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你多安抚她,到时儿童院回访,她点头,领养证明就能顺利办下了。”周清梧又说。
纪淮周似有若无地扫了许织夏一眼,她的眼神像是迷路了。
他没表态,拽下毛巾,起身去了卫生间。
当晚,许织夏就做了噩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儿童院,又被关在那间医务室里。
深夜黑了屋子,窗外的暴雨像海面翻倒过来,强风哐哐撞着窗框,窗户随时可能被整扇掀飞。
门被推开,蜡烛照出梁院长的脸。她的脸总是很臭,又爱抹厚重一层粉底,在微末的光圈下像具活尸。
方寸之地的医务室就像是墓穴。
“夜晚院里停电,将就吧。”
陌生的粤语对话已让许织夏非常害怕,看见梁院长身后那人的白大褂,她全身打颤,控制不住后躲。
“情绪病食药就得咯,日日扎针没帮助的。”院医跟进屋,肩上挂着医疗箱。
“办法都试下。”梁院长走向床角,蜡烛光摇晃,扭曲了她的面目:“脑有问题,又是个哑的,次次都被退回来,做鬼都不灵啊!难道要我再养她十几年?”
院医熟练地取出针筒抽液排气,少量注射液挤出针头,黑暗里几滴水光闪过,针筒便如一把即将捅进她皮肉的小尖刀。
针尖在眼前放大,许织夏瞳孔剧烈收缩,猛地咬住了院医的手。
院医痛得甩手,本能把许织夏摔到墙上。
梁院长耐心尽失,一把搁下烛台,拧住她胳膊,把她死死按住。
很小的时候,许织夏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
京市四合院里那位金口玉言的奶奶叱责她是野孩子,但愿意要她的亲哥哥,不愿意要她。
爸爸也是不愿生下她的。
可是从来没有人问一问她,愿不愿意被生下来。
梁院长总逼着她吞药,许织夏觉得,可能是她做错事了。
可她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注射器扎进皮肉的刹那间,许织夏陡然惊醒。
混乱的风雨声戛然而止,眼前乌天黑地,只有窗外一道来自月亮的光影照在地板上。
许织夏不加思索,又不是很灵活地爬下床,向着光源过去,脚丫子光着,踩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儿。
她抱着枕头,悄悄坐到地铺的边缘,还处于受惊状态。
深更半夜,万籁无声,周围都太静了,突显出了她短促的气息。
她搂坐着,脸趴枕头,以一个想把自己深深藏起来的姿势,在少年腿边蜷曲成一小团,暗光下轮廓朦胧,迷你得像只脆弱的陶瓷娃娃。
许织夏心脏扑腾个不停,很懂事地屏住呼吸,但还是扰醒了他。
没一会儿身后便响起他困懒而低哑的嗓音。
“不睡觉,光合作用呢?”
他一贯爱讲损话,不过许织夏不懂,在她听来,他的声音堪比一支不需要注射的强效镇静剂。
许织夏及时感受到一丝安稳,抬起脸,迅速望向他。
“哥哥……”她声音微微发哽。
纪淮周掌骨摁到心口揉了两下,可能是察觉到她的异样,他沉默了两秒,也可能是当时困得要命,他什么都没再讲,侧卧过身往边上挪了下,背后腾出一小半地铺。
一小半许织夏也足以容身。
许织夏小心地把自己的枕头放过去,人躺下,贴到他身边。
他向后一掀,被子丢过去,全部盖给她。
许织夏就这样在他边上窝了一夜。
那晚过后,许织夏每到半夜就静悄悄下床过去找他。
夜里黑,她太害怕了,因梦魇复发的恐惧需要时间冲淡。
纪淮周手长腿长,棉被铺就的区域对他而言有些逼仄,有回他迟迟不翻身,许织夏寻不到能坐的角落,只好抱着枕头,站他面前看着他。
长发披散,穿条及小腿的白睡裙,不声不响的,像一米高的阿飘。
纪淮周睡梦中一睁眼,直面视觉冲击。
“……”他都难免倒抽一口冷气,不过面不改色:“鬼鬼祟祟,想干什么?”
许织夏温吞出声:“黑……”
小孩子说话有奶音,尾调拖出来,可怜巴巴。
纪淮周没辙,又犯着困给这只小阿飘分了半张床位。
那几日在棠里镇的时光很平静,白天在书院,夕阳西下,许织夏就随他一同回住处,蒋冬青会用盒饭把饭菜装好,给他们送过去,到了夜晚,周清梧都会来通电话,确认许织夏的情况。
许织夏每晚都跟他挤地板,日子安生得像大病初愈。
担心的事情一直没发生,也一直没有结论,小黑屋那个地方,也许她再也不用回去了。
也许明天就要回去。
命运没着没落。
那周的最后一个夜晚。
许织夏渐渐睡着,脸蛋偎着纪淮周的胳膊,窝成婴儿的蜷姿,虽说入眠了,但她从来睡不稳。
后半夜,阒寂中有压抑的呼吸。
许织夏迷迷糊糊睡着,突然听见动静,身边又是一凉,她立刻转醒。
目之所及,少年起身去向了门口。
许织夏一下子坐起。
他脊背略弯,捂着心口,身形隐约在晃,但步子迈得很快,没两秒就消失在了楼道口。
他一不见,许织夏绷直后背,瞬间没了安全感,钻出被窝跟了出去。
木楼梯凌乱嘎吱着,他似乎是往楼下去了,到最后几阶时嘎吱声倏地被一声重重的扑通取代。
许织夏吓了一激灵。
他跌下去了吗?
“哥哥……”许织夏颤声,攀着扶手,一阶一阶摸黑踩下去找他。
心脏阵阵痉挛,压迫得喘不上气。
纪淮周试图支起上半身,但从胳膊麻木到指尖,人刚起来点,劲一失,又虚弱地摔躺回去,后背砸到一格格的楼梯阶上,硌得脊椎骨生疼。
他脖颈失重后仰,后脑勺耷拉到台阶上,扯得下颔紧绷,喉结棱角凸起,额鬓和颈间都泛着冷汗的光泽。
昏涩黑夜里,他的喘息闷重而急促。
纪淮周紧锁眉眼,手掌压住心口,心跳无序,窒息的痛苦中却诡异地溢出自虐的痛快感。
原来心绞痛是这种感觉。
他奄奄着,倏地扯了下唇角,不明意味。
“哥哥……”
就要失去意识前,耳边有抽噎,一个弱小的力道在攀着他胳膊摇晃。
纪淮周模模糊糊看到面前一双水光闪烁的眼睛。
眼前压着沉重的浓雾,未几,他的思绪便坠落进了无际的深渊……
“飞控系统算法精度太低,机翼内没有碳纤维杆增强气动性能,飞不远。纪淮崇,你又输了。”
“没大没小,叫哥。”
“两分钟的便宜都要占?”
“早出生两秒我也是你哥。”
“啧,争着出来就为了当个病秧子么,志气呢?”
“有什么不好吗,每天养养罗德斯玫瑰,喂喂那只小胖耶,看看日出日落,不见得热血沸腾才叫活着。”
“……那你就这样,别给我死了,我不想无聊。”
“呵呵呵,真狠心啊。”
“哥。”
“嗯?”
“发病什么感觉……很痛么?”
“别想了,阿玦,我没生病。”
一股刺鼻的消毒剂气味。
半梦半醒间,右手被谁用力抓着。
眼皮不听使唤,像被胶水粘住,纪淮周竭尽全力睁开了条微不可见的缝隙,但视力模糊。
天顶上的白炽灯晃着眼,他依稀看见了那个抓着他手的人。
小女孩眼圈湿红,模样惊慌,似乎很害怕,却又满眼倔强,一边呜咽着,一边牢牢抱住他的手,用自己娇小的身体护住。
“小姑娘,先松松手。”
“怎么了囡囡,为什么不让护士姐姐给哥哥输液呀?”
许织夏拼命把纪淮周那只手搂在怀里,歪过稚嫩的肩膀挡住,谁都不让靠近。
她眼睛死死盯着护士手上的针筒,有些应激了,人在颤,但又无论如何都不愿退却。
“囡囡啊,哥哥心肌缺血,护士姐姐要给他注射VC和辅酶A,”蒋惊春哄她:“你相信阿公,不会有事的。”
护士也耐心劝说:“姐姐答应你,注射了这个,你哥哥一定能醒过来,好吗?”
闻言,许织夏才稍稍动容。
她好怕打针,她不想哥哥也被扎针,可又想要哥哥醒过来。
许织夏很犹豫,用尽心力短暂克服失声,怯生生带着哭腔,小声央求:“轻轻……”
“好,姐姐轻轻,肯定不弄疼你哥哥。”
耳边的聒噪逐渐恍惚,纪淮周又疲惫昏睡过去的前一秒,他颓败的头脑中忽有一念而过——
他好像,确实也不是不想活。
再苏醒,窗外天光大亮。
昏睡一宿,神志清明了,人也有了些气力,纪淮周偏过脸,就看见了许织夏。
病房里悄然,没有多余的人,只有她不离不弃守在旁边。
她一眨不眨地望住门口,眼神防备,两只绵软的小手捏住他的手,那只手背上的针后贴还在。
旁边安置着一张陪睡床,也不知道她去睡过没有,还是只在他床边趴着。
那一刻,纪淮周的眼底有一片平静的空谷,没有雨,也没有风。
静静看了她片刻,他抽出自己的手。
许织夏蓦地回头,一只手掌毫无预兆地先压了过来,她眼睛下意识眯起来。
少年的掌心落到她头顶,二话不说就连着胡乱揉了几下,不是很温柔,但力度恰到好处。
许织夏小小的脑袋被揉得摇晃,头发也变得乱蓬蓬。
她诧异地注视着他,眼睛亮亮的。
在儿童院,她只看过别的孩子被这样摸头。
门开了,蒋惊春和蒋冬青前后进屋,见纪淮周醒了,总算都松口气。
蒋惊春按了呼叫铃,陪在这里等医生来复查。
蒋冬青想先带许织夏去附近的饭馆,她从半夜守纪淮周到现在,不吃不喝,这会儿都临近正午了。
果不其然,许织夏不想走。
纪淮周坐起来靠着,气息虚哑地说了声“去”,许织夏望他一眼,又沮丧低头,攥住他的手指。
“不听我话?”纪淮周沉下声音。
许织夏不愿意单独跟他之外的人待在一起,但他语气明显严肃了,她再不听,就不乖了。
蒋冬青再来牵她,许织夏有点别扭,不过没闪躲。
她们出门去的时候,纪淮周才发现,许织夏趿拉着双不合脚的拖鞋。
不是周清梧给她准备的那双,看材质像超市里临时买的。
“这孩子昨晚光脚来的。”
纪淮周循声侧目。
“大半夜,一个人跑到书院,还好我起夜听见她敲门。”蒋惊春说给他听,过去倒了杯水:“哭得厉害,又讲不清楚话,急得差点亲身示范,跑上楼梯就要往跳下呢。”
纪淮周半敛下眼睫,眸色深沉。
他都能想象出当时狼狈的画面来。
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孤零零飞奔在灯火阑珊的巷子里,腿就这么短,又光着脚,频频踩落在青石板上也不知道疼。
慌慌张张,孤立无援,明明自己那么怕黑。
很显然她也怕打针,却用自己年幼的身躯护在他前面。
目光凝聚到递至面前的那杯清水,纪淮周没有动作,突然问:“这里什么医院?”
蒋惊春兜着圈子:“你小姨给徐主任打过招呼的医院。”
纪淮周抬眼,看到蒋惊春了然于心地笑了下,他沉思两秒,接过那杯水。
此前,纪淮周自己颓废过了段时日,昨夜心脏供血不足,导致心肌短暂性缺血,不过不严重。
蒋惊春便没告诉周清梧。
依照纪淮周的性子,无疑很讨厌成为被怜悯的对象。
医生到病房问诊,问他身体情况,包括先心病病史。
纪淮周不知在想什么,一段沉默。
为了筛查潜在心脏病症,医生准备安排他做心电图和彩超等基础检查,但纪淮周不配合。
“有。”纪淮周开口,撕下手背的针后贴:“没遗传。”
他撂下句话,头也不回地下床去。
那天下午出院前,纪淮周领着许织夏去了门诊大楼,精神科。
许织夏坐在面诊室的椅子里,女人身上的白大褂让她异常焦虑,万幸少年就站在她边上。
她抱着他垂落的手,寻求心安。
做完量表检查,徐代龄敲着键盘录入:“咱们再做一些神经系统的辅助检查吧,好吗孩子,心脑电图和心脏彩超也都要做。”
许织夏依偎过去,脑袋抵住纪淮周的胳膊,仿佛能以此减轻内心的恐惧。
纪淮周很安静,拿着单子走出精神科室后,他才止步回头,不显山不露水地看着许织夏:“哥哥做几个检查,要不要陪我?”
许织夏昂起脸,懵着神。
脑子还没理清逻辑,先望着他慢慢点了一点头。
那天下午,纪淮周陪着她做完了所有检查,他需要做的,不需要做的,都做了一遍。
“检查结果不存在器质性病变,鉴别诊断是选择性缄默,伴有成长经历导致的创伤应激。”
“简单说就是她只有在特定场合才能正常说话。”
“——比如你在的时候。”
“你妹妹太小了,肯定是不建议直接药物治疗的,但她有急性应激,目前还不能确定应激源,情况太不可控,我开个短效镇静药,一次服用四分之一片。”
“还是以心理疏导为主,能不吃就不吃……”
那一小瓶药在纪淮周手里,他的手揣在裤袋里。
许织夏拉着他腕骨,跟住他出了医院。
徐代龄同纪淮周讲述诊断结果时,许织夏留在诊疗室内,他们虽回避了她,但许织夏知道,少年此刻揣着的那瓶药,是给她的。
回到棠里镇时,天色已经暗下。
屋子里支开了一扇窗,窗外有河流的水光,能望见远处的河面浮荡着片片垂丝海棠的花瓣,风很静,桌上的烛火稳稳燃着。
许织夏换了身干净的睡裙,抱着枕头,自己坐在地铺上。
在这个熟悉的空间,她从昨夜就开始收紧的神经没再那么绷着劲,但又没能完全放松。
她时不时扭过头,去看一眼烛台旁搁着的那瓶药。
男生冲澡快,没过多久,纪淮周就从卫生间出来,回到了房间里。
他头发湿漉漉,用块毛巾一边擦着,一边往后撑了下手,在地铺边沿一坐而下。
他额前几缕发须还滴着水,不修边幅甩了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溅了坐边上的许织夏一脸水珠子。
“呜……”许织夏眼睛眯缝,耸了耸鼻尖。
纪淮周歪过脸。
这小孩儿皱着鼻子,默默低头抬袖子蹭掉自己脸蛋和睫毛的水珠,嘴角向下瘪了点。
他懒着腔调:“什么表情,不跟我好了?”
那时候小猫跑掉,他就说,它不跟你好了。
换个孩子,眼下指不定要原话奉还。
但许织夏一点儿不记仇,软绵绵回答他:“跟你好的。”
少年胡乱抹了几下额发,似乎是笑了下。
“哥哥……”
许织夏很小声唤他,纪淮周可有可无“嗯”了一声,继而听见她小心翼翼地问:“我生病了吗?”
纪淮周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看过去。
小女孩心绪的不安都写在眼里。
他的眼睛遮在半湿的发丝下,不由变得讳莫如深,刹那错觉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了自己的灵魂。
纪淮周微微地屏息敛气,对视片刻,不知是对她说,还是在对那个人说。
“……别想了,你没生病。”
许织夏原本暗淡的眼底出现了日出前的晨昏蒙影,渐渐明亮起来,有了眼瞳光。
她唇边不自觉跟着漾出一丝细微的笑意。
弯弯翘翘的睫毛被弄湿了点,望着他轻扇,像是被他惹哭了,又被他哄好了。
她笑起来眼珠子亮闪闪的,两条溪水又重新流动了,好像没生病,就是最值得开心的事。
纪淮周也是第一次见她笑。
从港区遇见开始,她就始终处在紧缩的状态,充满不安全感,一间发霉的暗室关住了心脏,只有阴冷和凄凉。
可她的开心又是那么容易。
许织夏憧憬地望住他:“哥哥,那我可以不吃药吗?”
纪淮周轻抬眉骨:“没生病吃什么药?”
许织夏揪着枕套上绣的小花,缓慢喃喃:“要吃的……院长妈妈会生气的……”
她又细若蚊吟说:“每天都要吃。”
“每个人都要吃?”
许织夏晃了下头,只有她要吃。
纪淮周不作声响,看向窗外似有水光倒影的天。
两个落难者,谁都没资格同情谁,但世界从眼前崩塌的时候,他的狼尾巴,似乎足够这小兔子藏身。
至少可以捂着她的眼睛。
“哥哥……”许织夏又唤他。
等少年再看向她时,许织夏人往抱在身前的枕头上伏了伏,她很在意他讲过的话,因此有了点儿委屈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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