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是萧老夫人, 她从萧煜嘴里依稀知道这个老人, 是国公府极具权威的存在。
这不,上头的婆媳都不动声色打量面前的年轻妇人。
她梳着圆髻,发髻上甚少有配饰。
一张鹅蛋脸,柳叶眉, 有双含着谨慎的杏眼, 五官算不得出挑,但组合起来就恰到好处。
婆媳在京中的权贵圈里见多识广,什么美人没见过,并不觉得沈氏的样貌拔尖, 但那身被诗书浸染出来的气质却是万里挑一。
有道是腹有诗书气自华,那种文士风流的气韵是京中女郎少有的。
她们大多数被富贵熏染, 比较外放,而这女郎是一种少见的含蓄文雅。
萧老夫人心中腹诽,她见识过那封求救信的文采,跟本人倒也相符。
也忍不住牢骚,那龟孙挑女人的眼光倒是不错。自个儿肚里没有半点墨水,挑的女人倒是才貌双全。
马氏沉不住气,率先问道:“我看过沈娘子的求救信,你心中既有冤屈,为何不直接找上门来,偏求到了虞部郎中钟家去?”
这话问得高高在上,很是犀利。
魏氏听得满腹牢骚,沈映蓉起身行到二人面前,跪了下去。
魏氏见她下跪,也跟着跪下。
沈映蓉垂首应答:“不瞒夫人,惠娘心中害怕。”
马氏皱眉,“你害怕什么?”
沈映蓉:“惠娘孤身一人进京来,举目无亲,实在不敢闹到国公府。
“且惠娘被四爷养在外头,身家性命全系在他身上,不敢惹恼他,这才辗转联络到钟家,求他们出面陈情。”
马氏心中到底不痛快,“你何故多此一举,若有什么冤屈,直接求到国公府,我们自当替你做主。”
套到这话,沈映蓉满心欢喜,连忙磕头道:“多谢夫人大恩,愿放惠娘生路!”
主仆接连朝她们磕了三个头。
马氏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被套话了,事情都还没开谈呢,她就答应做主了,面露羞恼,却不敢发作。
萧老夫人瞥了她一眼,蠢货。
马氏不敢开口说话了,萧老夫人这才道:“沈氏你在信中说四郎强拆你姻缘,不顾你意愿把你带进京,且细细说与我听听。”
沈映蓉应声是,当即把前因后果细说一番,着重强调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对方也是举人,有功名等等。
一旁的马氏听得血压飙升,却不敢发作。
沈映蓉有心打这场战,早就把江玉县的事在心中过了一遍又一遍。
她绝口不提吴阅卖妻求荣,把源头推到萧煜见色起意上,反正那家伙也没什么名声。
萧老夫人可比马氏难对付,细细斟酌她的话,试图找到破绽。
“你说四郎仗势欺人,你为保家人迫不得已随他入京?”
沈映蓉答道:“回老夫人的话,惠娘别无选择。
“家有父母和幼弟,惠娘自小得他们疼爱,断不可把二老至于危险之境。”
“当年祖父把家底败得精光,父亲打小撑家不易,我实在见不得他这般为我操劳。”
萧老夫人默默掐捻佛珠,没有答话。
沈映蓉继续道:“我父亲虽是秀才,却人轻言微,阿娘与幼弟还需他支撑,断不可出任何岔子。
“他担心我在京中没有出路,这才想了法子把曾祖父的遗物送与我,碰碰运气。
“我原是不报希望的,毕竟沈家祖辈回乡后与京中的联络便断了。
“能得钟家回应,实在是万幸。他们惦念沈家祖辈曾结下的情义,愿意替我出头陈情,这才有机会面见老夫人与夫人。
“惠娘别无所求,就想回家与父母团聚,能重回夫家,还请二位准允。”
说罢又向她们磕头。
萧老夫人看着她的举动,说话有条不紊,言行举止镇定沉稳,t当真是个心智机敏的人。
若是一般的女郎,攀着萧家这样的权贵,还不使劲往上爬?
且萧煜不曾娶妻,若是会使手段的,就算不能入府做主母,做妾也能保后半生衣食无忧。
萧老夫人不信她没受到富贵迷眼,试探问:“你就这般急切盼着归家?”
沈映蓉:“惠娘打小长在江玉县,那里是惠娘的根儿,一辈子没甚出息,只想陪着父母,能与夫家重修旧好。”
萧老夫人看向马氏,示意她可以发挥了。
马氏不满道:“京中这样的繁华,莫不是还入不了沈娘子的眼?
“你沈家祖辈当年在京城何其风光,家里头难道不盼着重回京城?”
沈映蓉默了默,态度不再客气,回击道:“回夫人的话,我父亲打小便告诉我,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
“沈家与吴家结亲,便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我与吴郎佳偶天成,出入成双,偏生被萧四爷棒打鸳鸯,生生拆散带到这繁华窝来。
“诚然京中富贵,可是惠娘志不在此,也吃不消这样的富贵。
“我只想与吴郎吟诗作画,粗茶淡饭过宜州的小日子。
“萧四爷的厚爱,我无福消受,他还未娶妻,日后定有合适的女郎与他做匹配。
“我出自小门小户,且又是二嫁,自不敢高攀萧家的门楣。
“若是来萧家做妾,家中是断然不允的,惠娘也有一点子傲骨,受不得这样的屈辱。
“萧四爷把我强夺了来,不问我自身意愿,对他只有敬重,全无爱意,还请夫人与老夫人开恩,放我回去与夫家团聚。”
她回击得铿锵有力,颇有沈家祖辈的遗风,马氏无语,萧老夫人也未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老夫人忽然道:“你既然执意要回去,我便做主放你离开。”
沈映蓉心中一喜,忙磕头道:“多谢老夫人开恩!”
萧老夫人有些疲乏,做了个手势,“且先回去,府里会做安排,让你尽快离京。”
主仆二人再次磕头谢恩。
得了这样的结果,沈映蓉欣慰不已,魏氏搀扶她出去。
胡婆子见她们出来,将二人引出府。
偏厅里一片寂静,马氏忿忿不平道:“那女郎好生厉害,一颗七窍玲珑心,我说不过她。”
萧老夫人慢吞吞掐捻佛珠,“沈家祖辈好歹是朝廷的三品大员,若是后辈有点出息,何至于沦落到被你宝贝儿子抢夺的份上?”
马氏被怼得撇嘴。
萧老夫人道:“你只怕怎么都想不明白她明明可以捅到府里来,何故借钟家出手。”
马氏愣了愣,“这是因何缘故?”
萧老夫人斜睨她,冷哼道:“那丫头机灵狡猾着呢,利用钟家给她兜底,有了第三方插手,她若出了什么事,总不容易糊弄过去。”
马氏:“……”
萧老夫人:“我瞧着她那性子,跟元娘倒是挺相像,头脑聪明,清醒自持,四郎那混账东西,挑女人倒是挺有眼光。”
马氏不痛快道:“阿娘这是损他还是夸他?”
萧老夫人:“夸他。”
马氏才不信,问道:“那接下来阿娘作何打算?”
萧老夫人起身,马氏忙去搀扶。
“她既然想走,那便放她走,明儿便传信去,许些钱银打发了。”顿了顿,“越快越好,趁着四郎那混小子没回来之前打发了。”
马氏:“儿等会就去做安排。”
因着有钟家掺和进来,萧老夫人并不想惹麻烦坏了国公府的名声。
于是第二天胡婆子又去了一趟崇明巷,许了不少钱银做盘缠。
不仅如此,萧府又差人去了一趟钟府,让那边差家奴护送最为稳妥,省得路上出岔子萧府有口难言。
这正合沈映蓉的意。
当天下午主仆亲自去钟府致谢,姜氏得知她过来,忙差人去接迎。
主仆入了前厅,沈映蓉要行大礼跪拜,被姜氏扶住,随即拉着她的手入了厢房。
姜氏道:“天可怜见,兴许是祖上护佑,见不得惠娘吃苦头,这才能顺利离京。”
沈映蓉心中感激,行大礼跪拜,说道:“能得夫人伸出援手搭救,惠娘感激不尽。”
当即给她磕了几个头。
姜氏扶她起身,“我儿也跟你差不多的年岁,好好的一个姑娘,偏生遇到这样的劫难,实在是不易。
“如今国公府愿意放你脱身,得赶紧离京要紧。
“上午他们来人,让我安排护送你回乡,你回去收拾收拾,最好明日上午就走。”
沈映蓉点头,“让夫人费心了。”
姜氏:“举手之劳罢了,谈不上费心。只是世事无常,让你白受了委屈,钟家人轻言微,却没这个本事替你伸冤。”
沈映蓉:“夫人无需自责,惠娘能脱身就已是万幸。”又道,“若没有你们,这会儿兴许还在泥潭里挣扎。”
二人叙了好一阵子话。
姜氏到底心善,是个重情义的,也不耽搁她太久,叫她回去收拾箱笼,明日一早就走。
沈映蓉主仆辞别姜氏,在回去的途中,又让魏氏去见一见许婆子。
这事多亏她从中牵线搭桥,才有好结局,断不能亏待她。
回到崇明巷,青禾欢喜收拾物什。
沈映蓉是个讲究的,除了穿戴换洗的那身外,其余萧煜买的衣物皆折叠得整齐留下。
不仅衣物,还有珠钗首饰,统统都留下的。
今早胡婆子带来盘缠,已经足够她回乡了,再加之进京前萧煜曾许过钱银与沈家,做人不能太贪。
说收拾,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在这里画的画被她带走,一个箱笼便已足够盛放。
晚些时候魏氏回来,主仆在房里说起明日回家的事,无不欢喜。
这天晚上沈映蓉兴奋得睡不着,她觉得自己的运气还挺不错,虽然去年倒霉,今年好歹遇到贵人顺遂了些。
一夜无眠到天亮。
翌日一早钟府就差家奴过来接人,是个中年男人,姓李。
那人是钟府的家生子奴仆,手上有点功夫底子,驾着马车过来带她们出城。
主仆三人带着箱笼上了马车,一路畅通无阻。
恰逢钟国淮今日休沐,也特地在城外送了她们一程。
沈映蓉为表感谢,送了两幅画和钱银。她到底太穷,觉得拿不出手。
姜氏推了,钟国淮道:“这画,我们留着做个念想,钱银就不必了。
“惠娘遭此劫难,回乡立足已是不易,且山高路远,多有花费。
“你若实在有这份心意,便把你曾祖父的笔记留于我作个纪念。”
沈映蓉道:“钟郎中大义,小女在此一拜。”
她执意行大礼。
于是沈肃的遗物留作钟家纪念。
姜氏又叮嘱一番,钟国淮行事妥帖,特意写了一封信函给沈映蓉,怕路途不顺,有五品官信函开路,多一层保障。
主仆谢了又谢,才离开上了官道。
路上魏氏道:“当初娘子在来京前,夫人曾去算过一卦,说你吉人自有天相,可见那秦大娘没说谎。”
沈映蓉快慰道:“天无绝人之路,只要离了京,定能摆脱萧四郎。”
魏氏点头,“萧家既然这般痛快就放了人,待他知晓,他们定会想法子拖住他,省得再生事端。”
青禾插话道:“宜州压不住他,京中定能。”顿了顿,“若是夫人他们知道娘子回来了,不知得有多高兴。”
沈映蓉抿嘴笑,心中充满了期待。
下午国公府的萧老夫人在佛堂里静坐,胡婆子过来汇报,说沈氏已经离京。
萧老夫人“嗯”了一声,问道:“什么时候走的?”
胡婆子:“今日一早,由钟家的家奴护送出城的。”
萧老夫人点头,没再多问。
胡婆子继续道:“老奴去过崇明巷,四郎买给她的物什皆留着,钗环首饰衣物一件没带。”
萧老夫人闭目,隔了许久,才道:“老四那混账东西,回来只怕是会闹的。”
胡婆子沉默。
萧老夫人淡淡道:“倘若沈家祖辈的风光后辈能接得住,讨这样的女郎进府倒也没什么,只是今同不如往日,容不得他任性。
“你知会崇明巷的丫鬟婆子们,若是传了风声,定饶不了她们。”
胡婆子道:“老奴明白。”
萧老夫人扬手打发,胡婆子退了出去。
佛堂里又变得寂静下来,老人家继续静坐,那混账小子才去庄子没两日,待他回来了肯定会闹腾。
闹就闹吧,不过就是只顽猴,还能翻出她的五指山不成?
到底怕中途生出岔子, 沈映蓉等人忍受着颠簸,星夜兼程离开京畿。
她知晓萧煜的性子,怕其追来, 决定走陆路。
沿途春暖花开,勃勃生机, 哪怕一路颠簸, 仍旧难掩心情飞扬。
在她们逃离京畿的途中, 另一边的萧煜在庄子里被拖住了七日才返程回京t。
他回京后并未回府, 而是先去的崇明巷, 特地给沈映蓉带了不少小食讨她开心。
得知他回来, 院里的丫鬟婆子们全都如临大敌。
萧煜不知情,自顾去了沈映蓉住的厢房, 边走边喊:“惠娘。”
里头自然无人回应。
他并未生疑, 撩起门帘入内,直到看见屋里的衣物和钗环等物摆放得整整齐齐, 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
萧煜当即唤院里的程婆子, 她战战兢兢进屋来,怕挨罚,立马跪到地上,哭丧道:“请四爷饶命!请四爷饶命!”
萧煜心中血气翻涌, 克制着坏脾气, 问道:“惠娘人呢?”
程婆子不敢吭声。
萧煜不耐道:“你若敢隐瞒,我定饶不了你!”
程婆子这才哆嗦交代,说道:“老奴也不知其中情形,只知府里忽然差了胡妈妈来请娘子入府。”
当即把她知道的情况细细叙说一番, 听得萧煜满腹狐疑。
他把沈映蓉养在崇明巷一直都很谨慎,府里是怎么知道的?
萧煜觉得不对味, 经过一番细想,这才隐隐意识到去庄子只怕是为把他支出去。
问清楚程婆子的来龙去脉后,他立马离开院子回府。
本以为甄氏应该知晓些情形,结果问到她,吐了满肚子苦水。
“老奴也不清楚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四郎去庄子那天,老奴就被翠华园的婆子锁了起来,说是奉了夫人的命。
“当时老奴一头雾水,隐隐猜到应是沈氏的事败露了,但之后一直没人来审问,着实摸不着头脑。”
萧煜坐在椅子上,冷静得异常,“方才我回崇明巷,程婆子说沈氏主仆已经走了。”
听到这话,甄氏诧异不已,“什么叫走了?”
萧煜:“她们回宜州了。”顿了顿,深深地吸了口气,“背着我跑了。”
甄氏整个人愣了半晌,萧煜继续道:“是胡妈妈出面处理的此事。”
甄氏倒抽一口冷气,“四郎的意思是,夫人和老夫人定然知晓了沈氏的事?”
萧煜盯着她,眼神平静,“不然呢,谁敢私下里放她走?”又道,“好端端的,阿娘把我支到庄子里作甚?”
甄氏:“……”
她暗叫不好,欲言又止道:“四郎切莫头脑发热找老夫人闹事,她们此举,定是不想闹得太大。”
萧煜被活活气笑了,指着外头道:“沈氏是我的人,我要讨她做媳妇儿的,结果被她们给我放走了!
“有这么做亲娘祖母的吗?合着是想我这辈子打光棍?!”
见他情绪激动,甄氏连忙安抚小祖宗,“四郎莫要着急,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便是。”
萧煜一字一句道:“我要去问祖母。”
甄氏“哎哟”一声,急道:“我的祖宗,你这是要反天不成!”
萧煜克制着即将爆发的坏脾气,“这事定是祖母出的主意,阿娘那脑子,哪有这般周全?”
甄氏连忙捂他的嘴,骂道:“你疯了,敢忤逆老夫人!
“四郎听老奴一句劝,你跟沈氏压根就不是一路人,如今她走了,便让她走吧,莫要再折腾了!”
她还想继续劝说,萧煜板着棺材脸出去了,甄氏急得不行,连忙追了出去。
萧煜憋着一口怨气前往寿安堂,要找自家祖母理论。
甄氏知道拦不住他,只得差人去翠华园知会马氏。
马氏一听萧煜那小子要跟萧老夫人抬杠,只觉天都塌了。
一个老祖宗,一个小祖宗。
一个代表着掌家的权威,一个代表着闯祸的事儿精。
一老一少,闹腾起来可不得了。
萧老夫人年事已高,若是被龟孙儿气着了便是大不孝;萧煜触犯家族利益底线,若是被家法伺候,只怕屁股得开花。
马氏不做多想,连忙去寿安堂和稀泥,盼着能把这事平下来。
此刻萧煜已经来找茬儿了,二话没说,扑通跪到萧老夫人跟前,梗着脖子道:“孙儿有话想问大母,还请大母替孙儿解惑。”
萧老夫人早有心理准备,手持念珠,也不跟他兜圈子,坐在榻上不紧不慢道:“解四郎干的那些混账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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