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跟着,滂沱大雨从天而降,几乎瞬间就拉出了一道帘幕。
素心第一时间冲到床前,见到姑娘的样子后,心头狠狠一颤,说话都打着抖:“姑娘梦魇惊悸,快去叫太医。”
小桃也快急哭了:“宫门落钥了,咱们出不去。”
素心眉心紧皱,一咬牙道:“你守着姑娘,我去景仁宫请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不太待见姑娘,但这会儿顾不得了,姑娘从小就怕惊雷,将军夫妇的噩耗传来的那日,也是个打雷天,姑娘一连几夜梦魇惊厥,之后便不说话了。
如今,眼看好转了许多,素心怎么忍心姑娘再回去之前的样子。
雨太大,撑伞无用,素心索性冒雨跑了过去。
景仁宫早就关了宫门,只有值夜的宫人,素心站在门口,心急如焚地等着结果,时不时垫起脚张望两下。
半晌,出来一个老嬷嬷:“娘娘偏头痛,早早歇下了,有事明日再说。”
说完,不等素心再开口,砰一声,直接关了门。
素心怔了怔,眼圈通红。
她想了片刻,狠狠咬了下牙根,一转身,直奔东宫。
哪怕明日被怪罪,她也认了,只要姑娘不出事,太子殿下怎么责罚都行。
东宫点灯,陆景阳披着外衣出来,只看了一眼,长眉就拧了起来,“怎么回事?”
素心急得心慌,强忍着眼泪回话:“姑娘梦魇惊悸,怎么唤都不醒,奴婢想请太医,可宫中落了钥出不去。”
“从景仁宫过来的?”陆景阳看了眼素心满身湿透的衣服,刚睡醒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素心不由打了个颤,头深深埋了下去:“是。”
陆景阳看了眼荣顺,对方会意,赶紧道:“奴才这就派人去请。”
素心心头一喜,随即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她方才在太子问到景仁宫的时候,就几乎没报什么希望了,谁知峰回路转。
陆景阳略一颔首,转身吩咐:“备车。”
素心愣了愣,一时拿不准太子殿下的意思。
还是荣顺推了下人,提醒道:“赶紧回吧,别让你家姑娘等急了。”
素心这才反应过来,太子殿下也要去思鸿阁,她刚想说不必这般兴师动众,太医去便行了,可看到荣顺微微摆了下的手,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等她赶回去,思鸿阁已经急成了一团。
小桃两眼通红:“姑娘挣扎得厉害,两三个人都按不住——”
下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宫人全都笔直地跪了下去:“太子殿下万安。”
陆景阳一步未顿,径直走了进去,床塌四周围着几个小宫女,正试图按住温柠不让她伤到自己。
见到太子殿下,几人皆是一惊,手上力道一松,就按不住了。
眼看温柠就要伤到自己,陆景阳眉心蹙了下,径直上前,一把握住温柠的手腕,将人困在怀里。
荣顺瞪着眼睛,吓了一跳:“殿、殿下!”
陆景阳摇头:“不碍事。”
温柠这点挣扎的力道,跟猫也差不了多少,他困住人,低头看去,才发现小姑娘半蜷着身子,双目紧闭,鬓角的碎发早就被冷汗打湿了,正一缕一缕地沾在面颊上,好不可怜。
因为贴得近,陆景阳察觉到温柠整个人都在细细打颤,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这么害怕。
他抬头:“曹墨还没到?”
荣顺忙道:“早就派人去了,雨天不好走,太医令年纪大了,怕是要慢些。”
陆景阳淡淡嗯了声,语气微冷:“再去催一遍,走不动就把人抬过来。”
“是,奴才这就去。”
荣顺匆匆出去,殿内无人言语,一时落针可闻,只听得到温柠细细挣动的声响。
陆景阳垂眼,看向被他按住的手,细瘦易折,苍白的手背上青色的筋脉清晰可见,跟康健一词搭不上半点边。
陆景阳不由冷哼了一声,宫里皆说父皇极其关照这个从北疆带回来的小姑娘,关照的结果就是这样?
十几日过去,半点都没养回来,还不是跟当日进宫时一样瘦?
素心刚换了件衣服进来,就听到了这声冷哼,眼皮不由跳了跳,忙道:“殿下,要不还是让奴婢来吧?”
陆景阳没应,问道:“你们姑娘在北疆时也这么瘦?”
素心红着眼睛摇头:“以前......姑娘极少生病。”
变故来得突然,不要说一个小姑娘,怕是七尺男儿也撑不住。
陆景阳低头看了片刻,他身为大恒的储君,在这个雨夜,头一次直白清楚地意识到边关将士的身后,不仅仅是一条性命,还有父母妻儿的殷殷期盼。
太医令匆匆赶过来,来不及见礼,就被带到了榻前,只看了一眼便道:“梦魇了。”
说着动作飞快地打开随身带的药箱,言简意赅道:“要施针。”
话音未落,一根细长的软针已经扎在了温柠的虎口上,温柠轻轻一颤,挣扎的力道小了下来,一点点变弱。
陆景阳起身让位,坐到一旁的太师椅上。
手边的桌案上搁着一本书,该是不久前刚被翻看过,一角微微卷起。
陆景阳随手拿起翻了几页,是本佛经。
他视线落回,双眼微微眯了下。
约莫过了半刻钟,温柠情况稳定下来。
曹墨抹了把额角的汗,到太子跟前复命:“温姑娘是被吓到了,惊惧难安下才出现的反应,微臣猜许是因为今晚的雷雨。”
素心本就在听,闻言脸色变了变。
陆景阳看了她一眼。
素心眼眶殷红,咬着牙关哽咽道:“将军和夫人出事和落棺那两日,都是雷雨天。”
一时,屋内静了下来,似乎只能听到窗外的雨声。
曹墨捏了把胡子,心里头也唏嘘不已。
见太子还在等他下文,赶忙又添了一句:“不是什么大碍,等过上些时日,温姑娘心结散了,就能好起来。”
陆景阳点头,又看了眼温柠,浅声道:“去取盒安神香。”
秋雨缠绵,哗啦啦落了半宿,直到清晨时分才终于小了下去。
温柠醒过来时,已经接近中午了,她整个人恹恹的,像是朵被霜打过的娇花,神色倦怠,无精打采。
这会儿正蔫哒哒地托着脑袋,一边打哈气,一边听素心说昨天夜里的事,她昨天夜里几乎没什么意识,只觉得又黑又冷。
等听到素心说太子殿下也来过时,温柠半晌没反应过来。
见姑娘在发愣,素心不由笑了下:“姑娘还没醒吧,奴婢一开始就说了,昨夜是太子殿下请的太医。”
“安神香也是太子殿下命人送来的。”
温柠视线转了转,落在了不远处的八角香炉上,炉嘴飘出一缕淡淡的青烟。
素心点头,也看了过去
:“昨夜就点上了。”
温柠唇瓣微微抿了下,难怪她后半夜睡得很沉。
前世,她因为侯府的事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就是靠安神香才没把自己熬昏死过去。
陆景阳虽然对她无意,照顾她也是因为大哥所托,但东宫太子还不至于苛待一个孤女,吃穿用度一应照规矩来,她悄悄算过,每月的份例大概是按着侧妃的标准划给她的。
可现在,她不住东宫,亦不是什么太子良娣,陆景阳为什么要给她安神香。
温柠的眼中透着几分茫然。
陆景阳从来不是什么多管闲事之人,甚至全然相反。
当初,她才进东宫,尚不清楚对方的脾性,又怕出错犯了忌讳,几乎什么事都要请示过对方才敢做。
她仍记得有一回小心翼翼去问时,陆景阳看她的眼神,冰冷凉薄,不近人情:“温姑娘若是有别的心思,趁早打消为好。”
她当时没懂,等回了院子反应过来,顿觉羞恼,偏偏又不能做什么,最后抱着素心狠是哭了一场。
再之后,她遇上事再没去找过陆景阳,能避就避,实在不行,便问东宫里的老人。
可现在,陆景阳为什么会管她?
若要说请太医是因为皇上看重她,那安神香是为了什么?
东宫的安神香是特制的,是宝华寺的僧人做来给太后治头疾的,还是太后疼爱陆景阳这个皇孙,才特意命宝华寺多备一份,留在东宫。
如今太后不在宫里,就只有东宫有这样的香料,该十分珍贵才是。
温柠想不通。
她咬了咬唇,看着八角香炉出了神,直到外头的冷风在窗框上拍出咚咚的声响,才微微打了个颤,清醒过来。
素心晃着手问:“姑娘在想什么?怎么一声不吭的。”
温柠没有反应,纤长的眼睫一点点落下,遮住了眼底的思绪。
是她想岔了。
她只见过几年后的陆景阳,便以为对方一直是日后那副冷漠薄情的样子。
但其实并不一样,如今的太子殿下才十七岁,还未弱冠,骨子里的矜贵高华一直都在,却并非像几年后那般高不可攀,眉眼间的冷霜还未完全冻住。
温柠心口噗通噗通,剧烈地跳动了两下。
几乎一瞬间,眼中迸出一道精光。
尚可接近。
这四个字瞬间占据了温柠的全部心神,再填不下其他想法。
重生以来,温柠第一次有如此清晰坚定的念头——她要做陆景阳身边最亲近的人,这个念头甚至盖过了讨好魏临帝。
魏临帝再过不了几年便会沉迷于修仙问道,虽未退位,但朝堂上的事大半都是陆景阳在管,太子监国,名正言顺。
她是见识过陆景阳的手段的,也见过对方勤政的样子,几乎称得上是夙兴夜寐,宵衣旰食,魏临帝留下的那些窟窿,是陆景阳熬着长夜,一个个补好的。
虽然前世温柠没等到陆景阳登基,但她坚信对方会是个好皇帝。
有什么比亲近未来天下共主更值得的事情吗?
没有的!
温柠目光灼灼,恍若瞧见了世间罕见的珍宝。
前世,她在东宫住了两年,在陆景阳跟前称得上特殊的只有一人,那就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陆焕,哪怕只是与旁人不同了几分,但这就够了。
在未来天子的心里留下一点位置,无论多少,都可保她一世荣华富贵。
毕竟,皇上金口玉言,说过太子是她哥哥。
如今机会就摆在面前,怎么能错过?
她不止想到了自己,还有楚照衡。
当初,大哥用自己和太子年幼时的交情换她被庇护,这一世,她不需要大哥把这份恩情用在她身上。
如果侯府无论如何都躲不过那场祸患,那大哥起码可以自保,不用远走边疆,一去不回。
温柠攥紧手里的帕子,指尖掐着掌心留下了几道红痕都没有发现。
她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等出宫后再要接近陆景阳,会很难。
而且,她不能做得太明显。
温柠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回忆着陆景阳的喜好。
前世,她虽然在东宫住了两年,但陆景阳的喜好厌恶,她并不清楚,太子殿下喜形不于色,人前人后都是一副端庄稳重的样子,再者她也没见过几次陆景阳人后的模样。
只有一回,对方夸过她。
那是她在房中练字,对方怎么说来着?——遒劲秀逸,清雅从容。
陆景阳眼界颇高,甚少真心实意地夸人,难得被称赞上一回,温柠到现在都记得。
她一手小楷确实写得漂亮,陆景阳本就爱字,东宫库房里收了不少名家字帖,她用来临摹过的就数不甚数。
只是不知,如今的太子殿下,眼光是不是和几年后一样。
温柠心思几转,让小桃准备了纸笔。
她没临摹什么名家大作,只照着桌上的经书一个字一个字往下抄。
一直写到晚上掌灯时分,小桃忍不住来劝:“姑娘病还没好全呢,剩下的明日再写吧。”
温柠摇摇头,做戏做全,她点灯熬了会儿,等全部抄完,才睡下。
第二日一早,太医令来给温柠复诊,就看见桌前规规矩矩摆了一沓纸,墨痕是新的,顿时皱起了眉,面色严厉:“你们姑娘身子弱,怎么能劳心费神,习字这种事等养好了病再做也不迟。”
小桃心里酸涩,忍不住道:“姑娘抄的都是经文。”
曹墨面色一顿,缓了下来,叹气道:“那也不急这么一时。”
说着伸头看了眼字帖,惊奇的发现小姑娘字写得格外不错,心思一动,试探着问道:“温姑娘,这沓纸能不能借与老夫半日?”
温柠没吭声,就是不肯。
曹墨循循善诱,保证:“老夫明日就送还回来。”
温柠看了他几眼,又犹豫了半晌,才点头。
下午,这沓纸就到了陆景阳手上。
太子略略扫了眼:“字不错。”
曹墨乐呵呵笑道:“难得听殿下夸人,这是温姑娘的字,小姑娘熬夜抄写的,今早眼睛还红着呢。”
陆景阳表情不变,看向曹墨。
曹墨尴尬地捋了下胡子,见太子殿下不接话,只好说明白些:“殿下何不吩咐人将东西送去温家老宅的祠堂,也不白白浪费了小姑娘的一片孝心,是不是?”
陆景阳随手翻动了几张:“曹老怜惜人,不如自己跑一趟。”
曹墨心道,他就是怜惜温柠,才把东西送来的,想着小姑娘若能和太子殿下多亲近些也好,毕竟有个照拂。
眼见太子殿下不松口,曹墨叹了一声:“既然殿下不愿,那还是老臣跑一趟吧。”
陆景阳没说话,不过东西留在了案头。
日落,温柠用完晚膳,正苦着脸吃药。
陆景阳进来时,她正喝到一半,一抬头,两颗泪珠就滚了下来。
陆景阳:“......”
素心怕惹了太子不快,赶忙解释了一句:“姑娘这是怕苦。”
陆景阳略一颔首,在温柠对面坐下,等了一刻钟,小姑娘才终于喝完药,脸上全是水痕,湿漉漉的一片。
又等了半刻,温柠收拾干净,吃完了蜜饯,眼尾却还耷拉着。
陆景阳看了眼素心,对方低着头退了出去。
他这才不紧不慢道:“今早的经书,可想本宫安排人手送去温家祠堂里供奉?”
温柠抬眼看了过来,表情困惑,似乎没明白他是在问什么,半晌,眼睛一亮,轻轻点了下头。
陆景阳道:“既是供奉,需每月送一回?”
温柠犹豫了下,继续点头。
陆景阳神色淡淡,道:“送去温家祠堂,于本宫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他看了眼对方顷刻抬起的眼帘,继续说道:“不过,既然要本宫帮你,至少要开口说出来。”
下一刻,便见温柠脸上惊喜的神色戛然而止,一点点落了回去。
陆景阳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声音,放下茶盏,起身要走。
只是才站起,还没迈开半步,衣摆就被人揪住了,两根纤细的手指揪着一点点布料,不用扯,只消再往前走一点,就能拉开。
陆景阳没动,纵容着自己的衣摆被人拽在手里,好整以暇地看向温柠。
对方瞪着眼睛,眼眶都红了,抿了抿唇,有些艰难地张开口,却只发出了一
点气音,一张小脸因为慌张着急,涨得通红。
陆景阳不为所动,继续等着。
可惜,温柠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陆景阳耐心售罄,转身走人。
衣摆落下,几步之遥,小姑娘憋着的一口气终于在逼迫下找到了出口:“太、太子哥哥!”
陆景阳身形微顿,紧跟着又听到了一声,只是这一声低了许多,还带上了哭腔。
他回头,看见温柠跌跌撞撞跑了过来,眼眶里的泪珠成串似的往下落。
陆景阳屈身将人接住,唇角微弯。
温柠哭得满是泪痕,将水光全擦在了陆景阳的衣襟上,心里却忍不住轻呸了声。
不管谁,都想做最特殊的那个,魏临帝如此,太子殿下亦是如此,所以她同样的招数才能成功两次。
陆景阳不知她在想什么,只知道自己把人逼急了,这会儿目的达成,心情甚佳。
顺着温柠的背慢慢哄了会儿,道:“本宫每个月十五前会派人来取。”
温柠心道,下个月她就出宫了,才用不着。
她哭了会儿,收住了声音,将陆景阳推了推,从对方怀里挣开,然后就这么垂眼站着。
陆景阳看了眼温柠抿紧的唇,不禁好笑,哭完才想起来发脾气。
而且气性不小,连唇珠都快挤没了。
“茵茵,再唤一声。”‘
温柠死都不肯,差点又要哭,陆景阳还不至于再逼她一次。
太子殿下确实不会,见她不肯,直接将人抱了起来,温柠一惊,眼都睁圆了。
下一刻便被放回到之前坐的椅子上,陆景阳唤人打了盆温水来,替她擦拭了下脸上的水光。
因为哭了好几回,温柠原本就细嫩的脸颊红了起来,像是一碰就要破开,还泛着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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