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方哲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惠娘吉人自有天相,至多明年,定能回来。”
赵氏心中不是滋味,“她打小就养在身边,不曾出过远门,一下子去那么远,举目无亲,定会吃些苦头的。
“你也知道那孩子,素来报喜不报忧,来信说一切安好,她怎么能安好?
“跟在一个不喜欢的男人身边,饮食能不能习惯,水土服不服,有没有生病?
“昨儿晚上我梦见她,怎么喊她都不应,脸也看不清,吓坏我了。”
说罢又磕了几个头,叨叨絮絮道:“老爷子定要保佑她平安归来,若是不管事儿,以后就不给上香烧纸了。”
沈方哲无言。
这不,许是她的威胁起了作用,投出去的求救信隔了二十多天后,可算有了回应。
快到年底时太安坊的钟家差了仆人联络上许婆子,说年底比较忙,待年后会来联系。
许婆子欢喜不已,心想只要有依托,沈映蓉定能顺利进府做妾,当即找了个由头过来报信。
她特地捎了自己做的腐乳和腌萝卜干送来,跟萧家的仆人说沈映蓉嫌饮食清淡,之前喊她做些佐粥的腐乳送来。
仆人去通报,室内备年货的沈映蓉听到许婆子过来,压下心中的激动,忙叫青禾喊她进去。
许婆子被仆人带到偏厅,魏氏遣退仆人,去守门。
沈映蓉顾不上身份,忙迎了上前,试探道:“许妈妈可是有信儿了?”
许婆子向她行礼,她连忙扶她。
“有信儿了,是太安坊的钟家。”
听到钟家,沈映蓉不禁愣了愣。
当时她把希望寄托到大理寺正冯家,却不想回应的竟然是虞部郎中钟家,倒是挺意外。
许婆子压低声音道:“那边差家奴来同我说,年底主子忙,要年后才会与我这边联络,娘子且等着,定有好消息。”
沈映蓉欢喜得不行,难以压下嘴角的笑意,只要有回应就好,就怕一块石头砸下去,连水花都没有。
这些日她等得焦虑,现在可算可以松口气了。
院子里被仆人看管得紧,若总是进出定会起疑,沈映蓉行事素来稳妥,同许婆子商量下回再见面的方法。
二人并未说得太久,许婆子临走时,青禾又使了钱银给她。
待她出去后,沈映蓉握拳难掩欢愉。
这高墙大院哪里困得住她,至多明年开春,她定要翻爬出去。
只要捅到萧家那里,有钟家出面,她定能如愿以偿!
压在心中的巨石落下, 这个年沈映蓉过得轻松不少。
大年三十那天萧煜要在府中陪家人,在头天特地过来一趟。
庖厨备下好酒好菜,沈映蓉心情好, 也小酌两杯。
外头时不时响起爆竹声,丫鬟婆子们得了赏钱, 个个都喜笑颜开。
阴沉的天空不知何时下起雪来, 沈映蓉好奇出去看。
起初那雪极小, 后来竟有拇指般大t。
院里的人们很是欢喜, 魏氏道:“瑞雪兆丰年, 明年定能大丰收。”
萧煜伸手接住一片雪花, “若是往年,早下了, 今年来得晚。”
沈映蓉:“宜州甚少下雪。”
人们站在屋檐下看漫天飞雪, 萧煜怕她受凉,用大氅把她裹住。
那时他的胸膛温热坚实, 仿若铜墙铁壁般, 把她圈禁在怀里。
当天晚上下了整夜大雪,被窝里温暖缱绻,萧煜很享受这种情人间的亲昵,哪怕他知道沈映蓉的迎合并非真心。
但那又怎么样呢, 他只想把她锁在身边, 待时日长些,总能把她捂热。
耳畔的呼吸平稳,青丝交缠,十指相扣, 萧煜占有欲极强,只想日日腻歪在一起。
室内烧着炭盆, 身边的活暖炉显得多余。
沈映蓉把被子拉低了些,萧煜怕她受凉,又给盖上。她随手掀开,他盖上,如此反复数次。
她受不了把大腿压到他身上,这回萧煜老实了。
第二天萧煜要回去应付家人,沈映蓉替他穿戴。
院子里积下厚厚的白雪,树枝上压得沉甸甸,一片银装素裹。
把他送走后,沈映蓉回到房里,起兴写了两副对联。
虽然远走他乡,所幸有魏氏她们陪伴,她倒不会感觉孤独。
屋里备得有不少年货,沈映蓉在炭炉上煮羊乳茶,烤栗子桂圆干,惬意至极。
有时候她觉得萧煜确实是个合格的金主,不会发怪脾气,也从未训斥过下人,没说过她哪里不好,多数情况下涵养极佳。
到底是从国公府出来的人,就算再纨绔混账,似乎也有点底线,除了对她强求外,其他人是懒得去管的。
连魏氏有时候都觉得老天开了一个玩笑,如果一开始两情相悦的是这个人,或许日子不会过得这般拧巴。
她是对的时间遇到了错的人,他在错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
阴差阳错。
大年过后的初二那天萧煜来过,之后便被抓去走外祖那边的亲戚。
直到初九,积雪融化,许婆子才过来了一趟。
先前她们商定传递消息,许婆子在后墙那边学鸟叫。
年后沈映蓉日日盼着来信儿,有时候是魏氏在假山那边,有时候则是青禾。
听到鸟叫声,青禾机灵,从廊下过去,故意大声说话喊魏氏。
外头的许婆子认得她的声音,又叫了一会儿。
青禾说暗语,一只小小的布袋从墙头抛进来。
青禾连忙去捡拾。
许婆子得了她的回应,这才偷偷离开了。
那布袋很小一只,是许婆子缝的,里头装了一块石头。
青禾将其带进屋,偷偷道:“娘子,许妈妈来信儿了。”
沈映蓉忙从里间出来。
青禾把布袋给她,里头除了一块石头外,还有一张纸条。
上头写着正月十八在通义坊太兴寺会面,并附带了时辰和详细寮房。
沈映蓉高兴不已。
也在这时,魏氏打起门帘进屋来,她识得字,沈映蓉把纸条给她看。
魏氏沉吟道:“娘子得早做安排才好。”
沈映蓉朝青禾做手势,她出去守门。
“眼下离正月十八还有好些日,魏妈妈替我问一问这边去通义坊要多久。”
魏氏点头。
主仆二人就正月十八出门做筹谋,而另一边的钟家也为着这事费心。
也该沈映蓉运气好,钟郎中的夫人姜氏是个泼辣的,自己有闺女,看到沈映蓉的求救信后生了同情心。
钟家祖辈都是京城人,钟国淮也晓得祖辈曾受过沈肃的提拔,才得以入仕立足。
沈映蓉投出去的三封求救信,另外两家因着萧府权贵不愿去招惹,选择了无视,唯独钟国淮给了回应。
夫人姜氏是个热心肠的,那封求救信函至情至性,文采斐然,引得她落泪。
钟国淮也备受触动。
有道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曾经那般荣耀的沈家,一朝败落竟落到这般田地,也着实叫人扼腕。
夫妻二人并不清楚对方的详细情况,打算先见一见再说。
快到正月十八的前两日,萧煜过来,沈映蓉同他说起想去太兴寺拜一拜。
当时萧煜并未起疑,她成日关在院子里,出去透透气也不错。
十八那天上午萧煜陪她出门,沈映蓉心情高兴,像孩子似的雀跃。
萧煜握住她的手道:“惠娘今日心情挺不错。”
沈映蓉:“熬过了隆冬,看到太阳,心情自是雀跃。”
萧煜抿嘴笑,问道:“来京的这些日可还习惯?”
沈映蓉哄他道:“四爷处处周到妥帖,我住得习惯,连青禾都养胖了一圈。”
萧煜:“等什么时候我寻得时机把你我二人的事定下来,日后把你爹娘和阿宝也接进京,让阿宝进国子监,有萧家铺路,入仕也容易些。”
沈映蓉:“我倒是有些想家了。”顿了顿,“想家里头的那棵枣树,它陪伴了我十多年。”
萧煜:“无妨,那便把它挖进京,栽种在我们的院子里,日日伴你左右。”
听到这话,沈映蓉忍不住道:“你疯了。”
萧煜很严肃,“我没疯。”又道,“你来了京城,家里头的人或物,只要你愿意,都可以把它们带来作陪。”
沈映蓉笑,压根就没把他的话放到心上。
道不同,不相为谋。
自始至终她都未曾把萧煜划进她的人生里,他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就算有交集,也仅仅只是过客。
她不会在他身上投入分毫感情,也不会轻易再对男人动心。
今日天气好,太兴寺香客云集,他们抵达时好不热闹。
沈映蓉主仆去拜菩萨,许婆子早就在这里等候了。
还是青禾眼尖,瞧见了她的身影,在一棵树下张望。
青禾不动声色扯了扯了沈映蓉的袖口,用眼神示意。
沈映蓉顺着她的视线瞥了一眼,树下的许婆子也瞧见了她们。
怕被萧煜察觉,许婆子故意侧身,把脸转移到另一边。
现在还未到时辰,钟府的姜氏携了丫鬟婆子到秋字号寮房歇着。
不一会儿许婆子过去跟她们接头,朝姜氏行礼道:“夫人,那沈娘子来了。”
姜氏问:“她这会儿在哪里?”
许婆子应答道:“这会儿萧四爷在身边的,没法脱身,劳你先等着,我过去看看。”
姜氏对沈映蓉实在好奇,差丫鬟彩云跟着去瞧瞧。
许婆子领着她过去。
当时沈映蓉正跟萧煜说话,不知在议着什么,把萧煜逗笑了。
彩云远远地瞧了一眼,许婆子在人群中道:“那位穿杏色衣裳的女郎就是沈娘子。”
彩云道:“生得挺俊。”
许婆子:“那是,能入萧四爷的眼,自要有几分姿色。”顿了顿,“彩云姑娘先去回夫人,等沈娘子找机会脱身,我便带她来见你们。”
彩云点头,回去复命。
寮房的姜氏见她回来,问道:“如何了?”
彩云行了一礼,答道:“回夫人的话,奴婢方才看到沈娘子了,在萧四爷身边的。”
张婆子好奇道:“那女郎生得如何?”
彩云:“生得端方文雅,身段脸嘴甚好,若说是官家娘子也信得过。”
姜氏:“到底是士族家的女儿,有这般好文采,定是个了不得的。”
主仆就沈映蓉的情况唠了一会儿,而另一边的沈映蓉心血来潮说要去听禅,把萧煜带去佛堂那边。
寺庙里的高僧端坐在蒲团上说佛法,底下坐了不少信众。
沈映蓉和萧煜坐到一块儿,她想借着听禅脱身。
平时萧煜是没耐心听这些的,但见她愿意,也没有说什么,耐着性子陪同。
一旁的沈映蓉藏着心事,听得心不在焉。
莫约过了两刻钟,她压低声音说要去茅房,等会儿就回来。
当时萧煜并未起疑,还真以为她有三急。
沈映蓉悄悄起身退了出去,门口的魏氏忙上前搀扶她出去,特地留青禾在这儿盯梢,怕萧煜寻人。
主仆离开佛堂后,魏氏当即向僧人询问寮房去处。
僧人指路,二人匆匆过去。
途中遇到许婆子,双方简单寒暄两句,便一起往寮房去了。
沈映蓉时间紧,行色匆匆。
几人去到“秋”字号房,彩云领她进去,许婆子去到另一边回避,魏氏则守在门口,以便提醒她时辰。
姜氏坐在矮榻上,穿了一身黛色衣裳,看模样也不过四十多的年纪。
她梳着圆髻,有一双吊梢眼,薄唇抿得紧,给人一种不易亲近的犀利审视。
沈映蓉压下心中的激动,定了t定神儿,上前行礼问安,喊了一声夫人。
姜氏做了个虚扶的手势,上下打量她道:“你就是沈尚书的曾孙女?”
沈映蓉点头应是,当即三言两语把家中成员简单叙说一番,并取出沈肃的遗物笔记和自己的路引呈上。
姜氏接过手细细查看,路引上有详细的姓名籍贯,是她身份的凭证。
至于那块残玉和沈肃的笔记,她并不清楚。
那封求救信函被姜氏从袖袋里取出,严肃道:“你的求救信我家郎君看过了,倘若遭遇是真,那萧四郎也着实欺人太甚。”
沈映蓉连忙跪下,“这会儿萧四郎在佛堂那边,怕他生疑,我等会儿就得回去应付。
“今日夫人愿意来见我,无论结果如何,惠娘都心生感激。
“只是孤身一人来京,人轻言微,实在没有出路,这才迫不得已求到了钟家门下,还请夫人勿要责怪。”
姜氏忙去扶她,语气缓和许多。
“可怜见的,萧家权贵,那萧四郎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小霸王,人厌狗嫌的东西,你落到他手上,岂能有好果子吃?”
沈映蓉似被触动,红了眼,故意道:“我在宜州夫家琴瑟和鸣,偏被萧四郎拆了姻缘,强抢了来。
“如今被他养在外头,丫鬟婆子看得紧,甚少能随意外出,应是防着我捅出篓子来。”
姜氏犀利道:“那可不,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那混账东西胡作非为,去年春日聚众招妓闹得满城风雨,结果去了一趟宜州又夺了有夫之妇,简直猪狗不如。
“他这般把你藏着掖着,想来是怕家里头知晓。
“我若是你,定要大闹一场,闹到国公府,闹他个天翻地覆。”
沈映蓉拭了拭眼角,叹了口气,无奈道:“夫人所言甚是。
“可是惠娘一介弱女子,于萧家而言不过是蝼蚁般的存在,若是惹恼了他们,为保萧四郎名声,只怕什么时候丧命都不知。”
姜氏愣了愣,随即沉默。
沈映蓉继续道:“我之所以求到夫人这里来,是想求夫人替惠娘陈情,求国公府的主母网开一面,放我一条生路。”
姜氏若有所思,皱眉道:“你想我替你走一趟国公府,让萧家的长辈做主放你回去,是吗?”
沈映蓉再次跪下,磕头道:“惠娘无事不登三宝殿,实在惭愧求到夫人手里。
“可是京城那么大,惠娘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厚颜寄托祖辈往日结下的善缘,寻求一线生机。
“不管夫人是否愿意出面,今日得见夫人,惠娘心中甚慰,至少还有人记得沈家祖辈曾经结下的情义。”
这话说得姜氏心中沉甸甸的,再次扶她起身。
“钟家祖上的事情我是不知情的,但听郎君说,当年他们确实得了沈尚书的提拔,方才得以顺利入仕。
“后来在官场上的几年,也多亏沈尚书照拂指点,再后来沈尚书致仕回乡后,便渐渐断了联系。”
她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忽听外头传来魏氏紧张的提醒声,“娘子,该回了,恐萧四爷寻来。”
沈映蓉知道自己耽搁得有点久了,心里头不由得发慌。
姜氏见状,果断道:“你把沈尚书的遗物留与我,待我回去与郎君商议,至多三两日,不管是什么结果,总会给你答复。”
沈映蓉忙道:“多谢夫人费心。”
说罢把遗物交予她,不敢继续逗留,匆匆告辞离去。
待她走后,张婆子道:“看她那年岁,应与元娘差不多的岁数。”
姜氏点头,“兴许也不过二十出头。”顿了顿,“言行举止倒是挺沉稳,可见家中教养得不错。”
张婆子微微皱眉,“这事娘子真要管吗,那萧家到底有权势,若是得罪了,恐影响郎君的仕途。”
姜氏:“先回去商量商量再说。
“我们钟家不是无情无义之辈,当年得沈尚书指点提拔,而今沈家家道中落,那女郎又身陷囹圄,被迫做了外室,钟家若见死不救,也实在过意不去。”
张婆子闭嘴不语,知道自家主子是个热心肠的,不便多言。
外头的沈映蓉主仆匆匆回佛堂那边。
能顺利得见钟府夫人,许婆子立了大功,魏氏把事先准备好的金锞子许了两枚给她,让她勿要再露脸,怕引起萧煜怀疑。
许婆子得了赏银,麻溜消失不见。
佛堂里的青禾已经出来了,幸好她们回来得及时,原是萧煜见她这么久都未回来,差青禾去寻。
这场会面有惊无险。
沈映蓉重新回到佛堂听禅,内心安定许多,再无先前的心不在焉。
她无比虔诚,默默祈祷自己春日就能归家。
下午姜氏回府,待傍晚时分钟国淮下值回来,姜氏把沈肃的遗物拿给他看,说起今日在太兴寺见沈映蓉的情形。
钟国淮握着那枚残玉久久不语。
姜氏试探道:“我瞧着那闺女也实在可怜,成日被关在院子里,明明有好姻缘,偏被强拆成了外室。
“从宜州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举目无亲,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钟国淮看向她,理智问道:“你看过沈氏的路引?”
姜氏点头,“我看过的,籍贯是宜州江玉县人。”又道,“先前我曾听郎君提起过,沈尚书的祖籍就是江玉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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