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做完了,素心才来得及问一句:“姑娘可有哪儿不适?”
温柠轻轻摇了摇头,她没有打算在旁人面前开口,素心小桃也不例外,思鸿阁并不是只有她们三个,还有内务府另拨来的一批宫人。
不过,温柠冲两人微微抬了下唇角。
素心和小桃惊讶不已,几乎喜极而泣:“姑娘这是缓过来了,上苍保佑,上苍保佑。”
温柠满以为今日的事儿都结束了,没想到歇了还没一个时辰,景仁宫便来了人。
对方毕恭毕敬地请她过去,说是皇后娘娘想见见她。
前世并没有这一回。
温柠垂了垂眼,跟着宫人往景仁宫去。
她前世是见过皇后的,在刚进东宫的时候,皇后以为陆景阳是喜欢她,才不顾非议一定要将她接进东宫。
故几次三番将她叫去景仁宫立规矩,那时候她因为侯府的事惊惶难安,被为难了只能默默忍着。
后来陆景阳知道,同景仁宫说了她只是暂寻庇护,皇后才放过她。
回忆不怎么舒服。
温柠小脸摆着,实在很难高兴起来。
这回,皇后将她叫过去,大约也是要给她立规矩的,再借机敲打一番。
景仁宫规矩太多,烦。
温柠眉心蹙了起来,两道柳叶眉细细地拢着。
她如今刚失了父母亲眷,就算恸哭出声,旁人也说不了什么。
景仁宫,除了皇后,陆景阳也在。
温柠瞥了一眼就收起了视线,她猜到为何这回会被皇后叫来了,太子殿下多嘴。
当今皇后并不是太子生母,陆景阳只是从小被皇后抱来养在膝下,母子感情如何温柠不知晓,但表面的敬重还是有的。
她心不在焉地听皇后说宫里头的规矩,有一搭没一搭的乱想,反正一个月之后她就能出宫,记下也用不上。
不过在听到日日请安这几个字时,温柠终于忍不住抬了下头。
皇后等了片刻,见她一声不吭,不满道:“本宫问你话,怎么不答?”
温柠一颤,像是受了惊,鸦羽似的眼睫倏然垂下。
从陆景阳的角度,看不到温柠脸色的神色,只能看到一截精巧的下巴,还有慢慢抿起的唇珠,羸弱又可怜。
陆景阳放下手里的茶盏:“母后,温姑娘受了刺激,还不能言。”
皇后一顿,问他:“皇儿怎么知道?”
陆景阳道:“之前是儿臣送温姑娘去的思鸿阁,父皇命儿臣多加照拂。”
温柠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闪露出一丝意外,陆景阳没说?
是她想错了?
陆景阳起身:“母后,我送温姑娘回去。”
说着看了温柠一眼:“温姑娘身子弱,之前走了不少路,再有半刻钟,就要站不住了。”
皇后脸上不好看,她有意没让温柠坐下,就是想给人立立规矩,但太子开口,她也不好驳了太子的面子。
陆景阳拱手告辞,温柠不想行礼,直接走了。
两人刚一离开,皇后脸就落了下来:“像什么样子,连基本的礼数都没有。”
一旁的老嬷嬷赶紧道:“娘娘消消气,这北疆来的小丫头,能懂什么,怕是连字都不识几个。”
皇后皱眉,眼神不悦:“景阳之前从不管这些事,今天却突然插手了。”
老嬷嬷宽慰道:“毕竟是皇上的吩咐,太子殿下不能不听。”
景仁宫外,素心早就等着了。
温柠一抬眼便看到了人,立刻抽出手往那边去,颇有种用完就丢的感觉。
一旁候着的东宫大太监见了,笑道:“小姑娘这是有些怕您呢。”
陆景阳不甚在意地收回视线:“回宫。”
回思鸿阁的路上,温柠就想清楚皇后为什么急着要见她了。
她今日入宫,是被皇上抱着进宫门的,消息应该早就传遍了宫里,不止是皇后,怕是宫里的人都想看一看她,奈何没有由头。
陆景阳会帮她说话,应该也是这个原因。
温柠垂着眼睛,心里默默道,这就是被皇上爱护的好处,哪怕只是表现出一点偏爱,下面的人待她便不同了,连是太子殿下也不例外。
否则,她这点小事根本入不了陆景阳的眼睛。
晚间,洗漱的时候,温柠便觉得腿有些酸胀。
入睡前,小桃特意用热帕子替她交替着敷了会儿,又细细按了一遍才罢。
没想到第二日,双腿还是异常酸软,温柠险些从床上栽下去。
景仁宫请安的事,第一日就折戟成沙,皇后面色不悦,若不是有太医证实,她差点以为温柠是装出来的。
“一个北疆长大的野丫头,居然比京城的姑娘家还娇气,连几步路也走不得,难不成以后还要用轿子抬她来给本宫请安?”
旁边的老嬷嬷道:“左不过三五日,之后看她还能有什么借口。等下回她来,老奴让她在宫门前多等些时候,给娘娘出气。”
皇后面色这才好看些,问道:“荷儿是不是有一阵子没进宫了?”
老嬷嬷点头:“是有几日了,娘娘可是想封姑娘了?”
皇后道:“几日不来,这景仁宫里的笑声都少了。”
老嬷嬷会意:“老奴这就派人去传话。”
这边,思鸿阁里,暖香阵阵。
温柠无暇顾及其他,一门心思都在自己的腿上。
早知道会这么酸,她才不管陆景阳,肯定要坐软轿的,眼下还要施力按腿,温柠咬着唇才没叫出声。
可实在太疼了,温柠没忍住,眼一眨,原本悬在眼眶里的泪珠直接滚了下来,两颊鼻尖都泛起了红。
福林原本是替陛下来探视温柠的,这一见直接惊着了。
等知道只是路走多了,福林忍不住拍了拍心口,这温姑娘现在是皇上的心头宝呢,可不能出事。
福林多看了几眼,不禁咋舌感叹,温姑娘这模样,谁瞧着不怜惜,连他看了,都觉得应该放掌心里捧起来,难怪皇上记挂。
下晚,皇上亲临思鸿阁,准备瞧一瞧温柠好些了没。
昨日他没来,眼下得空,皇上把思鸿阁里的布置亲自看了一遍,又让人添了不少好东西。
温柠安安静静地坐着,乖巧得不行,白白净净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哭过的样子。
等皇上在她旁边坐下,温柠用指尖将茶盏朝前推了推。
这么个小动作,让魏临帝心里无比熨帖,他喝了口茶,问:“茵茵可住得惯?”
温柠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细密的眼睫跟着垂了下去。
在场之人皆是一个念头——小姑娘这是想家了。
魏临帝看着懂事没说话的温柠,顿时升起几分歉疚之心,劝哄保证道:“茵茵放心,朕保证以后在宫里,没人能欺负你。”
温柠抬眼,黑漆漆的瞳仁定定看过来,将魏临帝看得莫名心虚,生怕小姑娘不信,连忙又找补道:“茵茵知不知道君无戏言,朕说出口的话,绝不作假。”
温柠眨了下眼,像是被说服了。
众人就见小姑娘歪头思考了几息,然后径直从圆凳上
跳下来。
全然忘了自己的双腿还酸软着,不能用力,结果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福林诶呦了一声,赶紧上前扶道:“温姑娘快坐着,要拿什么东西,指使奴才去就行。”
温柠眼睛里又蓄了层泪珠,她撇嘴忍了会儿,才朝素心比划了几下。
不一会儿,她从北疆带来的几个箱子就被搬了过来。
温柠咬着唇慢吞吞地走过去,埋头挨个找了起来。
魏临帝看得心疼极了,恨不得让人把东西全都拿出来,让温柠一一过目,不过那箱子里有大半是镇北将军夫妇的遗物,让旁人动了不好。
魏临帝只能耐下性子等着,不一会儿见小姑娘抱起一把短柄匕首。
身后的宫人俱是一惊,几乎立刻就要上前拦人,被皇上抬手压住了,不过各个紧张不已,生怕突生事端。
温柠恍若未觉,又慢吞吞地走回来,在落针可闻的气氛里,把匕首塞给了魏临帝。
魏临帝一眼就瞧出了这把短柄匕首不是大恒的产物,是北疆域外玉嵫国的东西,玉嵫国盛产宝石,刀柄上一连镶嵌了七颗,招摇不已,刀身却漆黑油亮,泛着玄色的暗光。
魏临帝握在手中试了下,刀身沉重如铁,锋刃吹发即断,除了宝石有些硌手外,确实是件上佳的武器。
若是其他人,或许会嫌宝石太繁复招摇,但魏临帝喜好如此,尤爱。
他心里一喜,故意问道:“这是茵茵送给朕的吗?”
温柠乖巧地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嗯。”
一旁,素心和小桃顿时瞪大了眼睛,她们还不知道姑娘能开口了,若不是顾忌着皇上在,这会儿已经惊呼起来了。
但即便没有喊出声,表情也是藏不住的,魏临帝顿觉心满意足。
最后,陪着温柠用了顿晚膳才慢悠悠地走人。
当晚,皇上的赏赐就下来了,流水似地往思鸿阁里送。
太医令亲自来了一趟,阵仗可比早上大了不少。
除了看腿,还细细给温柠把了一回脉,捏着胡子道:“姑娘忧思过重,气血两亏,需得温养。”
温柠点点头,她清楚自己身子如何,之后能养回来就行。
歇了三日,温柠的腿酸总算缓解了。
太医请完平安脉,特意道:“姑娘已经好全,明日便能随意走动了。”
这太医是皇后的人,一听便是暗示她明日去景仁宫请安的,温柠没理。
一直到景仁宫那边按奈不住,先来人请,温柠才过去。
等到了景仁宫,温柠却没能进到殿内。
殿里出来一个老嬷嬷,拦着她道:“娘娘等姑娘等得乏了,小憩会儿,劳烦姑娘等上片刻。”
温柠点点头,毫不意外。
她在风口站了会儿,盘算着什么时候晕比较好。
她现在的身子又虚又弱,今日在风口站一站,一定会病倒,都不用等到明早。
这场大病逃不掉,若非她这一世心智坚韧,早该在进宫的当天就爆发出来了,如今只差一个诱因。
温柠没打算站多久,至多一炷香的时间。
就在她觉得差不多可以倒了的时候,肩上蓦然一沉,温柠只觉身上一暖,手忙脚乱地扒拉住,才发现是件大氅。
她有些困难地拔开领口,刚一抬眼,便看到了陆景阳。
对方穿了件黑金色的常服,大氅想必就是他的:“怎么站在这儿?”
温柠没吭声。
她表情不太好,陆景阳坏她的事,再迟半刻钟,她戏就能演完了,偏偏赶在这个时候。
若不是凑巧,她都要怀疑对方是故意的了。
陆景阳没等到回答,自上往下打量温柠,小姑娘一整个都被罩在大氅里,纤细的身子像是撑不住大氅的重量,摇摇晃晃,稍不留神就要晕过去。
因为受了风,两颊和鼻尖都透着一层薄红,连揪着领口的手指也是,只是唇上毫无血色。
不用温柠说,陆景阳也知道她为什么会站在这儿。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见,宫里那些公主皇子来请安,在殿外等上半个时辰是常事。
这不过是景仁宫惯常教训人的手段,他之前一概不管,哪怕对方跪到晕过去,他也不会多问一句。
只是刚才,他远远看到温柠站在阶上,身形纤细,像株脆弱的幼苗,风吹一吹就会被折断,于是不知从哪升起几分怜悯之心。
陆景阳不打算插手景仁宫的事,但既然已经管了,他不可能把温柠留在这儿。
下一刻便直接将人领了进去。
宫女见着人,先是一惊,然后纷纷低头行礼:“太子殿下万安。”
内殿,皇后的声音传了出来:“皇儿来了?”
这声音可一点也不像是在小憩。
等温柠跟着陆景阳进去,皇后表情先是一喜,然后立刻落了下来。
温柠视若无睹,倒是在看到皇后身边坐着的人时,视线微微滞了下,是个熟人。
——封家的封玉荷,上辈子皇后亲挑的太子妃。
前世,魏临帝病重,群臣打着冲喜的名头催太子娶亲。
她知道这件事时反应平平,毕竟太子殿下迟迟不娶亲,群臣催过不止一次了。
那时东宫只有她一人,外人以为太子是偏爱她才一直不纳正妃,其实陆景阳纯粹是天性凉薄,冷心无情,根本没有喜爱的姑娘,又不想有人插手东宫事宜。
偶尔温柠都怀疑陆景阳是不是为了堵朝臣的嘴,才答应大哥庇护她的,毕竟东宫若是一个人没有更为离谱。
成婚当日,陆景阳连洞房都未进,就直接去了魏临帝塌前侍疾,而后一个月,封家在朝中盘踞多年的势力被悉数拔除,一连十数人入诏狱。
谁能想到太子爷连自己的婚事都能利用,群臣没想到,封家也没想到。
当时,封玉荷因为成婚当日独守空房心里有气,又不敢对太子发作,便想法子找她麻烦,不过她院子有陆景阳的暗卫守着,封玉荷连她面都没有见着。
之后,封家陆续出事,封玉荷就没心思找她了。
温柠死前,听人说太子妃疯了。
不过,温柠也没亲眼见过对方疯了的样子,说不定前世送走她的那碗毒药就是封玉荷下的。
毕竟狗急跳墙下,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温柠视线往陆景阳身上转了一圈,心道原来这么早,皇后就开始撮合两人了。
这会儿陆景阳多大,十七?
那也不算早。
温柠略一游神,皇后已经略带不耐地对她说完了话,正吩咐嬷嬷送她回去。
“今日温姑娘就先回去,明日本宫再与你说话。”
温柠心道,哪能等到明日,今晚我就要病了。
温柠预估得丝毫不差,日头刚落,她就烧了起来。
病情来势汹汹,温柠直接烧晕了过去,好在这个点宫中还没完全落钥,素心急忙去请太医。
思鸿阁的灯点了一夜,宫女忙里忙外,一直等到日光大亮,温柠的病情才稳定下来,热度也慢慢退了下去,不像开始时那般凶险。
众人皆松了口气,补眠的补眠,熬药的熬药,全都轻手轻脚。
温柠昏睡了整整一日,一直到思鸿阁再次点灯,才醒过来。
她起烧,身上出了不少细汗,但这会儿却没有半点黏腻感,干净清爽。
素心小心将她扶起来,拿了两个软枕垫在她腰后,让她靠着。
“太医说没什么大碍,只是姑娘身子太弱,才会晕过去。”
“皇上白天来看过,还赏了不少东西,都是滋补温养的上等药材,说是姑娘用完再去取。”
“姑娘别心急,慢慢调养,肯定能将养好的。”
温柠喝了口温水,点点头。
她能感觉自己在好转,得趁着住在宫里的这个月,努力把身体调养好。
上一世,她神思不安,浑浑噩噩,病了整整一个冬日,伯恩侯夫妇几乎操碎了心,生怕她就那么撒手人寰。
这次,她有把握在出宫前就将身体养好,等去了侯府,侯爷侯夫人还有大哥就都能放心了。
温柠打算得极好,结果等看到小桃端着一碗黑乎乎的东西来时,表情一下子垮了下去。
她死死抿着唇,身子往后仰,唯恐避之不及。
素心见状,忍不住笑了:“姑娘,良药苦口。”
温柠飞快地摇了下头,唰一下闭上了眼睛,连呼吸都屏住
她怕疼,怕黑,怕脏,怕惊雷闪电,尤其怕吃苦,连味儿都闻不了,可偏偏药都是苦的,连一点回甘都没有。
温柠眼泪都沁出来了,还死死贴着软枕,不肯松口。
小桃也笑了:“奴婢把蜜饯端来了,姑娘一口气喝完,再含一口蜜饯,就感觉不到苦了。”
温柠充耳不闻,才不信这些。
但药一定要喝的,温柠一直磨蹭到药快要凉了,才抿了一小口。
然后眼泪便啪嗒一声掉了下来,她控制不住,等一碗药喝完,差点哭成个泪人。
一日三次,次次如此。
温柠没觉得生病多难捱,只觉得再喝下去,她就要死了。
皇上来看她时,撞见一回,乐不可支,笑道:“朕还头一次见人喝药喝哭出来的,茵茵怎么这么娇气?”
温柠偏过半个身子,不理他了。
皇上赶紧又哄:“娇气些好,茵茵斯文秀气,可不像旁人牛嚼牡丹。”
福林在旁边听了,眼角抽了抽,喝个药可不就是仰头就灌,哪有细细品的。
不过皇上乐意哄,自然说什么便是什么。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温柠养了十日,脸色才将将好起来,还剩些轻咳。
天色一暗,素心便服侍她沐浴更衣:“姑娘早些歇息,再调养上几日,就能好全了。”
温柠也觉得这样能好得快点,乖乖合眼入睡,她实在不想再吃药了,巴不得立刻就好。
漏夜时分,一道惊雷突然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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