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才把镜子递上。
蓉姐给沈兰棠梳了一个简单的单螺髻,乌发朝着一边束起,容下一大片空间用以新头花的装饰,只见那繁花似锦的头花宛若满园春色都落在了她的头上,让人看着眼前一亮,而为防过于艳丽显得俗气,蓉姐还在发髻部分插了一支素白色的贝壳模样小簪,冲淡了左边部分的大红大紫,正好沈兰棠长得也不小家子气,这满头繁花她驾驭得很好。
“我看行。”沈兰棠点点头,道:
“这满头头花看着俗气,却也艳丽,若是长相浅淡,的确不好驾驭,但兆京多的是雍容华贵的妇人,只要营销得宜,不愁卖不出去。”
平素除非专业话题,否则不声不响的高叔开口道:“我看着挺好看,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女人喜欢那些淡得跟水似的。”
廖掌柜听得笑了:“那叫高贵,典雅。”
高叔又不说话了,仿佛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
沈兰棠端详着镜中自己,道:“这款头花,做的颜色淡了反而失去了味道,不就变得跟寻常珠花一样了。”
“人人都有随大流的心,只要满京都是这样装饰的女子,那些羞于穿紫带红的女子也能心安理得穿戴起来了。”
“小姐说的是。”
大老板的话,众人自然没意见。
“素色头花也不是没有特点。”一个声音响起,说话的是兰心,她微顶着头,目光倾斜地射在地上,仿佛正在沉思。
“艳色的头花本就足够艳丽,再添东西反而累赘,但素色头花因为素淡,可以学这个全头花在末尾坠上珍珠流苏饰品,饰品可以繁多,就和之前流行过的扇美人一样,如此一来,既不寡淡而又清雅,想来许多家教严格的闺阁女子是愿意佩戴的。”
“好主意!”沈兰棠眼前浮现扇子美人的形状,一拍手,道:“这个主意好,我单是想想就觉得很美。”
“各位还有别的意见么?”
今日还没开过口的林姨说话了:
“有个打了许久交道的夫人,人也爽气,和她夫君素来相处得好,近来她夫君幼时青梅和夫婿合离回了老家,她夫君颇是上心,我想这头花她用得上。”
这是把营销手法都想好了?
沈兰棠笑道:“那就劳烦林姨做一份具体报告了。”
此后众人又就工艺素材花色等等讨论了起来,沈兰棠不爱听毫无意义的奉承话,众人和她合作久了,说话也习惯直截了当,省了不少事 ,一场会议不到一个时辰就结束了。
沈兰棠正打算离场,蓉姐忽然屈膝一拜,吓得沈兰棠倒退半步。
她虽然已经习惯了作为主子被人殷勤服侍,但下跪磕头之类的还是免了。
“蓉姐这是作甚?”
蓉姐一字一顿,毕恭毕敬地道:“小姐,奴婢要成亲了。”
“成亲,成亲是好事啊。”沈兰棠慢慢将她扶起来。
“对方是谁?”
“也是店里的,是高叔手下一个小徒弟,名叫李得。”
“李得。”沈兰棠对这个名字不大记得,只是看了看高叔,高叔朝她点了点头。
这些人年纪经历都有相差,关系不算亲厚,但是绝对的利益共同体,高叔为人有些古板过头,能得他认同想来那人品性也不会太差。
沈兰棠温和地问道:“几日成亲啊,要办酒席么?婚后可还来店里工作?”
“二十六成亲,算命的说这天是好日子,酒席就不办了,届时拿糖到店里分,工作是肯定会工作的,我们两个想过了,只要小姐还要我们,我们这辈子都给小姐干活。”
古代人思想是淳朴啊。
沈兰棠拍拍她的肩膀,软声宽慰道:“既都是店里的人,那就是一家人,受了什么委屈你只告诉我或是高叔,我们都会为你做主的。”
“谢小姐,奴婢一辈子都会感念小姐恩德的。”
说得我怪心虚的,沈兰棠又安抚地朝她笑了笑,道:“好了好了,中午了,大家要回家的回家,吃饭的吃饭去吧,兰心,宝珠,我们也该走了。”
“是,小姐。”
两丫鬟站起来,伴着沈兰棠往外间走。
走出店后,沈兰棠回头对兰心道:“给蓉姐备一份礼物,婚礼有没有不要紧,我们心意要到。”
“明白了,小姐。”
安排完了这一切,沈兰棠才到她心怡的一家饭店吃饭。饭后她也没有回去,而是到茶馆稍作休息,紧接着,她就到了和戚桐君约定见面的书斋。
书斋二楼是雅间,说是雅间,其实就是用屏风隔开一个个空间,隔音效果自然是没有的,也就是给客人们一点私密空间。
沈兰棠拿着本书慢慢翻阅,等差不多到约定时间了,她才从雅间走出,走到外间公开区域的桌子上,防止戚桐君找不到她。时间滴滴答答过去,楼梯口传来脚步声,沈兰棠抬头望去,却不是戚桐君。
那是一个外族人,他身高约有一米七五,两肩宽阔腰身细长,加上走路时气势十足,好一副挺括身材。作为外族人,他的皮肤非常白皙,肤质也很好,用面如傅粉形容毫不为过,连带着下巴上的胡须都充满了男性儒雅的气息。
男人目光在沈兰棠身上扫过,很快挪开目不斜视地朝着窗口一个座位走去,沈兰棠也很友好地没有再打量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沈兰棠举起杯子抿了口茶,再次抬头望向楼梯口,不知道等待的人是否已经在途中。
——阿依曼见到沈兰棠,似乎不觉得奇怪,她收到的汇报里,戚桐君见面最多的就是沈兰棠,她们有固定的约会路径,才方便他们行事。
时间拉回到两个时辰前,齐王府,乳娘正要出发,却见阿依曼也跟着出来了。
“公主,你怎么也来了?”
阿依曼脱去了汉繁琐华丽的服装,身着一套朴素的汉人男子服饰,把玩着手上一把骨刀。
“我们汉克族人以骁勇善战为傲,不能冲在最前面的人不配当塔得尔的勇士,要杀戚桐君的人是我,我不会躲在我的勇士后面。”
乳娘也还未从塔得尔一贯观念中脱离出来,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劝阻她的理由,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阿依曼便随着仆从往外走,她身材高大,只需稍稍垫宽肩膀就能展现男子身形,面上修容后,她就到了沈戚二人约定见面的书斋,方便随时探听行踪。
又或者,其实她心里,还有更加深沉的想法。
“小姐,戚姑娘到了。”
宝珠站在凭栏处张望,眼尖地看到街上的人。
“到了么?”沈兰棠起身,打算到楼下接她,然她才走到楼梯口边上,一道熟悉男音触不及防地闯进耳中。
“真是巧啊,又和桐君妹妹遇见了。”
——是四皇子。
沈兰棠脚步猛地一顿,从她的角度正好能看到楼下戚桐君的身影,和站在她对面的四皇子的鞋尖。她下意识就要下楼,电光火石间,站在戚桐君身边的燕儿朝楼上看了一眼。
沈兰棠硬生生拉住了脚步。
戚桐君此前说得不错,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哪怕只是小事,恐怕也会让素来为人追捧的四皇子殿下记恨在心。
此刻白日昭昭,厅堂敞亮,又有掌柜小二在场,却也不用担心,只是——
“这个四皇子也太烦人了吧,他是狗皮膏药么,非要黏着姐姐才行?”
靠窗的雅座,正举起一个杯子的“男子”手势一顿,脸上浮现出一个茫然和震惊交错的表情,下意识地扭头看着楼梯口。
——她在说什么鬼话?!!
沈兰棠毫无察觉,她现在就像吃下了裹着数十层枇杷糖浆的糊团团,实在是恶心得不行,若是前两次遇见还能用“碰巧”形容,这一回显然是有心,刻意,蓄意为之。
他知晓自己作为皇子身份有多高贵,也深知世间对女子忠贞的严苛,却还是一次次“巧遇”,“偶遇”,丝毫不顾及此事对戚桐君可能造成的伤害。
当然了,他若是知道且忌讳,也就不会做这种事了。
这事往深里说,还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条条道道都能将四皇子驳得脸面无存,但沈兰棠不是文化人,没办法也懒得用儒家大义正气凛然地批判他,她眼下只有一个最直接的感官,就是觉得他烦人。
“简直跟个癞蛤蟆一样,死皮烂脸地扒拉着我家姐姐。”
又是一声毫无尊敬的咒骂,这一次甚至事态加重,用上了“癞蛤蟆”三个字。
癞蛤蟆?
阿依曼在心中默念这三个字,胸口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感受,他们汉人不是最讲究礼仪尊卑的么,她怎么敢这么骂他?
她看向沈兰棠的眼神带上了几分好奇。
“而且他家里不是有一个妻子了么?男人啊,就是这样,家里红旗不倒,还想外面彩旗飘飘。”
想到他的妻子,沈兰棠心里也生出几分无奈的可惜。
可惜和同情还是不太一样的,同情是单方面的情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但可惜往往还带着对对方的认同和尊重。
沈兰棠回忆起她只短暂见过两回的四皇子妃,那是一个高傲的女子,带着家乡的珍宝不远千里到达陌生的城市,用她不算宽阔的肩膀承担起两个民族和平建交的重责。
她没有她的经历,不曾负担过和她一样的责任,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心情。但遭受丈夫的背叛,绝对是一项难以容忍的侮辱。
在沈兰棠看来,戚桐君自然是世间难得的大美人,但阿依曼的冷艳高傲也有独属于她的美,那种美是充满个性的,无法复制的,和戚桐君一样独一无二,怎么会有人有了这样的妻子,还要在外面寻花问柳?
“那样美丽高贵的女子做他的妻子,还不知足,果然自古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尤其是这个四皇子,更加是个叻色,人渣,垃圾,土豆,恶人中的大恶人!”
新仇旧恨一起,沈兰棠骂人词汇连续叠加,将四皇子贬得体无完肤。
在为那个可怜的女子哀伤了数秒后,她很快又回到了正题,开始思索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四皇子彻底放弃纠缠,但是这种事连现代都找不到解决方案,古代更加难了,何况他身份在这。
要不随身藏个迷药,或者小刀?没有电击棒真是太遗憾了!
阿依曼的目光深深注视着不远处的女子,她的大脑和内心还处在她“说”的那些话的震动中,自动忽略了她后面那些需要紧急报官的词汇。
她说,自己是美丽的,是高贵的,在她的心里,自己就像草原上的猎鹰一样自由高傲。
这是她来到中原后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的评价,在此之前,所有人看向她的目光都充满了排斥和轻藐,又或者把她当做怪物。
他们汉人不是不喜欢她过于修长的四肢,挺拔的身形,白得仿若透明的皮肤,还有不同他们眸色的瞳孔么?
这样的自己,不是粗俗鄙陋,野蛮不堪的么?
这样的自己,也是美丽的 么?
阿依曼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神思陷入了恍惚。
沈兰棠观察着楼下,在外人面前,四皇子果然不敢多有动作,在戚桐君几番言辞推脱下很快离开了书斋,沈兰棠松了口气,转身朝着楼下走去。
“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没有什么。”
戚桐君朝着她笑了笑,那张娇艳多情的脸庞有几分苍白。
表面没什么,不代表心灵上没什么啊。沈兰棠叹息了一声,她现在一时半刻也想不出办法。
“我给你叫了点心,还有茶水,点心是我从冠春园买的,还热着呢。”
“那好啊,我一定要品尝看看。”
两人默契地转移话题,有说有笑地上了楼。
戚桐君走到楼上,见店内还有客人在,客气地朝他颔首致意,“男人”也客气回礼。
两个丫鬟很快拿着东西进了雅间。
楼上公开空间一时只剩下阿依曼一人,她举着杯子慢慢饮茶,大脑不断循环着方才沈兰棠的话,还有戚桐君惊鸿一瞥的绝美姿容。
那个女人的确很美,哪怕以她外族人的眼光来看,她也是很美的,美得璀璨夺目。
那样的女子,那个人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能比得上?
阿依曼再次张开手心,好奇地端详着自己的手掌。
她真的,没有比她差很多么?
沈兰棠与戚桐君坐在包厢内,沈兰棠拿出书籍,兴奋道:“姐姐,我看完话本了,写的真不错,结局也很圆满!”
“是么?我倒觉得结尾有些落于俗套了。”
“什么?!”沈兰棠震惊,她都基于这个时代的人对皇权的敬畏没有点评结局了,她竟然有!
沈兰棠好奇问:“那姐姐觉得应该如何写?”
戚桐君回忆着自己翻阅结局时淡淡失望不甘的心情,一字一句措辞着说:
“奚女本就是被迫着男装,读书进入官场都是无奈之举,与武成帝结识也是出于对他为人的看重,此后种种皆是为天下苍生,她前半生没有一日为她自己,当了皇后之后想必也是终日殚精竭虑,我想着若是她能脱下男装去掉官服,自由自主看尽大江南北就更美好了。”
“姐姐果真是我知音!”沈兰棠惊喜过望,连忙说道:
“我也觉得,她看似为后实则还是为官,既都是官,还不如封她一个闲散王爷,王爷不行,郡主也可。”
戚桐君倒没想到这一层,她不解地问:“一定要有爵位官职么?”
“当然了,要不然行走江湖被欺负了怎么办?”
好务实的她。
“等到路见不平,面对霸凌一乡的狗官拿出皇上亲赐的王爷或者郡主令牌,大喝一声:“王爷/郡主在此,还不速速下跪”,岂不是很爽?”
“……似乎也有道理。”
“这还有两本我看了觉得不错的,这本讲的是……”
两人兴致高昂地讲起了书。
桌上茶水已经凉了,靠窗位置的男子下楼重新选了本书,又叫小二换了壶茶水。
两人畅所欲言不拘小节,加上两人观念颇有相似,这一聊就聊了整整一个时辰,
临别,沈兰棠念念不舍地问:
“戚姐姐,那我们下回什么时候见啊?”
“我近日都是有空的,不过家里有几个亲戚到访,可能需要在家招待。”
“没事,我又不急,那我们暂且约五日后,还是这个时间在这里见面?”
“好啊。”
两人说完了话,慢慢走出书斋。
“我有些笔墨要到常去的墨香斋买,那儿离这儿远,但离我家里很近,你就不必陪同了。”
“好,姐姐,那我们五日后见。”沈兰棠爽朗道。
“五日后见。”
两人在书斋门口分别。
书斋里头人本就不多,两人离开后,楼上顿时显得冷清。窗口客人慢腾腾起身,在柜台上留下一锭银子,往着书斋外面走去,她步履缓慢地进入一条巷子,钻进其中一个小房子。
“公主。”做蒙面装扮的乳娘走上前。
“见到那个女人了么?”
“嗯。”
阿依曼的语气温吞,言辞含糊,那不像是要冰冷地下令杀一个人,反倒像是回到了某种熟悉而又温暖的环境,让她的整个思绪都缓和了下来。
她的胸口满满涨涨,从戚桐君和那个人走进包厢后,一股奇异的情绪就像春雨之后湖漫出的潮水般缓慢而持久地占据着她的身体,让她平日清醒冷酷的大脑陷入混沌之中。
她目光缓缓地扫过房间。
“怎么只有两个人,还有两个呢?”她出来时一共带了四个人。
“她今天回去走了不同的路线,为了防止出错,我已经让人先过去了。”
“已经过去了啊。”
阿依曼心口再次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动的潮水包裹着她的大脑,她她缓慢迟钝地重复道:“已经过去了么?”
“是的,公主。”
“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只不过是,杀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