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眼手机的时间,才发现已经早晨五点半了,天色大亮,鸡都不叫了。
温灼华意识到了什么:“你是不是一夜没睡?”
路京棠很少在她面前抽烟,这会儿估计是开了一夜车,困得不行了。
路京棠笑了下,不以为意的模样:“还好,刚我也眯了一下。”
温灼华有点心疼:“你家有司机,没必要你来开车的。”
“司机来开的话,哪来的二人世界?”路京棠悠悠哉哉的,挺精神,半点儿看不出来熬了一夜。
温灼华:“……”
您真的是要浪漫不要命。
她直起身,环视一周,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她给的定位,也就是十里村的村口。
村口立着个牌子,写的是“十里村欢迎您”。再往里则是一个小卖铺,里面卖一些零食和生活用品。
路京棠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环境,他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和好奇,甚至还有些许的……
期待和兴奋。
他忍不住地想,原来这就是他喜欢的人,从小生长的地方。
她可能就是在这里等公交,在小卖铺里买零食,在这个村口奔跑跳跃,大声叫“妈妈”。
路京棠甚至唇角上扬了下,转过头问温灼华:“你在这个商店里买过东西吗?”
温灼华抬头看了眼:“买过,我小的时候很爱吃这里的零食,但我妈妈不让我吃,怕吃坏肚子。每次过来都会说,‘阿姨,给我拿一个棒棒糖,你找我妈妈要钱就行’。”
路京棠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有点恋爱脑了。
温灼华只是简单叙述而已,他的眼前却似乎已经浮现出那个真实的场景来。
他甚至还觉得,一个表情淡定、但实际心虚得不行的小女孩儿……实在是可爱得不行。
要是他当时在的话,肯定忍不住会上前,逗她:“叫声哥哥,哥哥给你买。”
……好可爱,好爽,好想亲。
温灼华完全不知道路京棠脑子里在想什么,只觉得他的表情奇奇怪怪的。
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了眼路京棠,温灼华正准备说点什么,就听见有人用方言叫她:“夭夭,你回来啦?好久没见你,夭夭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温灼华转头一看,发现是邻居家大婶,就笑了一声:“是,我来看看爷爷。”
邻居家大婶恍然点头,转过头看了眼旁边的路京棠:“这是……”
她没问完,又一低头,看见了路京棠那辆不知道牌子、但看起来就很贵的车。
邻居家大婶一愣。
十里村算不上特别穷的村子,村子里也有不少村民买了车子,这本来算不上多奢侈的事。
她只是莫名其妙觉得,路京棠看起来就不像是个普通人。
温灼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路京棠,不能说是男朋友,也不想说是朋友,干脆打了个含糊笑着糊弄过去了。
她带着路京棠在小卖铺里买了点儿伴手礼,往镇上的医院去了。
邻居家大婶赶忙给儿子打电话:“哎哟儿子我跟你说,隔壁家那个夭夭!她带着个男人回来了……男人?好看的,俩人站一块可般配了。他开那个车子的标志……”
邻居家大婶仔细描述了一下那个标志的样子,儿子一惊:“妈,你看错了吧?这个牌子的车,怎么说也得几百万的。”
邻居家大婶张大了嘴巴:“多少?”
路京棠就这么把六百万的车,随意地停在了小镇医院门口。昨天刚下过雨,他看了眼附近,找了个空地——
一滩泥水里。
温灼华:“……”
温灼华一言难尽:“你倒是对你的车好点。”
路京棠懒洋洋的:“要是你觉得我对它不好,你就把车收下,你对它好点。”
温灼华:“?”
小镇的医院算不上特别大,三层楼。
他们上了二楼,找到那间病房,还没进去就听见了一个男生的声音。
听起来年纪不大,十七八岁的模样,粗声粗气的:“爸,你说堂姐是今天来吗?”
中年男人“嗯”了一声:“你正好要去南川读书了,得让你堂姐给你拿学费。”
男生应声:“我还想要新电脑,新平板跟新手机!”
“买买买。”这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语气里带着满满的宠溺,“我们光耀可是老温家唯一的希望,高考考得也好,那肯定都得买。等会儿让那个赔钱货给你买,今天就去。”
他们讲的是十里村的方言,路京棠并不能全部听懂,只能听个六七成。
但他却仍旧听得眉头直皱,甚至想捂住旁边女孩子的耳朵。
……可温灼华却仍旧神色平静。
她甚至面带微笑地在听,仿佛他们一口一个的“赔钱货”,并不是在说她一样。
更有可能,是她早已听了千百遍,无数次地摧毁再重构,直至今日,已然刀枪不入。
明明之前就已经听温灼华的导师讲了她中学时的事,也已经有所预期,可真的亲耳听到,路京棠仍旧心头发闷。
他实在不解,不解为什么有人会放着这样的孙女不喜欢。
温灼华甚至等他们再聊了几句,才面带微笑地推门进去,叫了声:“奶奶,叔叔,光耀,聊着呢?”
病房里骤然一静。
温灼华语气很平静:“想让我给光耀买东西呀?”
被称为“奶奶”的人顿了顿,又理直气壮道:“光耀可是你亲弟弟,你不给他买给谁买?”
温灼华指了指站在她旁边的路京棠:“给他买啊。”
病房里众人这才注意到她旁边的小白脸,顿时齐齐一愣。
温灼华笑眯眯的:“看见没?这把车钥匙,这车600万,就是我送给他玩玩的。他现在住的房子也是我给的,市价多少来着?”
她转头看向路京棠。
路京棠轻笑了一声,听话地按照温导的指示,扮演被包/养的小白脸:“八千万。”
病房里众人听见这钱,眼睛都快烧红了。
温灼华扬了扬下巴:“不好意思哦,钱都给他花了,没钱给光耀买东西了。”
先是一个“六百万”, 紧接着又是一个“八千万”。
病房里越来越安静,温灼华的叔叔跟她的奶奶对视一眼,两个人眼里的情绪几乎如出一辙——
嫉妒, 疯狂, 愤怒, 以及……
温灼华的叔叔温宏不自觉地搓了下手,努力笑着对温灼华道:“夭夭啊,这叔叔就要说你几句了。做人不能只看脸的, 还是要多帮扶一下亲弟弟才行,也只有亲弟弟才是靠得住的。你看, 现在光耀都考上大学了, 他以后毕业有大出息了,你这个姐姐不也沾光吗?”
路京棠眸光一瞥, 看向了一旁的温光耀。
不需他多言, 温灼华的美貌是公认的, 从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起,便是伴随着“温灼华真的很漂亮”这样的称赞的。
所以在他的预期里, 温灼华这些愚蠢的亲戚虽然傻逼, 但应该长得还不错。
但这一看,倒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了——
温光耀十七八岁的年纪,个子倒不算矮,但整个人像吹起来的气球一样膨胀肥胖。鼻梁上架着一个眼镜,脸上横肉挤得五官很小,眼睛更是不自觉地眯缝着, 看上去很没精神的模样。
如果不告诉他的话, 温光耀和温灼华站在一起,路京棠绝对不会觉得他们两个人是有血缘关系的。
路京棠打量温光耀的时候, 温光耀也在偷偷摸摸看路京棠。
男人穿了件浅色衬衣,气质如玉,脸上带了三分笑意、却依旧显得清冷。很帅,无可挑剔的帅,不管是脸、身材、甚至是虚无缥缈的气质,都帅得让同性看见就忍不住嫉妒。
温光耀推了推眼镜,一时间有些怨恨他妈。
给他的什么破基因。
温灼华听见温宏说的这么不要脸的话,也没有半点恼怒的意思。
她仍旧带着浅浅的温和笑意,转头看向温光耀,语气还挺柔和:“光耀是今年刚高考完吗?”
温光耀突然被cue到,抬头看了眼这个不算特别熟悉的堂姐,“嗯”了一声:“快报道了。”
温灼华点了点头,又笑了一下,仍旧用这和善的语气问:“我记得满分750是吧?光耀考得怎么样,有考到200分吗?”
路京棠:“噗嗤。”
病房里骤然安静。
温光耀甚至以为自己一瞬间听错了,要不然他怎么会听到他堂姐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说出来这么过分的话?
路京棠觉得温灼华怎么会这么可爱。
他还要帮忙配戏:“不好意思,我一下子想到了一些开心的事,你们继续聊,不用在意我。”
温宏脸上有些挂不住,面色沉沉地问:“什么开心的事?”
可惜了,路京棠哪里是这种“面色沉沉”就能吓住的人?
他懒懒一笑,一副“既然你问了,我就好心地告诉你吧”的模样,回答:“想到几年前夭夭高考,不小心考了全市状元。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考了703?”
温灼华摇了摇手指:“705哦,你怎么连这都记错了?”
路京棠诚恳道歉:“不好意思,实在是我低估你了。”
他们俩倒是一唱一和得挺好的,病房里的其余人却止不住地越听脸色越难看。
温奶奶看了一眼自家表情不太好的金孙,心疼得不得了,忙不迭呵斥了一声:“你这孩子在胡说什么呢!我们光耀厉害着呢,男孩子都是后期发力的。再说了,你一个女孩子,考再好有什么用?你迟早会被男生超过的。”
长到现在的年纪,路京棠从未听到过这样的言论。
如果放在别人身上,他肯定只会觉得新鲜;但听温奶奶这么说温灼华,他却止不住地一阵心疼——
他很难想象,怎么会有人只因为性别,便偏心到这种程度,甚至到了睁眼说瞎话的地步。
现在的温灼华固然早已强大到不放在心上,刀枪不入。可几岁时的温灼华呢?
她肯定是一个从很小的时候就很优秀的小女孩儿,但她会不会困惑于,为什么自己什么都做得这么好了,仍旧要被说“你迟早会被男生超过的”?
好似未来是否能取得成就,在出生那一刻就已经全都被□□官决定了一样。
她迷茫、不解、难过,直到她读中学的时候才能因为自己的强大获得自洽,终于能告诉自己“重男轻女不是我的原罪,是他们的”。
可这只是因为他的小姑娘坚韧聪慧。
但凡她自我怀疑了一些,便很可能真的相信,她的过错就在于是个女孩子。
路京棠呼出了一口气。
他极少会这么难受,哪怕在温灼华的作文里有所预料,可也因为成长的环境受限,想象不到现实远比他所认为的、更过分更让人心生厌恶。
温灼华却硬是被温奶奶这句话给逗笑了。
她的表情看起来很愉悦,“嗯”了一声点了几下头:“是,我当然知道男孩子后期发力。”
温奶奶愣了一秒。
温灼华笑眯眯的:“俗话说得好,莫欺少年穷,莫欺中年穷,莫欺老年穷,还要莫欺死了的男人穷嘛。”
路京棠这次又没忍住,再次笑出了声。
怎么回事,明明温灼华听起来像是在骂男人,但他还是听得好想笑、也好开心。
他是不是真的完了。
温奶奶被温灼华给气得一瞬间手指都在哆嗦:“你这死丫头!”
“叫谁呢?”路京棠懒洋洋一偏头,朝着温奶奶扫过来道冷冷的目光,跟刚才那个站在温灼华身后、时不时被她逗笑的“小白脸”判若两人。
他语气淡淡的,却自带从小便做为高位者的威压,“老人家,劝您想清楚再说话。”
温奶奶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老妇人,哪见过这般景象,一时间有些被压得说不出话来。
等她半晌意识过来后,一时间有些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管我们老温家的事,她是我孙女,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路京棠的表情便有些犯浑,看了眼旁边的温宏,笑了声:“有时间对夭夭指手画脚的,不如先关心一下你儿子昨晚在哪,有没有留下什么证据吧。”
温宏一怔,顿时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朝路京棠看了过来。
温奶奶有些疑惑地朝他看了一眼。
路京棠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温灼华的头发,懒得再多说什么。
温灼华也不想花时间跟这些傻逼们多费口舌,看了眼病床上一直没有清醒的温爷爷:“等爷爷醒了我再来看他。”
说完,她放下采买的伴手礼,拉着路京棠的手腕便向外走。
温奶奶看温灼华一副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模样,愈发恼怒:“你这死丫头,走什么走……”
这次不用路京棠说话,她儿子温宏倒是先一步拦住了她:“行了妈,别说话了,让她先走吧。”
温灼华直到下了楼,才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她现在早已不把这些人当作亲人,所以并不会为他们的态度感到难过和不开心,但她还是会因为“为什么人活着,不得不跟傻逼对话”而产生些许的不爽。
但仔细想想刚才被她几句话就气得跳脚的温奶奶几人,温灼华又止不住地有些得意了起来。
挺好,他们不开心,那她就开心了。
她转过头看向路京棠,又止不住地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感觉有点抱歉。”
不知道在兀自思考着什么的路京棠闻言看过来,“嗯?”了一声。
温灼华抿了下唇:“让你大老远的送我过来,还让你看了这样一场闹剧。”
只是她其实在答应让路京棠陪她来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会是这样的场景。
……但她还是答应了。
可能实在是有些冒险,可她却忍不住地,想让路京棠看看她从小到大生长的环境是什么样子的,是同他天差地别的,是有很多仿佛未开化过的人的……
她并不确定路京棠是否真的可以接受,毕竟这些是连她自己都不想再触碰的过往。
但这确确实实是构成了真正的她的一部分,她……
全都想告诉路京棠。
在温灼华近乎屏息静气等待宣判的时候,路京棠却蓦地扬眉笑了一下。
“是,”他散漫地点了点头,“感谢温导让我看到这么一场喜剧,更感谢温导赐给我的身份。”
温灼华:“?”
路京棠懒洋洋一挑眉:“你包/养的小白脸啊。怎么,一出病房就不承认了?”
温灼华:“……”
温灼华:“那就是……”
路京棠抬了抬手:“不用说什么‘那就是演给他们看的而已’,我不听。”
又被完美抢了台词的温灼华:“……”
路京棠很自然:“能这么演,就说明温导心里有我。”
温灼华稍稍一静,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仿佛这一瞬间,就连刚才在病房里堆积的一些不愉快,都全都一扫而空了一般。
路京棠也跟着眉眼稍扬了下,低头看向温灼华拉着他手腕的手,语调微压了压,有些暧昧:“不过如果温导每次感觉不好意思的时候,都可以这么补偿我的话……也挺好。”
温灼华跟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温灼华:“……”
她瞬间跟丢炸/药包一样,丢开了路京棠的手腕。
路京棠早有预料,却仍演得开心:“哎,我就知道温导果然是过河拆桥的人。”
温灼华:“。”
温灼华:“你闭嘴。”
路京棠终于闭嘴了。
温灼华满意,开始搜索了一下附近的酒店。
十里村整体而言并不算是一个特别穷的村子,这里的小镇经济也还可以,所以酒店虽然不多、但还是有的。
她唯一不放心的是:“你是不是住不习惯普通的酒店?”
没听见有人回答。
温灼华奇怪地抬头朝路京棠看去,看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点也不像没听清楚的样子,便又道:“怎么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