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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着迷(茶暖不思)


嗫嚅问他:“妈妈真的不要我了吗?”
上回他无所顾忌,说得那么断然,但现在对上这小孩儿期待的双眼,纪淮周突然讲不出了。
他没回答,抓着毛巾最后撸了把湿发,轻描淡写反问:“妈妈对你好么?”
两年的分离不算很久远,但两年对于一个不足六岁的生命而言,太长了。
或许是记忆模糊了,许织夏思索了会儿,才点点头。
“爸爸呢?”纪淮周把毛巾甩到桌上,带起的风扑得蜡烛那簇火焰摇曳。
屋子像个立体的水池,暗橙色的波浪荡漾了几下。
许织夏一回想起那个人,就感觉喉咙被扼住,溺水了,呼吸困难。
小孩子不藏情绪,许织夏一局促就很明显。
她低着脑袋,小幅度摇了摇,没接收到少年投过来的那一眼端详。
纪淮周不经意想到下午徐医生的话。
目前还不能确定她的应激源。
纪淮周半坐半躺下去,精瘦结实的手臂向后撑着,手肘陷进枕头里,运动短裤下的长腿曲起一条。
他姿态懒散,静思几秒,问得随意:“哥哥对你好不好?”
许织夏这回几乎没有迟疑,一下子抬起脸,迅速又用力地连着点了好几下。
神情一本正经,别提有多肯定。
纪淮周有短瞬的怔忡,但她的反应实在太绝对了,他稍作思量,渐渐若有所思,没压住的唇角忽地勾起一丝括号。
他噙着笑,瞅住她:“不是说我。”
许织夏微微张口,不由发懵,眼里都是迷惑和茫然。
不是他,那就只有亲哥哥了……可许织夏与这个亲哥哥的感情少之又少,唯一的印象是,只要有他在,小零食就永远分不到她。
他是繁茂的树,她是长年不见天光的根茎。
许织夏下巴在枕头顶上压着,好半晌都没反应,答案不言而喻。
纪淮周看着她自己玩枕头,眼神越来越深刻。
远离了市区的鸣笛声浪和灯红酒绿,棠里镇的夜晚总是很柔静,树影婆娑,耳边只有虫鸣和水流的白噪音。
蜡烛的柔光不明不暗,照在房间里,呼吸都得到抚慰。
就像活在打喷嚏的时候,心脏停止的那一毫秒,他们还活着,但世间万事都再与他们无关。
过去良久,纪淮周听见自己静静说——
“以后我当你哥哥啊。”

第12章 海棠依旧
许织夏直愣愣看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少年,小小地琢磨片刻,而后纯真又愉快地点头“嗯”了一声,答应了。
小朋友的世界里感情没有分类,也许她根本没懂他那句话的真意,但那个晚上,许织夏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好喜欢哥哥。
此前他们每天从住处去到书院,再从书院回到住处,但日复一日的生活在那晚后有了不同。
有时晨起,纪淮周会带许织夏出去散散步。
只要放晴,街坊四邻都会出来活动,岸边那张古石象棋桌,天天有爷叔坐那儿对局,摇着蒲扇子,下了步好棋就合不拢嘴要显摆两句。
买菜的乡邻来来去去,总有那么几个围着观战,提着笼子遛鸟的大爷也会停下来逗留。
如此又住了几日后,棠里镇的居民就都知道了这对住在南渡口的兄妹,哥哥个子很高,长得比电影明星还俊,看着就是少爷脾气。
但妹妹肯定是乖宝宝。
猜他们是蒋老先生的亲眷,邻里见了就笑吟吟跟他们打招呼,也不管相不相识。
镇子里有间茶馆,一到清晨就会传出唱曲声,许织夏每回经过,都能从那扇支开的雕花木窗里看到个女人,一身旗袍,抱着琵琶,吟唱江南小调。
旁边坐着个和许织夏年龄相仿的小女孩,似乎是女人的小徒弟。
她一脸索然,每次跟着敷衍哼了两句后,就托着下巴开始偷懒了,又好动,老喜欢往窗外望。
许织夏就这么和她对上了眼。
许织夏有种被抓包的慌张,视线下意识想要闪躲,先见小女孩噌的一下挺直腰背作优雅状,梗着脖颈唱了起来,嘴唇一会儿圆一会儿扁。
小女孩冲她扬扬眉,好像在说,你看,我厉害吧。
许织夏好奇眨眼,抿住就要弯起的唇。
后来每天,两个小姑娘都像这样,隔着窗眉来眼去。
有天清晨散步到镇口那间他们常去的早茶铺,还离几米远,纪淮周突然不走了,坐到河边的石板长凳上,吊儿郎当开着腿,胳膊支膝,人俯着。
“小尾巴。”纪淮周懒洋洋叫了她一声。
许织夏眼睛亮莹莹的:“哥哥。”
他俯身坐着,高度正好能和她平视,纪淮周瞧着她,煞有其事道:“哥哥饿了。”
许织夏张了张嘴巴,声音柔软:“吃早饭。”
她那个眼神,好似真担心晚一秒他就要饿晕。
纪淮周提了下唇角,从裤兜里掏出张纸币,递过去,下巴朝她身后的早茶铺一抬:“能帮哥哥买么?”
“能的……”许织夏愣愣回答完,又愣愣把钱接了过来,才后知后觉心生胆怯。
但哥哥饿了。
许织夏慢吞吞,好不容易走出两步,马上就回来了,窘迫又为难地挨回到他身边。
小脑瓜子乱乱的,她开始胡言乱语:“哥哥……钱过期了。”
纪淮周被她惹笑,歪着脑袋看她:“钱还能过期呢?”
许织夏不吱声,小手攥着纸币轻轻拉扯。
“哥哥就坐这儿,”纪淮周说:“不会丢下你。”
这句保证,许织夏很需要。
他如此讲了,她才扭扭捏捏重新尝试,一步三回头地走向了早茶铺。
许织夏站在高高的笼屉前畏首畏尾。
她心跳嘈杂,迟迟开不出口,还是阿婶先扫见她,忙里抽空过来问:“妹妹来啦,吃什么,老样子吗?还是不要豆浆,要牛奶?”
许织夏紧绷着,过了几秒,终于点下了头。
早餐袋搂在怀里,许织夏噔噔噔地往回跑。
纪淮周一直看着她,她冲过来的时候,他手臂向外打开了点,由着她撞进来。
这小孩儿脑袋在他身前挤着,纪淮周好笑:“睡觉鬼鬼祟祟,买东西也鬼鬼祟祟呢?”
许织夏有点羞赧,又有点虚惊一场。
她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奇特的感觉,畏惧外面电闪雷鸣,终于有一天勇敢开了门,才发现原来是个艳阳天。
与人交流,似乎没有她刻板印象里的可怕。
许织夏渐渐开始没那么拘束人群了。
夏至将至,夜晚蝉鸣清脆。
许织夏每晚都跟着纪淮周坐在院子里乘凉,一人一张椅子,棠里镇的天空很干净,星星格外明亮。
隔壁不知道住着谁,一到点就开始听CD机,播放来播放去都是罗大佑的歌。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
改变了我们,
就在那多愁善感,
而初次回忆的青春……”
旋律隔着一堵青瓦白墙,许织夏都要听熟了。
纪淮周阖眼靠躺着,偶尔会悠悠地用口哨跟着吹调子,声音低沉,混着慵懒又松弛的气音。
许织夏乖乖喝着牛奶看他吹,满眼惊奇。
牙齿松开咬着的吸管,模仿他的样子,结果脸颊都鼓起来了,只发出呼呼的风声。
纪淮周掀开眼皮,就看见小姑娘嘟着嘴唇,小圆脸白白净净,学得一脸正经,反而更像在卖萌。
被他饶有兴趣地瞅着,许织夏难为情抿笑,趴过去,望着他眼神崇拜。
那几日,许织夏前所有未有的踏实,而这个水乡小镇,成了她第一个感受到归属的地方。
小镇不算大,但有他。
命运瞬息万变。
某夜,周清梧一通电话,便使得许织夏的心由晴转阴——儿童院临时要回访,就在近两日。
“明天我来接她,她必须得跟我回去了。”
手机在洗手台面,周清梧郑重的声音外扩。
许织夏握着支小牙刷,软毛抵住牙齿轻轻摩擦,笨拙但认真。闻言她慢慢停住,仰头去望身边的少年。
纪淮周也不易察觉地顿了下,不经意垂眸,视线落向腰际。
卫生间里坠着一只外接电源的小灯泡,暖色调的光落下来,照着小女孩儿的脸。
她含着口牙膏的泡沫,眼里全是对他一个人的依赖。
不用说,纪淮周直接伸手关掉了扬声,手机搁到耳畔,不给她听到,若无其事接着刷牙。
“如果她不愿意,你能陪一下吗,阿玦?”周清梧在电话里问道。
纪淮周动作利落,吐出泡沫单手漱了口,手指一勾水龙头,水流冲下来。
他抬肩卡住手机,哗啦啦的水声里,他一边冲洗,一边可有可无地回了一声。
“行。”
但许织夏只听到了这声行。
那个年纪的许织夏,心脏是一面玻璃,擦一擦就能变得明亮,也能轻易破碎。
得知自己即将被带走后,那晚她又睡魇住了。
爸爸恶狠狠地责骂,梁院长催命似的督促她服药,院医把针筒对向她,Felix恶作剧后阴笑……每张脸都在逼迫,所有的声音乱作一团,像一只只恶鬼朝她乱抓,要把她拽下三途河。
“哥哥……”许织夏拼命奔跑,去找那个人,可到处都没有他的身影。
她跌坐在地上,崩溃放声哭起来,终于有了小孩儿该有的样子。
“小尾巴……”
外面的声音关在钟罩里,好遥远。
许织夏听不见,在那个临界点,她条件反射猛地一口咬了下去。
一声忍痛的闷哼。
许织夏浑身颤抖,齿贝用力咬合。
那只胳膊硬实,甩开她轻而易举,但却一点没使劲,由着她咬。
意料中的防卫迟迟未至,许织夏在惊吓中平稳下来,泪雾混着蜡烛光,将眼前那人的面容朦胧覆盖,她神情迟钝,慢慢松了口。
少年狼尾发凌乱,为隐忍痛意,他眉头紧蹙,绷硬了下颔,那双眼睛掩在散落的额发下晦暗不明。
许织夏眼泪裹在眼眶里,满面潮湿。
以往应激时许织夏都会惊恐地躲到角落里哆嗦,但此刻她只是茫然看着他,头脑麻木。
他右手腕的拇掌和腕骨相交处,咬痕触目,两个虚线半圆血红。
这只手没避开,甚至还伸回来去捧住她下巴。
他伸手过来的瞬间,许织夏先紧紧咬住了下唇,嘴巴抿得牢牢的,像是给自己戴上了只隐形的嘴套,保护他不再被咬到。
纪淮周逗小孩儿揉弄她的脸,揉得她脑袋微晃,食指和拇指又抵到她左右两边脸颊,捏了捏,把她的牙齿捏得松开,嘴唇都嘟起来,连哭都呆萌。
“小耶都没你能咬。”
他嗓音有些干哑,大约是睡眠中被她梦呓的哭啼闹醒的。
松开她脸蛋,他一手湿津津的泪水,没说什么,起身去了卫生间,困懒的样子稀松寻常,似乎对她这一口没有所谓。
许织夏被他这么一阵揉捏,回了点魂,头脑渐渐从应激后短暂的意识障碍中抽离。
可她瘪瘪唇,转瞬又湿红了眼圈。
许织夏一抽一噎地从被窝里爬出去,攀着桌沿,用自己稚嫩的胳膊去够桌子角落的那瓶药。
她费劲拧开瓶盖,不太灵活地倒出一片。
泪水在眼里晃动了圈,在她低头去含手心的时候流下来,顺着下巴滴到木板上。
纪淮周刚握着热毛巾回到屋门口,就看到小姑娘乖乖吞下了那片白色药片。
或许至今,这是她唯一一次主动吃药。
“吐掉!”
他陡然肃声,命令的语气吓了许织夏一跳。
许织夏已经咽下去了,湿润的睫毛颤巍巍低着,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她自作主张吃药,纪淮周莫名来了火气,但见她一脸稚气,他再不高兴也都难以发作。
很奇怪,他会因为小孩儿太乖了而生气。
纪淮周克制住自己的脾气,过去给她毛巾,但还是不自觉沉着脸:“擦脸,睡觉。”
许织夏原本想认错,可他又一下变回到了以前阴晴不定的样子。
对他的胆怯复发,许织夏到嘴边的话又不敢说了,小心翼翼接过毛巾,抹干净脸。
而后纪淮周就看着这小孩儿,一声不吭抱起自己的枕头,爬回到床上,蜷缩起小小的身体,老老实实的再没有动静。
明明之前每到半夜就要赖他这里睡。
这是跟他闹别扭了么?
纪淮周准备问问她,总不能惹哭小孩儿。
但短效药的镇静作用主要是有安眠成分,见效快,何况她吞了整片,纪淮周走近时,许织夏闭着眼,鼻尖还有哭红的痕迹,不过眉眼格外安静。
纪淮周便没出声。
翌日上午许织夏没有如往常那样醒来,而纪淮周后半宿几乎没有真正入睡,时刻关注她确定她没有不良反应。
这回轮到纪淮周更换完毕衣裤,站在床边等她醒。
因药效,许织夏睡得很沉,脸蛋窝进枕头里,小孩子自然浓密的睫毛合着眼睑,完全没有要醒的迹象。
连睡相都很温顺。
纪淮周鼻息轻叹,俯身去给她掖被子,指尖碰到被套面料的刹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许织夏在纪淮周出门十分钟后睁开了眼。
阴天,屋子里光线低迷,地铺空空的,纪淮周不在,许织夏的心情同样低迷。
哥哥也不要她了……
许织夏离开阴暗的房间到院子里,默默坐到平常和纪淮周一起乘凉的椅子上。镇静药抑制神经递质,过量服用导致她目前的状态还处在一种呆滞的平静。
这个院子其实很荒凉,没有书院天井的鱼缸和植物,只有白墙下野生的杂草。
周清梧推开院门,就看到许织夏眼神空洞,一个人坐在阴天底下。
“宝宝。”周清梧一见她就笑起来,走过去蹲到她面前:“怎么自己坐这儿呢,哥哥去哪里了?”
许织夏脸又低下去了些。
她做错事了,哥哥也不会喜欢她了。
……她总在做错事。
小姑娘这副模样,周清梧看得心疼:“宝宝是不是害怕爸爸?爸爸长得严肃,但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许织夏沉默。
“不想讲话也没有关系。”周清梧手指轻柔地梳顺些她的头发:“妈妈知道你以前在儿童院吃了很多苦,以后有人照顾你了。”
周清梧柔声问:“跟妈妈回家好吗?”
许织夏目光定在地面那块边角凸起的青石板上,石缝里有杂草,因缺失养分而干枯,和她一样没有活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许织夏点了点头。
糖画铺子前,师傅一勺糖浆拉着糖丝,纪淮周冷脸看着一群只有他半截高的儿童挤在前面叽叽喳喳。
他在队伍最后面。
单手拎着早餐袋,一手插兜,站姿懒散,眉眼间有淡淡不爽的情绪。
疯了吧。
他居然在这里排队给那个小孩儿买糖画。
纪淮周呼吸都郁闷,却又没一走了之。
师傅刚做出一只蛟龙糖画,有个顽皮的小男孩伸手就拿走了。
旁边的小女孩跺脚:“陶思勉!这是我的龙!”
“我的,就是我的。”陶思勉笑嘻嘻就要跑,结果人多,一转身龙尾巴撞掉了。
他傻眼,突然老实,把糖画还回去:“你的龙。”
小女孩嫌弃看着糖画,也不想要了,手背到身后:“你的龙。”
“你的龙。”
“你的龙!”
范师傅笑着劝架,说给他们重新做。
陶思勉心虚,见她叉着腰气呼呼,主动聊天求和:“孟熙,你今天为什么没去学评弹?”
孟熙顿时苦着小脸:“那个小漂亮,她今天没来听我唱。”
“小漂亮是谁呀?”
“小漂亮就是一个漂亮的小漂亮。”
陶思勉若有所思,回过头,迫于纪淮周的气场,他没敢抬头,只眼睛偷偷往上瞟:“是这个哥哥的妹妹吗?”
小男孩自以为的悄悄话,纪淮周听得一清二楚。
纪淮周斜睨过去,小女孩也正直溜溜仰望过来。
他这半扎狼尾,兽面耳骨夹,以及坎肩无袖背心外分明的肌肉线条,身上这些的野性已经足够压迫人,又顶着张败类的脸。
帅得不像好人。
孟熙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性格见了他,声音都小了:“……大哥哥,我可以和你们家小漂亮交朋友吗?”
纪淮周瞥一眼糖画铺,视线再瞥回去,不紧不慢:“考虑考虑。”
“下一个先给我,看看你心诚不诚。”
他不想排队了。
再排下去小尾巴该醒了。
从小朋友那忽悠来的兔子糖画拿到手里,正要回去,纪淮周就接到了周清梧的电话。
“阿玦,我先带宝宝回去了。”
纪淮周步子冷不防停住:“现在?”
“对,我们上车了。”
反应好些秒,纪淮周似乎才理清楚状况,隐约其词:“她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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