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来这么久了,嬴政对此心境平和,只是不由地顺着他们的话,想到了自己的王陵,将来的皇陵。那个事死如事生,他的安眠之所,准备在地下生活的宫殿。尽管他这个年纪,王陵只能说才开始营建,但他当然是非常重视的。
所以明明早就知道这么一处所在,他还是一时触动,恍惚了起来,生起了今夕何夕,身在何处的茫然。
他在这里,那座大墓里,它有人吗?
不知不觉间,本来根本不想去皇陵的嬴政,就跟在旅行团后面上了一辆大巴。可能是他过于自然的态度,也可能这辆大巴招的是散客,包括嬴政跟上的这几对老年夫妻也是自己组团来的,没有人带队,所以都当他是别人一群的,没人来问他。
直到车开起来收钱的时候,从司机到乘客才知道,上来了一个真正的“散客”,真就一个人。
这可引人注目了,老人看他长这么高问他哪的人,问着问着问到结婚没有,有对象没;年青的倒是不爱搭话,多数在自己刷手机或者闭眼听音乐。但也有性子外向的聊天聊着聊着就带上他。
嬴政有心不理会,又想听听普通人平常聊的话题,还是勉为其难地应了几声。
就这样,一路也不算无聊的到地方了。
到了之后下来,一行人去处不一,嬴政就跟在那几对老夫妻后面,他们是要去兵马俑的。嬴政那时候还没完成这兵马俑呢,压下那股子嫌晦气的忌讳后,他也有点好奇。
不就是外围的陪葬坑么,怎么后世人看过那么多大场面,飞船都上天了,还对他那么点陪葬的俑人这样感兴趣。
他在图书馆看过图片,也没觉得怎样,颜色还没了,灰突突的看着心烦。
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让色料能够长久固着,永不脱落。
要是他们愿意的话,他可以用所有的兵马俑,还有他准备带入地下的所有珍宝,换这里成体系的工业,换火箭和飞船。
哪怕只换蒸汽时代的工业体系也可以。他的偌大帝国,不用电话与高铁,只要达到有火车和电报的程度,就能更快的融为一体,更好的进行统治。
这样想着,他跟着那群老人上了一辆车,没座位了,站到了地方下车,又买票进去。
这一进去,秦始皇大受震撼!
这是寡人陵墓外围的兵马俑陪葬?????
他们就是这么给寡人糊弄事的?????
还不是皇帝的秦王政杀心大起,几乎立时想回去杀几个少府官吏祭一祭他的王陵。
因为过于震惊和愤怒,嬴政没注意他前面那群老人在吵嚷些什么,只是咬着牙沉默,思考到底是哪一任少府监胆大妄为,敢于在这件事上弄鬼,还瞒过了上上下下那许多人。
是章邯吗?应该不是,他是很晚才升到那个职位,那时候外围的陪葬应该已经弄好了。他回去一定要查清楚,要派人不时去查看,要……
“你也来了!”
正当嬴政满脑子酷刑伺候某个不知名人士的时候,刘彻的声音将他惊醒了。
一转头,刘彻那张难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又明显在忍笑的脸就在旁边,嬴政更恼火了。
有种偷偷来自己陵墓查看被刘彻逮到的微妙不爽,又有这陪葬品实在太掉价让人丢脸的恼怒。
没等他说什么,刘彻先说了:“没想到你也被骗了。不过也难怪,这里的地名跟我们那时候也不是都能对上,谁知道不但司机会骗人,连公交站都能弄个假的啊!”
“嗯?”
嬴政的怒火还没爆发,敏锐地听到了“被骗”二字,暂时压了下去,未动声色,假装自己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与刘彻一起向外走去。
刘彻向后看了眼,那边的老年自助团吵嚷了一阵,没出来,又往里面去了。他笑道:“他们大概是花了门票钱,来都来了,不想就这么出去吧。我可是不耐烦看这假货。这里可真是,没人管吗,居然弄个假兵马俑骗人来看!”
原来如此,嬴政不觉松了口气,心情也轻松起来,竟然都没对这假货起太多不满,大概是刚才太生气了,一松懈下来竟生出几分懒怠的情绪。
他一路无语,只听刘彻犹自嘀嘀咕咕地抱怨。原来刘彻今天说是出去买点秋装,实际上他有点坐不住了,想去茂陵看看。
跟嬴政一样,从完全不想去,到“还是想看看”,他也经过了一番心理建设。但出了门,刘彻还是犹豫了起来,决定先去看兵马俑,换个时间再去茂陵。
没做攻略的结果就是这个样子了,秦皇汉武,胜利会师于西安著名景点,山寨兵马俑所在地——八大奇迹馆。
这倒是免除了两人直接在真兵马俑会面的尴尬,毕竟都说不来,这会儿自己过来,明明正大光明的事,干出了偷偷摸摸的即视感,没这事打岔还真是会尴尬的。
现在可顾不上尴尬,两人亡羊补牢,站路边就用手机查起了攻略,找到了正确路线,这才重新出发,来到了真正的秦始皇陵兵马俑。
过了旅游旺季,这里人依然不少,但总算不是暑假那样挤得能让人中暑的程度了。天气也凉爽起来,里面为了保护兵马俑不开空调,在夏天确实让人望而却步。
现在这个样子,嬴政才算暗中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就说,他的陵寢陪葬怎么会敷衍成那样。如果那个样子还成功地埋入地下没被发现,大秦之亡那也不用找别的原因了。
连关中都吏治松弛到这个地步,连他的王陵都监管不力,他还有什么威严可言,大秦的统治还有什么约束可言。
刘彻没怎么听导游的讲解,仔细地看着坑中仿佛秦军化身的俑人,嬴政不用问都知道他想什么,全写脸上了。
“想要!我也得有!”
嬴政矜持地轻轻咳了一声,都没将刘彻唤回神,他也没再管刘彻,同样出神地看向那些栩栩如生的俑人。
熟悉的发髻,熟悉的甲衣,除了颜色褪去,眼前就是他熟悉的秦国军队。这些俑人是写实的,照着真人的模样所塑,他确是想让他的大军在地下继续拱卫他,乃至开疆拓土,再造帝国。
现在,他还没有入土,却已经见到它们在地下沉寂两千多年,重新出土,以陶土的本色重现人间,肃立成行,沉默地面对着它们的君王。
嬴政不是没有侥幸,他想过有玉玺这样的奇迹,虽说后世人相信科学,两千多年来不曾有过长生不死的人,星宿中也没有神仙居住来往,但也许仙人只是生活在他们不可见之地。只那些方士是不用信了,他可以另外想办法求仙。
但今天立在他的陪葬坑旁,他不得不带着三分绝望地承认,就算有仙人,那也不是他所能求访而得的。
海外的仙山,后人已经一一造访。
上穷碧落下黄泉,后人也已经做到了,将足迹踏上了高高在上的月宫,仙人却仍在虚无飘渺间,他还能有什么办法访得仙人呢?
死后的世界,大概真是虚空,什么也没有吧。
他带到地下,想要护卫自己的大军,就这样重新出现在人间,褪尽华彩,无知无觉,甚至需要后人修复。而那大墓中的枯骨,也没有与他这个活着的本尊有一丝一毫的感应联系。
这让人每每想起,心中便陡然生起一阵怅然,空落落不知往何处寄托。
没有想到,他留在世间让人记住的,除了功业之外,竟然是这些。
是兵马俑和陪葬车马留下的文明印记,是俑人身上已经失传的紫色颜料,是工匠偶然间留下的一个指印。后人从前者那里追寻与复原历史,在后者那儿抒发情怀。最终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他的名号竟然因为这些,被一再的提起。
刘彻全程是“想要”的表情,嬴政全程是板着脸。不过当他们出来后,刘彻那股子狂热也消散了,同样显得怅然若失起来,但他没说什么,反而向嬴政笑道:“今天我可是陪你上坟来了,明天你跟我去茂陵看看?”
什么陪上坟,难听极了。
而且他们是正好碰上,根本不是相陪。
嬴政此时心情不好,懒得跟刘彻掰扯,又觉得这晦气自己是沾过了,去看看刘彻的墓也好。
用刘彻的晦气冲一冲。
不过茂陵没什么好看的,毕竟被盗麻了。去的人主要看的也是霍去病墓,嬴政在进门的鱼池那里逗留了一会喂鱼,看锦鲤挤挤挨挨争食,被刘彻催了好几回才走。
这不是他迷信,兵马俑毕竟还只是陪葬,还是外围陪葬坑,他就当去检查一下少府的工作了。这里进去可是真的给霍去病上坟。这年头的人都认为锦鲤会带来好运,他喂一会鱼,稍停留一会,也是图个吉利。
刘彻是没什么,他是君,霍去病是臣,不用在乎。而自己是秦王,霍去病是汉将,活着时他无所谓,死了的不一样。
在这里刘彻的感情就跟在兵马俑时不一样了,他这个人有点矛盾,既有雄主之冷酷,时不时地又有点文青病。这会儿眼角都湿了,想到霍去病搁他那才是跟李世民一个年纪的小孩儿,扎着总角,跟卫青学得一本正经的,却又因为记事以来就生活在富贵乡,有着与卫青不同的矜贵。
多少还有点贵二代的骄气在身上。
一转眼,他就站在这孩子的墓前了。
要是活到七老八十病亡,他这会儿心里也好受点,顶多感慨一句沧海桑田。偏生霍去病二十三岁就没了,怎不叫人心生恻然,痛惜人生无常呢。
不觉中,他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嬴政却道:“活得久,怕是赶上你与卫太子的嫌隙,到时你是喜他还是厌他,你自己能知道么?”
这秦始皇是真的讨厌,非得提这事,扫不扫兴啊。真要那样他肯定要有所处置的,提着不是伤感情么。
刘彻板着脸,又看了眼不知道谁放在碑前的白花,不理会嬴政了,一马当先上了揽胜亭——不管怎么说,给他立了大功,给了他变法改革底气的将军,总归跟别人不一样。处置归处置,只要冠军侯有与卫青一样的处世之道,他也不会像对别人那样。
揽胜亭这里可以看到卫青墓,看到他的茂陵和李夫人墓。刘彻也没想到,一辈子下来,最后陪葬在他身边的居然是他现在还不认识的这个李夫人。
茂陵博物馆也因为被盗麻了,里面展品不多,嬴政也不太看得上眼。说起来他秦国先是被中原诸国也视为近蛮夷之国,确实文华不盛,后来变法又尚朴质,艺术方面比起中原有点拉。
要不他带过来的羊脂玉怎么不让自己工匠动手,要给刘彻呢。
后来应该是尽收六国精华,又用了秦律严格要求,他的皇陵里才会出现外围陪葬都成为后人眼中瑰宝的情况吧,他现在自认许多工艺应该是比不上刘彻那时候的。
但他看茂陵陪葬坑幸存的文物,还不如他大秦呢。
刘彻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想什么,怒道:“好东西都让盗光了,知道吧?”
剩下来这些玩意他都不想看,属于简牍呈上来他一眼扫过都不会留心的东西。他真正上心的陪葬品没有了,都没有了。
小规模的盗就不说了,第一次大规模被发掘,还是造反的赤眉军干的,盗去不是享受就是当军费了。
真是一想起来就生无可恋。
刘彻脸红脖子粗,口中喃喃也不知道骂了些什么,出了博物馆随便在路边一坐,生气。
嬴政负手在周围散步走了一圈回来,才见他脸色恢复了正常,不过还是坐着没起来。看到嬴政回来了,刘彻抬头,两眼略显无神,问嬴政:“你回去之后,还修不修陵了?”
“修。”嬴政说,“地宫缩减一些规模,外围不打算变动。”
他的王陵两千多年没怎么被盗,留下的东西对后人来说亦是个奇观,他从开始的厌恶,到现在已经接受了——不接受也没办法,都挖出来了,他都去参观过了,还能叫人填回去不成?
还不能怎么怪这里的后人。兵马俑挖出来是个意外,如果这些后人不官方去挖掘,像这样保护起来,嬴政简直不敢想。
若是在之前某个乱世中被发现,他这些陪葬恐怕碎的碎,卖的卖,早散乱到不成模样了。也不会有更内层的陪葬车马被修复如新的结果。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还是蛮庆幸的。
而他也终究明白了,他这方面还是幸运的。但再幸运,当年的巍峨皇陵,最后依然埋没无踪,会被农夫无意间刨出来,从而带出更多深埋地下的秘密。
营建地宫的愿望没那么强烈了,是因为知晓死后虚枉,那顿失动力。仍然要修,是因为从礼制来讲,他为王,将来为帝,总不能太寒酸。那些防盗的措施也要搞,事实证明确实很有效。
就算他死后享受不到,他也不能接受像汉文帝那么寒酸的陪葬。
那不是用不用得到的问题,那是面子的问题。就算后人都夸汉文帝此举,他也不行,坚决不行。
嬴政瞥了眼汉文帝的孙子,这大孙子都没学他祖父呢。
刘彻叹了口气,屈起一根手指,“不说别的,黄肠题凑先不要了。”
他咬牙切齿,“朕不用黄肠题凑,谁还敢逾越。凡是用了的,统统削爵!”
嬴政淡定地点了点头。
“不错,关中人口繁盛,又会渐渐少雨。若是不管,将来水土流失已经是能看到的结果。”
他们现在看到的倒是还好,已经是雨水又开始多起来,且这一朝多年来植树造林的成果了。但他们也看历史的,知道树被砍秃了,水土流失的后果。
刘彻想起一事,问道:“你在关中推行蜂窝煤了么?虽说有空气污染,不过在我们那时问题不算大,如此也能令人少伐木烧炭用了。”
嬴政当然推行了,而且以秦国的律法而言,一旦推行,至少在关中就是不打折扣的。空气污染这事不算什么,因为用煤炭的主要也是城里人。
农人本来就不怎么伐木烧炭用,他们有稻草有秸杆,有附近山林的枯枝,也有地头上不值钱的杂木专门当作烧柴树。
他们不用木炭,用木炭的都是城里的讲究人。
其实就是砍树,在他们那时因为人口还少,也不是大问题。但看到后世那光秃的场景,不由得他们不重视。
刘彻还记得看霍去病墓早年的照片,哪有现有周围的郁郁葱葱,简直是一片荒凉,不要说树了,连根草都没有。他当时在论坛问这是怎么回事,就有人跟他说,以前人用柴,树都砍光了。
然后还引起别人的回复,说南方还好,像这种地方以前砍柴是个挺累的活,因为附近好砍的树都砍光了,要走很远才能找到砍柴的地方。简直把刘彻看惊悚了,就是那时候他开始想,把黄肠题凑给抹了,不要了吧。享受不到的东西,纯粹图个面子,哪怕用黄金去做棺椁呢,也比毁了后世子孙的生存之地好。
唔,还真不能用黄金,让人知道更要挖他的墓了。
这会儿他已经缓过心情来了。被盗麻了的皇帝就是不一样,他已经打算跟祖父文帝一样薄葬了。他的墓营建得太好,曾孙辈就引到胆大包天的人来盗,后世更是成了反贼的提款机。
MMD,想想就不爽。
他大父的霸陵就不一样了,天下人都知道没啥好盗的,没人打主意。汉亡之后甚至连位置都不确定了,后人长期把一个错误地址当所霸陵所在,近代才确定位置进行了考古发掘。
虽然也是开了,毕竟跟盗墓不同,没有破坏。
下了这个决心,刘彻又重新意气风发起来,起身掸掸灰,笑道:“我想通了,真躺进去也享受不到,薄葬就薄葬吧,到时候就说我不能超过大父和父亲的规模。哼,我这么一说,后世子孙也不好意思超过我的了。”
反正不能比他的华丽,不然他不平衡。
这样一说他面子也有了,不丢人。后世提起不得说他一句孝顺?
两人离开,嬴政执意在门口又喂了会鱼才走。图吉利的事,不能算迷信。
刘彻无奈,抱着手在旁边等,说道:“薄葬的话,瓦器俑人总还是要用上的。我看你那个兵马俑好,我也要弄,就让他们照着羽林军的模样做。”那个不怕盗,因为挖出来也卖不出价。
嬴政想了想汉墓里那些俑人的模样,有点怀疑。
“你们做得出来?”
不是他看不起,瞧瞧汉墓里那些又小又不生动的俑人吧,秦末楚汉的战争大概真是死了太多人了,手艺都退步了。
刘彻弹了下舌,想到霸陵里那些陶俑,有点底气不足地嘟囔:“那是早年,我那时候已经不一样了。你看着吧,等我的兵马俑烧好了,拍视频给你瞧瞧。我要等解决匈奴之后再做这件事,让你看看我的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