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吸了口气,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陆景阳停住手:“很疼?”
温柠点点头,过了会儿,又轻轻嗯了一声。
因为刚哭过,声音又软又绵,乖巧得不行,像是谁来了都能捏一把。
陆景阳手上动作放轻了些,让荣顺领人去东宫取药膏。
一直等温柠脸上涂好了药,红痕消了下去,陆景阳才从思鸿阁离开。
小桃嚯地松了口气,拍了拍心口,方才她在外面听到姑娘的哭声快要吓死了,要不是素心拦着,她就冲进来了。
也不知道太子殿下做了什么,惹姑娘掉眼泪。
小桃撇撇嘴:“曹太医居然把姑娘抄的经文给了太子殿下,亏姑娘这么相信他。”
曹墨当然会给。
在他开口要的时候,温柠就知道了。
曹墨有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孙女,见到她独自一人,难免会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更何况曹墨本就是太子的人,自然知道陆景阳好字。
医者仁心,又有由头,曹墨想帮她顺理成章,完全不需要她多说什么。
温柠仔细将经书放好,唇角轻轻翘了下。
毕竟谁也不会怀疑一个小姑娘。
旁边,小桃自顾自说了会儿话,见她精神不济,便道:“姑娘是不是困了,奴婢服侍姑娘更衣入睡吧?”
温柠点了点头,她昨夜睡得迟,今日又哭多了,涂药膏的时候便有些支撑不住,若不是陆景阳非要等她脸上的红痕消掉,她这会儿已经睡着了。
第二日起来,脸上果真一点事都没有。
东宫的用度,从上到下,一应俱是最好的,除了魏临帝,其余宫里皆比不了,连一瓶寻常可见的药膏,放在别处,也是千金难求。
温柠对着铜镜照了照,放下心来。
她专心用完早膳,正一脸深仇大恨地看着药碗。
外头的帘子突然被掀开,小桃急匆匆进来:“姑娘,景仁宫来人了。”
素心忍不住皱了下眉:“什么事等姑娘吃完药再说。”
小桃表情无措,果然下一刻,后面转进来一人,对方朝温柠屈膝行了个礼,语气恭敬客气:“奴婢见过温姑娘,温姑娘万安。”
说完,不得素心反应,又接着道:“皇后娘娘请姑娘过去一趟景仁宫。”
温柠顺手把药碗搁下。
她实在不想吃药,点点头就要起身。
刚一动,便被素心轻轻按住:“我们姑娘还病着,皇后娘娘千金贵体,万一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对方笑了笑:“娘娘凤体康健,并不在意。”
她越过素心,直直看向温柠:“还请姑娘不要为难奴婢。”
温柠拍了拍素心的手,轻摇了下头表示没关系,况且来人是景仁宫的大宫女,势必要把她请过去。
素心无法,只能退一步:“姑娘先喝了药再去?”
对方笑了笑,语气倒是温和,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好听:“娘娘等得急,还请姑娘快些。”
不过温柠不在意,甚至悄悄松了口气。
那黑乎乎的药碗,又难闻又难喝,能躲一次是一次。
温柠慢吞吞从圆凳上下来,由素心给她系了件披风,又将多余的一个手炉塞给小桃。
素心本想自己跟着的,但见姑娘已经挑了小桃,只好仔细叮嘱了几句,生怕小桃一个不注意给人留下把柄。
温柠跟着听了一耳朵,没太在意,她在想上回没能成功晕过去的事。
不如这回找机会晕一晕,一劳永逸。
至于皇后为什么这么急着见她,要么是东宫派人送经文时被看见了,要么是因为太子殿下昨晚来了趟思鸿阁。
温柠垂了垂眼,想着东宫的行事风格,觉得还是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若不是她别有居心,一定能离陆景阳多远离多远。
胡乱一想,就到了景仁宫。
这一次皇后没让她在殿外站着,不过表情不善,本就肃穆的脸更显冷寒。
温柠心道,陆景阳不愧是被皇后教养长大的,这冷漠无情的性子果然有迹可循。
她没等来入座的声音,就乖乖站着。
皇后对她低头垂眼的样子还算满意,问道:“太子昨晚去了思鸿阁?”
温柠点头。
皇后脸沉了沉:“太子去思鸿阁做什么?”
温柠看了眼小桃,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小桃会意,替她答道:“回娘娘,我们姑娘写了副字,太子殿下看了喜欢,这才过来看——”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上首一声脆响,皇后啪一下在桌上,面容威仪:“伶牙俐齿,一派胡言!”
小桃一惊,赶紧跪下:“娘娘,奴婢说得句句属实。”
皇后视线扫过小桃,落在温柠身上,对方仍站着,巴掌大的脸上半点害怕畏惧的神色都没有,像是事不关己。
她眉心重重皱了起来,眼神愈发不喜:“编话也要编得像些,太子殿下怎么会看到你们姑娘写的字?”
温柠这回没伸手比划,于是小桃也没答,只喊冤。
皇后本就不喜温柠不说话,像个哑巴,眼下见她仗着口不能言,无声挑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叫来两个嬷嬷:“将人带去小佛堂面壁思过,什么时候愿意说实话,什么时候放出来!”
小佛堂建在慈宁宫附近。
原先太后住宫里时几乎日日都来诵经念佛,现在只派了几个宫人洒扫看守。
温柠被丢进其中一间,除了佛像供台,只剩跪拜用的几个蒲团,门扉吱呀一声,从身后合了起来,佛堂里的光线跟着弱了下去。
小桃自然也一道被丢了进来。
她听外头的脚步声走远,才小声问道:“姑娘,现在怎么办?”
温柠仰头看向正中的佛像,眉目低垂,宝相庄严。
供台一侧摆着线香,温柠借长明灯点了一炷,插进正中的香炉里,拜了三拜,然后恭恭敬敬跪在下方的蒲团上。
她垂头闭眼,在心里默念着往生经。
小桃本来还要说话,见姑娘的动作,索性也不问了,跟着一道跪在旁边的蒲团上,也闭眼默念起来。
从前将军夫妇就待她极好,当初若不是被副将把她从人牙子手里救下来,她现在早不知落到了哪里。
为父母念完往生经,温柠又重新添了香。
三拜之后再念,这一回,念的是祈福的经文,为侯爷夫妇还有大哥。
她念得无比虔诚恭敬,希望佛祖垂怜,保佑侯府这一世平平安安。
等全部经文念完,已经过去了近两个时辰。
温柠慢慢睁开眼,悄声道了句罪
而后身子一晃,栽了下去。
原本静谧的佛堂陡然扬起了抹浮尘,小桃猛地一惊,眼睛刹时瞪得浑圆,惊骇不已。
下一刻,跌跌撞撞奔过去,大喊道:“姑娘,姑娘醒醒!”
她不知道自家姑娘是故意的,手忙脚乱地拍门,喊得撕心裂肺,一声比一声尖:“来人,快来人!有没有人,救命啊!”
温柠很满意,小桃的嗓音比素心大多了,辛苦她一回,等回思鸿阁,一定给小桃泡润喉的茶。
小桃惊惶之下,嗓子几乎喊劈了。
外头景仁宫的人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值守佛堂的宫人以为出了大事,慌慌张张就往太医院跑。
剩下的宫人也不敢瞒着,那温姑娘毕竟是皇上带回来的,听说皇上格外疼爱,这要是在小佛堂出了事,他们几个脑袋也担不起,只能硬着头皮去殿前回话。
福林一听,险些跳脚:“怎么早不来禀!”
来禀报的小太监垂头丧气,皇后娘娘的旨意,谁敢拦,况且只是关一关,以前又不是没有过,他们哪料到能出事。
福林恨铁不成钢:“温姑娘是其他人能比的?那身子风吹一吹就能倒,哪能跪!”
两个时辰,恐怕膝上都跪出淤伤了!
皇上知道,指定要发火。
这事儿牵扯到皇后,眼下太子殿下又正巧在里面。
福林本打算等太子走了再进去,转念一想,觉得这事不能拖,于是咬咬牙,硬着头皮直奔殿内。
太医赶到的时候,小桃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刚将人安置好,皇上和太子就到了,景仁宫离得近,皇后先到一步,旁边的老嬷嬷正训斥小佛堂的宫人:“怎么办事的,这点小事就惊动皇上!”
魏临帝面露不虞:“朕要是不来,还不知道茵茵被罚跪!”
老嬷嬷噗通跪下,连声告罪。
皇后脸上挂不住:“皇上,政事要紧,这儿臣妾来处理便好。”
魏临帝已经坐了下来,声音发沉,不怒自威:“朕不急。”
皇后无法,只能在魏临帝侧边坐下。
曹墨如芒在背,顶着三道视线,仔细探完脉,又检查了一番,才起身到跟前回话:“回皇上,温姑娘这是体力不支,力竭晕过去了,并无大碍,微臣施完这两针便能醒,只是......”
曹墨顿了下:“只是......温姑娘膝上有些淤伤。”
魏临帝冷着脸上前,只看了一眼,视线就凝了起来,转身看向身后:“朕倒要听听,茵茵做了什么,值得皇后如此大动干戈。”
皇后心道不好,忍不住分辩了两句:“臣妾只是小惩大诫,命人将她关在佛堂面壁思过,并没有罚跪。”
她说的是实话,奈何皇上不信,况且关进佛堂,不就是罚跪的意思,在魏临帝眼里没差。
他冷哼了一声:“难不成是茵茵自己要跪,自讨苦吃?”
老嬷嬷护主心切,跪着膝行两步:“皇上,娘娘说的都是实话!老奴只是将人带来,什么都没做——啊!”
她话没说完,就一脚踢开。
魏临帝眼带嫌恶:“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小桃守在温柠跟前,一门心思全在姑娘身上,这会儿温柠悠悠睁开眼,她立时就发现了,小声惊呼道:“姑娘,姑娘醒了!”
在场众人皆是松了口气——温姑娘醒得及时。
曹墨上前拔了针,又诊了一回脉:“回皇上,温姑娘已经无碍了。”
温柠乍醒,尚不知怎么回事,略带茫然地眨了两下眼睛,在看在皇后时,禁不住瑟缩了下,下意识地想往魏临帝身后藏。
水雾似的眼眸怯懦无措,所有人心一揪。
魏临帝忙将人护住,轻声哄了几句,转头对上皇后,脸色又沉了下来:“茵茵这膝上的伤,皇后还没解释缘由。”
皇后表情也不好,看温柠像是在看惑乱朝纲的狐媚子,见皇上如此护着,怒意不由又添了几分,冷声道:“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便满口胡话,本宫不过略略惩治一番,免得坏了宫里的规矩。”
小桃忙分辩道:“姑娘没有胡说!”
皇后眯了下眼,向前一步,逼问道:“那你说,太子何时看过你们姑娘的字?”
思鸿阁什么人进出,她一清二楚,这些小丫鬟哪有接触到太子的机会,更何况太子就在当场,即便她冤枉了人,太子也不会驳她的面子。
皇后话一问出来,陆景阳就明白了,他不动声色看了眼曹墨。
太医令躬身告罪:“娘娘,这事是老臣擅作主张。老臣见温姑娘字写得好,于是斗胆讨要了一张,放在医箱里,之后在东宫给太子请脉时,不小心掉了出来。”
这话进可攻退可守,万一和温柠说的对不上,也留了解释的余地。
曹墨哪知道温柠根本就没分辩。
所以太子默认,一锤定音。
皇后暗暗咬牙,这种情况下绝不能让温柠占理:“皇上,您接她进宫也有半个月了,臣妾却只见过她三回,每一回都是臣妾亲自差人去请,更不要说来臣妾宫中请安了。”
魏临帝冷冷道:“茵茵还病着,请什么安!眼下没好全,又落了别的伤。”
皇后皱眉:“臣妾也是按宫里的礼法规矩办事,并无错处。”
“并无错处?那是朕苛待功臣之后?”
魏临帝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身为皇后,本该雅量,却计较这些,朕看这安不请也罢!”
说着,扫视了圈皇后身边的人:“好一个规矩礼法,朕看你不如先管教管教景仁宫的宫人!”
天子震怒,立时跪了一地。
温柠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魏临帝察觉后,赶紧缓了脸色:“茵茵不怕,朕在教训坏人,以后除了朕的旨意,其他人说的一律不用理会,知道吗?”
皇后脸白了白。
温柠半躲在魏临帝身后,轻轻嗯了一声。
回思鸿阁路上,皇上不假他人手,亲自抱温柠回去。
陆景阳落后半步,就看见温柠两条细瘦的胳膊搂着魏临帝,整个人依赖不已,一双杏眼还带着水光,唇瓣微微向下抿着,似乎仍旧惊魂未定。
眼里除了魏临帝,其他什么人都看不见,从他进小佛堂一直到现在,温柠连一次正眼都没往他这里看过。
若今日皇上没来,她打算依靠谁?
陆景阳掌心摩挲了下。
前头,魏临帝正哄人:“茵茵今日受苦了。”
他觉得应该给小姑娘一点补偿,想了想问道:“茵茵想不想骑马?朕送一只小马给茵茵,就养在宫里,等茵茵养好身子去骑马怎么样?”
温柠摇头,细声细气道:“不想骑马。”
魏临帝颇为意外:“那茵茵想要什么补偿?只要茵茵说的,朕都答应。”
温柠垂着眼帘,似乎在犹豫,过了好一会儿,才蹦出三个字来:“想看书。”
魏临帝见她纠结了半日,还以为是个什么宏伟的愿望,没想到只是想看书,转念一想,思鸿阁确实没让人备什么书册。
于是道:“茵茵想看书的话,让人领你去藏书阁,里头书册应有尽有。”
温柠杏眼一眨,弯了弯,脸上登时有了笑意。
好哄极了。
魏临帝也跟着乐了起来,笑道:“等会儿朕命人送玉牌来,到时候茵茵想去便去,不拘什么时候。”
温柠乖巧地点了点头。
陆景阳视线扫过,突然开口道:“藏书阁远,儿臣东宫的书阁倒是近些。”
“父皇,不如让温姑娘来东宫的书阁,更方便些。”
魏临帝一想,确实如此,而且温柠今日伤到了膝盖,走路不便,再加之天气愈发冷了,能少走些路便少走些。
“皇儿思虑周全。”
魏临帝点头:“茵茵先在东宫的书阁看,等来年天气转暖再去藏书阁。”
温柠抿着唇,怯生生看了眼,又飞快收回了视线。
魏临帝笑道:“皇儿多少笑一笑,茵茵也不会这般怕你。”
陆景阳不接这话,对温柠道:“东宫书阁的藏书丰厚,足够你看一个冬日了。”
温柠心道,何止一个冬日,她前世看了两年也没能全部看完。
太子殿下主动递来的机会,哪有不接的道理,不过眼下
她还不想让皇上知道她也能对陆景阳开口说话了,所以只是点了点头。
一路上,皇上都没让人把她抱去。
毕竟这会儿魏临帝还没沉迷于求仙问道,身体依旧健朗,温柠这点儿重量,有也跟没有似的,一路稳稳当当抱到了思鸿阁。
之前在小佛堂,不好处理膝上的伤,只是简单擦拭了下。
回思鸿阁第一件事自然是要上药,纱布再揭开,伤处已经红肿了起来,隐约泛着乌青。
温柠本就白,肌肤娇嫩,像是上好的羊脂玉,这么一来,膝上的淤青就更加明显了,甚至有些可怖。
魏临帝再看还是忍不住蹙眉,叮嘱曹墨:“用最好的药,小姑娘爱美,别留疤。”
“老臣省的。”
陆景阳也在看,他的视线微凝,只觉那处乌青格外刺眼,无端生出几分薄怒,像是上好的玉器突然多了道印记,哪怕知道能擦拭掉,也觉得不快。
温柠没管旁人想什么,只想让曹墨轻点。
之前跪着诵经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才觉得疼,细细密密像是有针在扎。
她怕疼怕极了,一点都忍不了,无怪从小就被人说娇气。
可偏偏温柠又生得极好,连发丝都精致漂亮得恰到好处,旁人又觉得娇气些没什么,就该这样才对。
这边才刚一瘪嘴,素心就忍不住了:“还是让奴婢来吧。”
太医令虽说医术高超,可到底是个男的,手上的动作还是重了些。
一旁的魏临帝也这么觉得,几乎是屏着呼吸看温柠上药,等全部收拾完,才松了口气。
上完药,温柠要休息。
皇上和太子一走,思鸿阁的宫人都松懈了不少。
小桃喝着润嗓子的茶,一点都不觉得疼了,还有精神给素心复述:“皇上一看姑娘膝盖上的淤痕,气得脸都黑了。”
“太子殿下表情好像没怎么变,不过立刻就吩咐人去取温水了。”
素心道:“太子殿下面冷心热。”
温柠腹诽,他心也是冷的,若不是她之前有意亲近,陆景阳怕是连一个眼神都奉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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