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吉派来的还真是李靖的旧识,毕竟他这个年纪这个家世,旧识是真的很多。
信使是已经决定投注李建成的卢氏的人,其实并没有带信,而是由他观察李靖的态度进而劝说。
但怎么说呢,李靖这老东西,面皮是一丝颤动也无,只偶尔看过来一眼,全无波澜起伏。开始两人只是聊些旧事,说到当初李靖在马邑想要报信却被识破,一路作为囚犯被带着走。这位卢氏旧友便感叹:“药师早得杨素称赞,大概也是因此受到杨广忌惮,才让人蹉跎至此,只在马邑为丞吧。”
李靖笑了笑,附和了两句,不太想谈倒霉的前半生,正想问一问旧友的来意,看安排他做什么好,就听对方又道:“太子当初就是在马邑练兵建功。唉,若是药师早去马邑,马踏突厥擒得可汗的大功,正应该是你所得啊。”
不,不应该。
李靖心说我一个郡丞又不是主官,更不是主管军事的,早去也轮不到我啊。
但他没有反驳,反跟着叹息了一声。
因为他觉得这人不太对劲,好端端跑来,不请他提携,反跟他说起旧事,隐隐似乎还引着他对太子不满似的,他倒要听听看是怎么回事。
果然,在他叹息着又似真似假的附和抱怨了几句之后,这个他其实没多少印象的旧同僚便打开了话匣子,说来说去,离不开对太子的不满,又提起进军长安路上的旧事,说道:“药师大概不知,当初陛下任用你,虽说有太子的推荐,但最终是齐王在陛下身边进言,一力担保,甚至愿意承担战败后果的缘故啊。”
李建成与李靖全无交情,硬说当初全靠李建成保举,鬼都不信。但是李建成因为相信自己二弟的推荐,直面难以打败的敌人,在父亲面前力保李靖,这就不能不说是恩情了。至于推荐人李世民,远在洛阳,派人把李靖绑上路,一般人看来确实不像是有情面的样子。
李靖便虚虚向洛阳方向拱手,正色道:“我只道是陛下用我,不想还有齐王的恩惠,这些年也不曾听人提过。”
“药师常在太子麾下,齐王不欲让药师为难,自然不提。”
那现在提,自然是想让我为难了。李靖定定地看了旧识一眼,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终于到了图穷匕现的时候——而他在失惊立起,厉声呵斥,再被巧言劝说之后,终于沉思而又答应了下来。
送走客人,李靖独自出了会神,让人去请徐世勣过来。
说来有趣。太子年纪轻轻,却是个老爱操心的,亲手把数名较年轻的心腹将领,包括自己的堂兄弟李道宗和李道玄,郑重其事地交给他,请他教他们兵法。
大唐初立,天下狼烟未定,反王四起,太子自己也屡屡出征,这几个年轻的将领却一直拨在他帐下使用。
换个人这么做,这几个嫡系仿佛被排挤出核心集团一样,会不开心;他帐下多了个太子亲信监视,也不开心。
但事实上到现在为止,他们不开心的原因先是不服气,觉得他李靖有什么资格教人,现在是觉得他藏私,不把真本事教出来,有人还跟太子告状。
他也没觉得有被监视,只是烦恼这些个学生不太听教。不过好在上次太子训斥过两个堂弟之后,所有人都老实了不少。
徐世勣虽然也归他统帅,但此人独领一路大军,并不是在他帐下听用,其军事能力也得到李靖认可,已经有了自己的风格。
李靖方才沉思一阵,才决定请徐世勣过来议事。李道宗和李道玄是李氏宗亲,虽说是太子派来的,但究竟会不会倾向齐王,李靖也没把握。他有点后悔,平日光是注意军事上的事,没怎么关心朝政,连他们的立场都弄不清。
其他人资历不够,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徐世勣这样在瓦岗就追随太子的老人才值得他找来商量。
徐世勣跟李靖差着年纪,又没多少交情,陡然相邀,还以为有什么突然而来的军情,一点没耽搁,匆匆就来了。
却听到这么个爆炸消息。
什么!齐王想夺位?
什么!齐王想李药师从军中调一队精锐使用?
什么!齐王的脑子没坏掉吧?
这个消息让徐世勣的大脑一时之间都停摆了,而李靖显然有同款疑问,极少见的满脸怀疑地问他:“难道在齐王眼中,我竟是如此愚蠢之人吗?”
愚蠢到不明白知己者究竟是谁,愚蠢到会从太子的大船上跳到他们的破船上,所以李靖想多了,总觉得其中还有什么阴谋诡计。
两个聪明的大脑合计了一个下午,也没想出来其中还有什么套路。他们哪知道齐王李建成也是觉得这点子太冒险了,根本没同意,是李元吉假借李建成的名义派人来的。
只能说,确实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每个人都会有几个猪队友,但看自己够不够强,能不能抵掉猪队友的破坏力了。
合计不出结果的两人决定还是把事情尽快禀报上去为妙,李靖说不定还能从对方那里套出一些事,暂时不能泄密。两人又想多了,生怕齐王敢来收买李靖,说不定他的势力已经深入到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把电报员也给买通,根本不敢用电报发消息,而是由徐世勣亲自骑马赶去太子处上报。
徐世勣换了衣服,快马赶到李世民军中的时候,李世民面前正放着一封电报与亲信议事,闻讯哎呀了一声:“终于到了,白叫他吃这趟辛苦。”
待徐世勣风尘仆仆地入内,将李靖之事一一道出,却见众人没有震惊之色,反而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笑意。他们瓦岗曾经的老大翟让更是起身过来,亲热地拍打着他身上的尘土,连道“怪我怪我”。
“这……这是何意?”
徐世勣一头雾水地落座,才听李世民笑道:“怪他拦了一拦,没立刻给你们发报提醒,让你白跑了这一趟。”
虽然仍然不是太明白,但徐世勣已经放心了,顿时轻松下来,狠狠灌了一通水,听众将你一言我一语地讲明了前因。
原来京中之事,尽在太子掌握之中。长孙无忌留在京中,除了朝堂之外,就肩负着监控齐王与吴王的任务。
在李靖那里去人的前后,长孙无忌的电报已经发到了李世民这里,告之洛阳中的异动。不止是齐王与吴王,还有那些氏族世家也活跃起来。
原先总有人拜访求情,现在求情的少了,他们在京中的子弟却没有安静,来往奔走反而更加频繁。
长孙无忌派人盯住了,发现他们在偷运兵甲进齐王府。
还有些精壮汉子,进了齐王府后就没再出来。很显然,他们有所打算。
接到电报后,李世民已经召集人议过一次,原本他就打算回去后请父亲退位,现在无非是多费一番手脚罢了。有人建议给李靖那边去一封电报,让他那边也要防备着,并且随时准备会合出战。齐王那边究竟有没有说动天子取得兵权还是件未知的事,总要防备起来。
但翟让等人与李靖不熟,他们这些瓦岗出身的人,对旧隋官员天然对立,却是认为再缓一缓,以防李靖那边被齐王收买。
李世民当然不相信,让人发报。翟让等人仍是不能安心,他们草莽出身有时候做事就比较野,居然抗命,私下里去阻止了电报员。
等李世民知道后又好气又好笑,罚了他们违令之过,又让人发电报过去。
但就是这么巧,这一耽搁,徐世勣已经奔走在路上了。
而他要汇报的事,李靖在收到电报后也已经报给了李世民,他算是白跑了。
白跑没事,中间没有阴谋也没有误会就好,徐世勣心中大定,又看向李世民,问道:“太子这里这封电报又是何事?”
李世民又笑起来了,让人把电报给他看,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与人听:“这个魏玄成啊……”
徐世勣匆匆看了内容,几乎也要感叹了:“这个魏老道啊……”
翟让已经在一旁说了:“这个魏老道,在瓦岗怎么没看出来,真是个狠人。”
这封电报是他单独发来的,因为他在京中与其他人商议,其他人都没同意。他的意见是不要等太子回京了,他们自己安排人,将齐王与吴王截杀于道。
因为齐王府中藏匿兵甲,几乎已是实证。而有意谋害太子,李靖也可作为人证。他们这么做,可以解释为发现了齐王的阴谋后,担心太子遇害的先斩后奏。
用魏徵的话说:“太子向来多情,若是不忍斩草除根,难免留下后患。你我受命在京中举事,就应当有此决断。”又说,“且太子起义兵,平天下,本就是名正言顺的大唐之主。因齐王作乱担上弑兄的恶名,太子又何其无辜。”
他的意思是,他们在京中就把事办了,人直接当街杀了,罪证搜出来,以天子的名义降罪,跟在外处理突厥事务的太子一点关系也没有。
长孙无忌不同意,魏徵就自己发了电报过来。众人其实蛮心动的,正在商量,李世民却没同意。
徐世勣心动地道:“太子何不依从魏老……魏玄成的计策呢?”
“我原来很担心与兄弟相争留下不好的名声。玄成早年就跟随在我身边,大概是看出来了。”
李世民微微仰头,想起十四五岁时自己一直担心和在意的事情。他想要完美无暇的名声,想让后人提起他时没有那一重阴影始终难以摆脱。
然后他微笑着弹了弹那封电报,说:“但玄成不知道,现在我已经不太在意这件事了。我是太子,倒也不必斩草除根,而这件事是我自己要做的,也不必让他们替我承担。”
“给玄成回电吧,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待我回去,将这些事都了结了。”
第103章 未成型的应天门之变(唐)
要说自己家二郎手底下的人, 李渊最不喜欢哪个,应该就得数那个魏徵了。
不是因为他敢得罪世家,而那些家族, 尤其是跟李氏有亲的关中贵族会向李渊求情告状, 弄得他很烦。再烦, 李渊也知道, 这是臣子的应尽之责,二郎就是把这个事交给魏徵做的。他都是直接找二郎说话, 不找魏徵。
跟二郎吵了多次之后, 李渊也算吵明白一点道理, 二郎要求这么多也是为了李氏的天下。虽然说的那些他仍然不太懂, 但他也知道,如今的世家是有点尾大不掉了。几百年里,上面的皇帝轮换不休, 包括他们李氏在内的世家虽然也会洗牌, 但整体屹立不倒, 哪朝都要用他们的人做官来治理天下。
如果工厂里的匠人也签了身契, 时间一长, 肥的都是这些家族,他们李氏皇室是吃亏的。
所以他也就要求太子别对人家的子弟尤其是嫡系子弟动手,把那些推出来的管事杀几个以儆效尤就行了,最不听话的才下狠手。又不能杀光, 还要跟人合作, 以李渊这种政客的心态来看,敲打警告一番就可以了, 真闹翻了干什么,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太子不肯, 所以才跟他闹得有点僵。
这跟魏徵关系不大,李渊犯不着跟这个臣子生气。
他气魏徵,主要是气这人有空就批评他出去行猎的事,还拦着不同意他修宫殿。明明汉高祖那会,萧何都给修了长乐未央,凭什么他不能享受一下。
非说隋炀帝已经把宫殿修得很华美了,也没有在战事中损毁,犯不着再修。可他大唐初立连个新宫殿都不修,感觉一点新朝气象都没有。以前洛阳只是东都,现在做了大唐的都城,不应该稍稍扩建一二才衬得上新都的地位吗?
他又没有想大修,魏徵就快拿他跟杨广比了,这不瞎说吗。李渊自问那是真比不上的,那位奢侈起来相当有想象力。
还有,讲讲道理好伐,他不去打猎还能干什么?
朝中大部分是太子的人,执行的是太子的意志。虽说太子经常出征在外,但是现在有个电报,联系非常方便。
他有什么想法,经常被房玄龄杜如晦联手给驳回,其实他心知肚明,就是他家二郎驳的!这个不孝子。
但天下半是二郎平定,那孩子又是天命所钟,李渊除了最近想迁到长安去过几天真正掌权的日子之外,也没什么别的念头。
简单地说,他摆烂了。
摆烂有摆烂的过法。李渊也是自幼练武多年不辍的人,虽说跟皇后一起看看剧,欣赏欣赏歌舞也很快乐,但闲久了他骨头痒。
反正也没什么正事要他做,他就以行猎消磨时光。
可次数不能多。一般来说魏徵也不会多嘴。但是次数一多,讨嫌的魏徵就来了,偏偏这货还是学纵横术出身,每次上谏听着都道理满满,把李渊给憋屈得不行。
太子的人,杀又杀不得,吵又吵不过。
有意让他滚蛋吧,他不但是太子的亲信,还是从太子于瓦岗的老人了,资历太硬,李渊还真没法动他。
气得他只能跟妻子狂骂那个“该死的老道”,“怎么劫上瓦岗的时候山匪没一刀砍了他”。
今年的行猎额度已经用完了,再去恐怕又要耳根不得清净,李渊消停了,但还是闲不住,没事拉着皇后在宫里打羽毛球——也是李世民拿出来的,球废得快,所以买了许多。
今天也是皇帝打羽毛球休闲的一天。
窦皇后年轻时虽然不是弱不禁风的病美人,但生育伤了身体,现在这个年纪可陪不动她精力旺盛的夫君,只打了两场就到场边拭汗休息,让近来受宠的尹妃陪李渊打球,她自与万贵妃闲聊。
现在李渊膝下终于又多了几个子女,但大概只有李世民知道,比历史上已经少了很多了,大概是生了四个嫡子的原配正妻还在的缘故,李渊在后宫收敛了不少,像个正经人的样子。
这些孩子都还小,年长的万贵妃虽然几乎挨不着皇帝的边了,但她生了李智云,儿子现在跟着太子鞍前马后的做事,她心态十分从容,根本不在意别的。
窦皇后本来就与万贵妃相善,现在两人都不耐烦与年轻的莺莺燕燕们打交道,于是在宫中越发亲密起来。
略聊了两句,窦皇后使了个眼色,与万贵妃起身离开球场去散步,让宫人离远些说话。
没了旁人,窦皇后才正色问道:“越王那里有消息么?二郎是什么打算?”
虽然她才是亲母,但人在宫中,几个儿子分了立场,一个三郎还体弱多病,她自己不愿意将他牵扯进来,所以有些消息,还是得通过李智云母子来沟通。
万贵妃应道:“太子只让皇后安心,齐王与吴王的动向,都在太子掌握之中,这两天就见分晓了。”
窦皇后默默无语,显然心情并不是很好,万贵妃知趣地同样保持沉默,陪她慢慢走了一圈,又说了些悄悄话。
回来时,李渊也累了下来休息,让其他年轻的妃子玩,他在一旁看着青年女子们飞跑跳跃扬臂击球,倒也觉得赏心悦目。
窦皇后收了忧色,从容归座,似是不经意地问起:“明天二郎就回来献俘了,都准备好了么?”
李渊不以为意地道:“这事让房玄龄做,他还能误了二郎的事么。”
是的,他都没有多过问,负责的就是二郎的人,总不能给二郎拆台吧。他都摆烂了他烦这些干什么。
窦皇后点了点头,就像真的只是闲谈一样,没再多问。
李渊歇了一会,正要回去沐浴,齐王和吴王一起入宫求见。他们父子之间私下里仍然行家礼,没那么多拘束。李渊便叫他们直接来球场。
见礼后,李渊还问两个儿子要不要打一场球,李建成便与李元吉去玩了两场,然后才说起明天迎接大军凯旋的事。李建成不知为何,看了眼母亲,有几分心虚,稳了稳心神才开口:“阿耶,明天二郎回来,晚上还是办一场家宴给他洗尘吧。”
窦皇后心一沉,李渊没多想就答应了。
李建成与李元吉心中一定,如此顺利似乎是个吉兆,到时毫无防备的李世民入宫,他们带上李靖拨给他们的精锐提前入宫控制应天门,埋伏在那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其性命,再向父亲哭诉。
李建成想,父亲和母亲必是会伤心的,然而二郎已经死了,父亲除了立嫡长子为太子,还能怎么办呢。母亲以后恐怕都不会见他了,他也没有办法。
他心中对二郎也难免有所愧疚,心想二郎到底也没什么过错,只是帝位怎可轻言放弃。他可宁背上杀弟篡位的名声,也不能放弃这难得的机会。以后,以后过继个儿子给二郎吧。
李元吉垂着眼,心中却在想,最好他们同归于尽,父亲就只能传位于我了。若是有机会,他也可以补刀;若是没机会,大哥这给他做了榜样,以后说不得他也寻个机会出手,让父亲只剩下一个选择。