地拈了几筷子,食不知味。
正想再说几句场面话,颜如玉筷子一搁,抓了把纸巾胡乱抹了抹嘴:“陈兄,我昨天看过监控了。”
陈琮没反应过来:“啊?”
“监控,那精神病沿街一路砍杀的监控,陈兄你可真猛啊,那个凳子,这么使劲一抡……”
他学着陈琮的样子,努力抬起胳膊一抡,抡完了哈哈大笑,笑到一半,戛然而止,面色古怪:“但是,陈兄,我有件事不理解啊。”
这一惊一乍的,陈琮神经都绷上了:“你说。”
“你为什么救他们呢?”
“他们?”
“对啊,就是那几个被砍的,你为什么要救他们呢,我不理解。”
陈琮听不懂了:“为什么不救呢?”
“因为他们跟你没关系啊。”
陈琮搁下筷子:“我看那个精神病拿的是刀,觉得自己有那个能力救,顺手就救了。这还要区分被砍的跟我有没有关系?谁还没个三灾两难的?这要是我遇险,我也希望有人救我啊。”
“再说了,那几个人,都是普通人,应该都有家庭,万一出了事,伤心的是一大家子……”
颜如玉冷冷打断他:“我没家人,代入不了。说起来,陈兄你也没家人啊,你还操心别人伤不伤心?”
陈琮匪夷所思:“你什么意思?”
颜如玉呵呵一笑:“没什么意思。”
顿了顿又说:“我小时候,家里不太平,我爸赌钱,老揍我妈,顺带也打我,总之,家里头一片鬼哭狼嚎的。”
“所以,别人家吵架、打架、出事的时候,我就特喜欢开窗,听他们又哭又嚎、又吵又闹,听着听着,心里就踏实了,觉得老天还是公平的,大家都平等遭殃,不是我一家倒霉。”
“我家里哭,我也喜欢听别人家里的哭声,这样,就觉得自己跟大家一样,很温暖,不再孤独了。”
陈琮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颜兄,我觉得你心里有病,应该去看看医生。”
颜如玉语气淡淡的:“是吗?你丑,你喜欢别人美?你穷,喜欢看到别人有钱?你倒霉,天天祈祷别人好运连连?陈兄,我这样的才是正常人吧,卑劣了点,但真实,这才是人嘛。你这样的,才是被社会美德扭曲出来的完美生物,没人味了。”
陈琮不怒反笑:“我好心救个人,到你这,成没人味了?”
颜如玉没事人样:“跟你随便探讨一下而已,怎么还急了呢?”
说着,从身侧拿起一个织锦的小礼盒放到桌面上:“喏,我干爷送你的。”
陈琮看着礼盒,没动:“你干爷……送我的?”
“是啊,打开看看呗。”
颜老头授意送的,却又没在第一次拜访时给他……
陈琮拿过来,打开盒盖。
这是玉件,和田黄玉。
在阿喀察抓完石周之后,梁婵也催过他“赶紧请一块黄玉,好好结缘”、“请来了就好养石头”了,但这事是看眼缘的,他陆续也看过几块,有玉质不错的,也有雕工细腻的,但就是没入眼、不投缘。
这一件,他一看就喜欢。
玉质细腻,通身油亮,更难得的是颜色,是一种温润的鸡子黄色,微微泛红,第一眼就让人想到生命,或者初升的朝阳。
玉形是个人形,颇像襁褓里的大头娃,正咧嘴大笑,而且,仔细一看,就知道线条未经雕工,像是天生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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