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森可怖,不见天日。
他的内心也扭曲黑化,成了一头见谁都撕咬的恶狼。
在这片原始地界,他是许织夏唯一遇上的生命,许织夏这只幼兔无依无靠,望着他眼泪汪汪。
在他凶狠地龇出獠牙时,她却磕磕绊绊地跳过来,害怕地埋进了他毛茸茸的尾巴里,不敢看外面的世界。
尖锐獠牙就要刺进她脖颈的刹那,他犹豫了。
她的可爱不足以令他心软,让他做出让步的,是刚刚,或是今夜那场雨里,亦或是在港区遇见时的某个瞬间,那脱离他掌控的情感劣根。
因为她懵懂无知,认狼做父的样子,太像过去的他自己。
周清梧带来的手提袋里不只有衣服,还有一只小书包,里面装着给许织夏准备的绘本和涂鸦文具,以及随声录音机之类。
昨晚离开前周清梧说:“那宝宝在这里住几天,这几天白天就去书院,和阿公阿婆学写字好吗?让哥哥陪你。”
许织夏牢牢记着这话。
她想在这里,于是翌日一早自觉起床。
许织夏在卫生间笨拙地把自己梳洗干净,再回到房间时,少年还没醒。
他似乎和她相反,睡着的时候不喜欢有东西压住自己,被子总是扯开的,一条腿曲着,膝盖抵在被褥上,侧脸歪陷进枕头里,依然愁眉不展。
许织夏一如既往蹲到他边上。
她一边等他醒,一边呆呆地想,周清梧允许她在这里住几天。
几天是几天啊?
她安安静静的,很小心,但或许还是闹出了些动静,没多久纪淮周就醒了。
许织夏捏着只小花朵发圈,眼巴巴望他:“哥哥,我不会编辫子……”
一睁眼她就在面前,纪淮周不再意外。
没想到的是她已经自己穿好了鞋子,换上了干净的粉白系连衣背带裙,那只藕粉色垂耳兔立体玩偶双肩包正趴在她的背上。
俨然一副等着他送自己去上学的样子,不用催促就都准备好了,一点不麻烦他,还算省心。
除了黑蓬蓬的长头发还披落身前。
纪淮周坐起身,惺忪地瞥了眼发圈,倒没有凶,只是略带点儿起床气,醒时不久的鼻息慵懒:“你要是敢让我给你编辫子,我就把你丢出去。”
他又不是亲哥,还得管她编辫子?
纪淮周抓了两下凌乱的狼尾发,捞上要换的衣裤去向卫生间。
许织夏望着少年远去的高挑背影,又低头看了会儿手里那只漂亮的小花朵发圈,随后乖乖放回了手提袋里。
早午间天光正好,相比阴雨的前几日升了几度温,太阳照在皮肤上热烘烘的,已有了几分即将入夏的感觉。
今天晴热,纪淮周压了顶棒球帽,没穿外套,只套着件军绿无袖坎肩上衣,黑色工装短裤及膝,胳膊和小腿露着,冷肤色,精瘦修长,肌肉线条绷实流畅。
他手揣在裤袋里,没了袖子,许织夏便拉着他手腕。
她穿着背带裙,背上背只藕粉色垂耳兔,两步抵他一步,跟着他走在长巷子里。
街头巷尾或桥岸的岔口,总有几个穿棉麻衣衫的姑婆坐着闲聊,见他们经过,都不禁窥视,悄悄打量。
哥哥看着孤僻阴暗,有野性,不好惹。
妹妹很小只,胆子也小,样子漂漂亮亮的,乖巧地跟着哥哥,看着就讨喜。
兄妹一只狼一只兔,对比实在鲜明。
“也不晓得给妹妹梳下头发。”
“这又是谁家的小少爷……”
姑婆们窃窃私语打听起来。
纪淮周先带着许织夏去了镇子口的早茶铺,要了两屉烧麦,给她加了瓶牛奶,自己却用一听冰镇汽水刺激大脑。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慢性死亡,像个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刽子手。
再到修齐书院时,蒋冬青高高兴兴迎进他们,招呼他们当自己家,随便坐。
纪淮周本就不是个会来事儿的性子,从不屑说客套话。
开放堂屋口,朝着天井摆了把藤木摇椅,他往那儿一躺,自己闭眼睡去了。
蒋惊春听见声儿,握着本硬笔书法纸从里屋出来,精神饱满:“囡囡来了,来,咱们先学硬笔,再练毛笔。”
“孩子才五岁,字形笔画都还认不全呢。”
“生日一过就六岁了,夏至,没几天了,清梧说过的。”
蒋冬青白他一眼:“六岁也得先识字!”
接收到老伴递过来的暗示的眼神,蒋惊春如梦初醒,想起许织夏过去是在港区,儿童院肯定不教简体字。
他立刻往屋里回去,“等会儿,阿公去换两本书。”
除纪淮周之外的所有人,在许织夏心里都是生人。
她想赖在纪淮周身边,不过阿公阿婆丝毫没有儿童院护工和老师的可怕,反而慈眉善目,流露出的温柔和呵护,让许织夏没有特别抵触。
最关键的,还是少年就在她的视野范围内,见他不走,她才犹豫地坐过去学习。
陶瓷水缸里嬉戏的小锦鲤甩出难以捕捉的声响,墙头青瓦上偶尔会有小猫无声走过,一曲江南小调从远方茶馆婉转进院子,四周一片安逸。
趁着许织夏温故,蒋惊春起来活动活动,取了小半碗鱼食,走过摇椅:“年轻人,不无聊吗?”
纪淮周仰着颈,动也不动,太阳光晒到帽檐上,在他的眼皮落下一片阴影,显得他更像个没感情的死物,不冷不热。
蒋惊春信步到水缸前,闲散喂着鱼:“想看什么书,我给你拿一本?”
照纪淮周的脾气,绝无可能搭这话。
他懒得理人的时候,多半他心情还算好,平时一出口,每个字都冒着针尖。
便如此刻这样,冷淡吐出几个词。
“Eight Million Ways……”
他嗓音低沉,慢悠悠又有点欠,声音像滚动在喉咙里,英语发音太过地道,每个词都溢着拖腔带调的苏感。
顿一秒,又继续:“to die.”
蒋惊春回头瞅了下他,不慌不忙把手上的鱼食喂尽,而后回到里屋,过了两分钟,他拿着本书走回来。
他用书脊碰了碰纪淮周的胳膊,尾音略扬“嗯”了一声,示意他拿去。
纪淮周半揭眼帘,眼皮子底下一本英文原版的《八百万种死法》。
这书当时国内买不到,那时中译版也不曾问世,他就是有意刁难,存心让人受气,倒没承想真有,还给他拿来了。
他抬眼扫过去,目光在蒋惊春脸上略微停了会儿,难得伸手接过了书。
“书里的话看看就好,那是别人的价值观。”
纪淮周抵着封底一转,书像篮球一样在他指尖旋转起来,有点沉,转了几圈就要掉,被他用掌心托住,又百无聊赖地抵上手指重新转动,如此反复。
或许是觉得这老爷子挺有趣,他兴味索然,但还是赏脸搭了句腔:“我的价值观就是等死。”
蒋惊春不在意打趣:“小小年纪,这么消沉,是天气不够好?”
“好啊,”纪淮周颓懒转着书:“是个去死的好天气。”
中国人忌讳死亡,越是忌讳,他越是要故意踩雷区,蒋惊春早看出他是找茬,只是没想到这小子这么油盐不进。
观察他片刻,蒋惊春眼底流露出一丝洞察人心的笑。
“是不想活,还是不想这么活?”
那本书顿时在纪淮周手上转停,封面刚好正着。
恰在此时,灶间里的蒋冬青唤了蒋惊春一声,说是要炖腌笃鲜,柴火不多了,叫他去隔壁借点。
蒋惊春应了句,但没立刻去。
“棠里冬天会下雪,不尝尝腊月的冬酿酒可惜了,”蒋惊春拍拍纪淮周的肩,没劝他好好过,只似是而非地玩笑说:“再坚持一下,活到冬天吧。”
蒋惊春出了书院,蒋冬青在灶间炖汤,天井周围就只剩了许织夏和纪淮周两个人。
开放堂屋的桌案前,许织夏坐在那里,握着铅笔,一笔一划地写着蒋惊春刚教的几个字,时不时朝外面望纪淮周。
他依旧靠躺着,摇椅轻晃,看不清帽檐下的神情。
腌笃鲜的香气从里间一路飘到院子里,闻着闻着,许织夏都感觉有点饿了,肚子咕噜一声,不知道有没有被听见。
她往书包里摸了摸,没有零食,倒是摸出了随身听。
里面有一盘一年级英语跟读磁带,许织夏不知道,新奇按了几下,机子突然发出一句字正腔圆的独特声腔。
“Bye Bill.”
许织夏木讷地盯着这个奇怪的东西,以为自己闯祸弄坏了,嗒嗒嗒跑回去找纪淮周。
“哥哥,它说话了。”
小孩子软绵绵的声线带了丝慌张,纪淮周斜睨过去,当她被什么吓到了,结果只是个随身听。
他一半无语一半纳闷:“跟着它说你不会?”
许织夏一脸稚气和困惑:“不会……”
纪淮周眼睛合了回去,人闲闲仰在摇椅里横翘着一条腿,懒洋洋的不上心:“我也不会,自己听。”
许织夏想跟他待着,没回去,就站他边上,低着头琢磨随声听,歪打正着按到回放键,女人的领读声又响起:“Bye Bill.”
许织夏懵懵的,尝试跟着念:“巴……比……”
她又按了一下回放,“Bye Bill.”
“啵……”许织夏没有头绪,逐渐小声:“啵啵。”
纪淮周唇角不由勾起一丝括号,鼻息逸出一声笑。
小姑娘学读音时,稀里糊涂却又一本正经的天然呆,有点滑稽,也有点可爱。
“Baby girl.”他气音低懒,似笑非笑地促狭。
许织夏的个子,站摇椅旁边正好能看到少年帽檐下漂亮的脸,她眨着清澈的眼睛,注视着闭目养神的他,发出一声糯糯的疑惑。
“说你是条小尾巴。”
纪淮周漫不经心撂下一句,双腿支地,突然起了身,抬手拽着帽檐压正棒球帽,迈开长腿向外面走去。
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他突然觉得,养崽似乎还挺有意思。
许织夏忙不叠背上书包,跑向他,不知道是不是他放慢了脚步,许织夏很容易就追上了他。
他没回住处,去了镇口的方向,那边是许织夏昨晚走丢的地方。
再远点儿有一家小卖部。
经过那面书画着“棠里镇”的马头墙下,那群男孩子又在踢球,他们比许织夏大不了几岁,力道没轻重。
嬉笑声中,一只黑白足球四处飞旋。
儿童院的噩梦席卷而来,许织夏脑海中反复出现Felix运着足球,阴森看着她咧嘴笑的模样。
许织夏心脏揪紧,双腿笨重,僵着不敢往前走。
握着他手指,力度下意识捏紧。
纪淮周回首,和许织夏对视上,还没来得及讲话,突然又被什么吸引,目光抬上去。
随即他就变了脸色。
纪淮周视线定格在许织夏身后不远处。
离镇口百米开外的地方,有一座古禅寺,人烟少,香火不太旺,寺院门口冷冷清清。
黄墙外,静卧着台劳斯莱斯。
轿车一身亮黑,尊贵奢华,气质本就高高在上,出现在这古朴的烟火小镇附近便更突兀了。
车外西装革履的男子,正是钟遒。
纪淮周瞳仁的温度急剧冷却。
两分钟后,钟遒走到他面前。
“小少爷。”钟遒颔首向他问候,又讲了句“好耐没见”。
他们习惯用粤语或英文交流,许织夏一窍不通,但纪淮周在用粤语骂滚开的时候,她能感受到他隐忍的恼火和反感。
“我们接您回去。”钟遒强调:“回英国,这是纪董的决定。”
纪淮周偏过头笑了下,回眸扯唇嘲讽:“低头就没劲了,老东西还是大义灭亲的时候最让人佩服,多威风。”
“小少爷,事实上只要您肯——”
“我不想讲两次。”
钟遒欲言又止,不由环顾周围环境。
白墙黑瓦,小桥流水,质朴又苍老,实在是个乡野之地,同纪家在世界各地的别墅庄园比起来,说是石头比金子,玻璃比钻石,都显得高攀。
就算不曾被领回纪家,但他从小也是养尊处优,用真金白银养出来的。
纸醉金迷长大的公子王孙,怎么受得了这里的粗茶淡饭。
钟遒语重心长道:“您一人住在这地方,淮崇少爷得知了,一定会心疼的。”
纪淮周眸心闪过冷光,暗暗攥住了拳头。
“淮崇少爷亦希望您回去。”
许织夏的脑袋挨在纪淮周腰边,钟遒说着,在许织夏身上落下耐人寻味的一眼,似乎对他私下养了个小女孩儿的事情感到荒唐。
太不成样子。
但钟遒没声张,只又说道:“您难道不想如过去那样,同淮崇少爷一起生活吗?”
钟遒接连的几句话像刻刀,一笔一笔在纪淮周的骨头上刻下宽恕二字,想让他的身体学会这个词。
纪淮周垂着眼,面上一片冷漠与平静。
却没再说一句狠话。
下午三四点钟橙红的光照透过河面,透过树梢,拉长了人的影子。
谁家开着电视,电影频道放出的上海滩伴奏扬声而来,格外清亮。
那个年代国语版的配音腔吐字圆熟,张国荣饰演的许文强隐姓埋名,正说着不能宣之于口的台词。
“我对上海来说,只不过是个过客,我做完要做的事,就会离开这里……”
许织夏心脏不安地跳着,头几乎快要埋到纪淮周后腰。
不安的可能是近处男孩子们依然在踢的球,也可能是因无知粤语而产生的对命运未知的恐惧。
许织夏太过局促,都没留意到那位古板大叔何时离开了,再回神,少年已经走远了两步。
“跟上啊。”纪淮周懒声回眸,逆着西沉的日光,眼眸半阖,看不出他当时的心情,只在给她起绰号时,能听出些不着调的痞里痞气的口吻。
“小尾巴。”
那位叔叔是谁,他们讲了些什么,许织夏不得而知。
蒙在鼓里有时候是一种幸福,这个道理,等到多年以后许织夏明白时,桩桩件件都已覆水难收。
但至少现在,一切的美好才刚刚开始。
他唤一声,许织夏便立刻跑过去,回到他的身边,又成了条黏着他的小尾巴。
师傅踩着三轮车出现,踢球的男孩子们一看见,就都欢腾地追上去,拦住他,闹着要吃糖人。
从小卖部原路返回的时候,那条巷子口,师傅已经支好了摊子,男孩子们全围着他。
铜锅里熬着焦黄的糖浆,师傅铜勺为笔,在大理石面板上绘画,一缕一缕的糖丝构成线条轮廓,小铲子一铲,竹签上便有了匹活灵活现的骏马。
“范叔叔我要一条大龙!”
“陶思勉!我先!”
许织夏攥着纪淮周腰际的衣服,另一只手捏着他给买的小面包,鼓着脸颊嚼啊嚼。
经过时,她看见了男孩子手上的骏马糖画。
那些童年里闪闪发光的惊喜,许织夏都不曾有过,空气里有糖浆丝丝的甜香,她望着漂亮的糖画,迟迟收不回眼。
她也好想要,可是没有人给她买。
不知不觉走回到住处,院门口墙角下,蜷着一只小橘猫,背上有心形橘花。
许织夏记得它,眼睛里羡慕的情绪还未彻底消散,又浮上一层好感,童声软乎乎:“猫猫……”
纪淮周正要推门的手顿在铜拉环上,扭头瞥了眼,不冷不热一哂:“就这只?喂它把自己喂丢了?”
许织夏仰起小脸,诚实地点了点,将他的奚落误解成是寻常问话。
纪淮周坎肩背心上的脖颈是直的,只目光向下睇着她,没有讲话,也没有走掉。
那时不满六岁的许织夏没看出,他是给了她喂猫的时间。
他不开口,许织夏不敢去,或许是渴望自己也能有玩伴,许织夏翘望着他,慢声慢气地乖顺问:“哥哥,我们可以带它一起回家吗?”
话音刚落,小橘猫跃了两下,蹿进弄巷子里不见了。
许织夏错愕地望着空空如也的墙角。
纪淮周淡哼,掌心压门往里一推,进屋前,还懒洋洋落下一句风凉话。
“它不跟你好了。”
“……”许织夏看向他远去的背影,捏捏手里还剩一口的小面包,心里有点儿委屈。
入夜时分,周清梧打来一通电话。
烛光映亮那间屋子,手机丢在桌面,声音清晰扬出。
确认过许织夏平安无事,周清梧交待:“徐医生这几天都在,阿玦,最好这周你陪她去医院,否则只能我下周带她去了。”
许织夏能听懂一些,眼里藏着抗拒,去看纪淮周。
他刚冲过澡,扯了把椅子坐在窗前,向前弓着背,手肘拄腿,一只手随意垂着,一只压着发上的毛巾,低头兀自擦着湿发,闭口不应。
“这学期课时结束了,我就来接她。”
周清梧讲到这句时,许织夏才听见他淡淡“嗯”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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